云胡打了个激灵, 怀中紧抱着新棉衣,垂着脑袋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见君半坐在炕沿儿边上, 微微歪头, 眸光与他齐平, 这才瞧见小少年眼圈透红, 眸底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 攥着棉衣的手指轻微抖动。
“怎么了?”生怕是自己自作主张, 谢见君这会儿心里也挂着些忐忑。
“没、没事”云胡摇摇头,用力地抹了把脸。今年入冬前,他曾悄悄同走商的小贩打听过,新棉花一斤就要五十文,这么一件扎实的棉衣做下来, 少说就要用两斤棉花。
他自是舍不得,谢见君起早贪黑做豆腐, 一百文就是他们近半天的收成。他身上穿的棉衣是从前在家里时, 拿旧被子里的棉花填的, 陈棉又黑又硬, 稍稍一揉搓就结成一个个棉疙瘩,他穿着硌得慌,便折了芦花添进去,本想着凑活凑活把这个冬天熬过去, 入冬的棉衣可比春衣贵多了,这年下花钱的地方又多,实在没必要再浪费银钱。
心里虽是这般想的, 可看着怀里的新棉衣,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数不清的欢喜似汹涌的波涛,排山倒海地翻涌而来,再抬眸时,他脸颊绽开一抹笑意,延至嘴角,晕开两簇浅浅的梨涡,“喜、喜欢、好看!”
“那便好,穿上试试合不合身量?”谢见君瞧着他还穿着薄薄的里衣,登时就出声催促道。
云胡羞赧地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往身上套新棉衣,暖意结结实实地将他包裹起来,浸得心里都是热烘烘的。
掰着指头算算,跌跌撞撞长到如今的年纪,也就只有谢见君,会挂念着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和,他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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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五,年节最后一个大集。
有了暖和能穿出门的新棉衣,云胡对和柳哥儿一道儿赶集的这事儿变得期待起来。
不知情的柳哥儿怕他反悔,一早就摸了过来。
“哎呀,云胡,你这棉衣可真好看,是刚做的吗?搁哪儿扯的布?赶明儿我也做一件去。”,刚进门,他就瞧见云胡穿着的新棉衣好看得紧,立时凑过来打听。
“谢、谢见君在镇上买的。”云胡偷瞄了眼在给他收拾小布兜的谢见君,低低地同柳哥儿耳语道。
“哦呦,到底还是你家夫君知道疼人。”柳哥儿抿着嘴偷笑,直臊得云胡脸羞得红扑扑的,同陈婶子家门口挂的红灯笼似的。
谢见君提着小布兜走过来,瞧着他二人不知说闹了什么,齐齐笑成一片,云胡眉间愁云消散,脸颊上满是喜意。
他不由得松下心,想着拜托柳哥儿常来家里的这事儿,果真是没做错,云胡到底还是得有能说得上贴己话的好友,否则成日待在家里不出门,怕是要闷坏了。
他将二人送到门口,不放心又往云胡的小布兜里塞了点银钱进去,嘱咐他不用吝啬,同柳哥儿出去耍,便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也不用惦记家里和满崽,一切都有他看顾着,只管照顾好自己。
云胡讷讷地应声,总觉得谢见君似是老父亲一般,尽管他爹从不会像谢见君这样絮絮叨叨,什么事儿都给他提前安排好,更甭说给他塞钱了。但他便学着谢见君嘱咐自己的模样,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你不、不用担心我、我是大人了、”
谢见君正琢磨还有啥没嘱咐到的话,被云胡这般一打岔,他神色怔了怔,反应过来才发现是自己太紧张了。他莞尔一笑,伸手揉乱云胡的额发,“好好好,知道你是个大人了,快去玩吧,再不走,都要起风了”。
经他一提醒,一旁看他俩热闹的柳哥儿冷不防回神,光顾着看这俩人“十八里相送”,都把正事儿给忘了,他一把扯着云胡,往自己身边一带,回眸冲谢见君点点头,示意有自己在,叫他尽管放心。
却不料谢见君冲他躬身略微一作揖,张了张口,看口型像是说,“麻烦了”。
他拉着云胡向后摆摆手,心道这谢家小子未免也太客气正经了,竟是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云胡能被这样的人珍视在意,他也很替他高兴。
俩人一走,院里乍然安静下来,满崽围着他的小兔毛围脖,蹦蹦跶跶从屋里跑出来,“阿兄,陪我剪窗花!”
“哎,这就来了。”谢见君应了一声,捏着他两只“小爪子”,将人往屋里带。因着是想让云胡出门散散心,他便没得叫满崽跟着,许诺陪他在家里剪窗花。
炕上架着案几,谢见君和满崽相对而坐,各自不紧不慢地忙活各自手里的活儿。
云胡打的这案几虽如他所说那般算不上精致,但胜在结实平整,谢见君研了磨持笔练字,时不时看两眼拿着小剪刀剪红纸的满崽。
说是剪窗花,满崽手拙又摆弄不利索,红纸剪得七零八落,花不像花,叶不像叶,在谢见君第三次猜错他剪出来的式样后,小满崽将手中的剪子往案几上一搁,双手叉腰,噘着嘴不满道,“阿兄太过分了,我这分明剪得是大老虎!”
谢见君忍不住咋舌,他到底是没能将眼前这窗花,同印象中的大老虎拼合在一起,但还是笑得一脸纵容,拍去满崽身上沾着的碎纸屑,温声夸赞起来,“剪得可真好看,阿兄给你贴在窗户上,晚些云胡回来,也能瞧见我们满崽剪的大老虎了。”
说做就做,他当真熬了浆糊,满崽小步迈着跟在他身后,帮着将自己剪来的窗花依次都贴满了门窗。
两人并排站在院子里,抬眸望着自己的杰作,笑意在脸颊上荡漾,窗花式样千奇百怪,但瞧着喜庆。
正午的阳光打落在窗棂上,印着一片片斑驳的红晕。
“好了,完工!”谢见君将余下的浆糊搁进灶房里,开始琢磨着中午做些什么吃食。云胡昨日蒸的菜包子还有几个,挂在院子屋檐下冻得邦邦结实,这会儿拿下来,添水架在灶台上,温一刻钟就软和了,他煨上小米汤,拌了点清口的青绿酱菜,同满崽俩人吃得饱饱的。
吃过晌午饭,哄着满崽午睡后,他闲不住将院子收整了一番,原来的鸡圈一直没有修整过,有些破旧了,他重新圈了块地,围起木栅栏,折了枝条做成栖架,好让鸡平日可以在上面歇息。
竹编的鸡窝被满崽掏鸡蛋折腾得四下漏风,他搬来几块石头,拿锤子敲成差不多大小,搭了个简易的鸡窝,和了黄泥混着稻草,将石头缝隙都糊死,这样搭起来的鸡窝,结实又挡风。末了,他又往鸡窝里垫了几层干松的稻草,才把鸡都赶了进来。
想着来年二月时,耕上一亩闲田,往地上撒些高粱粥,再割上青茅草盖严实,只待长出白虫来,到时候去村里陈婶子那儿买些小雏鸡,让鸡崽子们吃虫子,也省下拌鸡食了。
等喂养得同鹌鹑大小,就收回窝里去圈养。
福水村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干,他穿来将近小半年,跟着他们学到了不少。
云胡一直想要养窝绒毛鸭子,他自己虽不说,但每每打河边经过时,见着那戏水的小鸭子,总忍不住蹲一旁看上个一时半刻才会走,谢见君何尝又看不出来?他也盘算好了,待开春天儿暖和了,陈婶子家的鸭子抱蛋孵出鸭苗,买上几只,水秕子成熟的时候,正是养鸭子的好时节,鸭子吃了这些东西,长得更肥实。
介时下了蛋,腌成咸鸭蛋,一咬开,满嘴冒着金黄金黄的油,吃起来,可别说有多香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小半年来,有云胡和满崽日日相伴,他甚至对这枯燥无望的日子生出了几分期盼,好日子嘛,都是脚踏实地过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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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不知自己已经被谢见君划进了对未来日子的美好希冀里,云胡眼下正在同买布的小贩掰扯,他想扯几块碎布。
尽管身上有了新棉衣,但换下来的那件棉衣他也舍不得扔,琢磨着拆洗一下,添些布头,再给满崽做一床小褥子。
昨个儿这小崽子夜里尿了炕还不自知,躺在湿漉漉的被褥上沁得半个身子都是凉的,还是谢见君起夜时发现的。
满崽平日都睡在他身侧,他夜里醒来,总习惯性地摸摸小家伙,怕他夜里蹬被子着凉,谁知昨夜手一探,竟摸了一手的湿意。
他们俩又是烧水拆洗被褥,又是给满崽换干爽衣裳,折腾了大半夜才又歇下,小满崽眼皮子都没睁,睡得香甜,殊不知自己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气得谢见君牙痒痒,忍不住冲他身后柔软轻拍了两巴掌,也只是吧唧吧唧嘴,翻个身又睡去了。
好在身子底下垫的是两层褥子,撤去被尿湿的那一床,虽是有些硌得慌,但他们三个人不至于睡在土炕面上。
今早从家里走时,拆洗干净的被面还晾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呢,赶巧集上有卖布的小商贩,他这才将人拦下。
“小哥儿,不瞒你说,我这碎布头用的也都是好料子,五文钱当真是卖不得你。你行行好,十文...十文可行?”小贩面露难色,就为了这些个别人裁下来不要的碎布,他已是同这结巴小哥儿,说道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不、不行、就、就五文钱、”云胡磕磕绊绊地绷着脸不肯让步。谢见君说,他人在外时,一定要表现的凶悍一点,叫人打眼一瞧就觉得不好惹,这样才不会被旁人欺负占便宜,也不知他现下冷着脸紧抿着唇的神情看起来,是不是很凶悍!是不是很不好惹!
柳哥儿站在他旁边,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乖乖软软的云胡故作严肃的模样,竟是如此的可爱,真该让他那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夫君也来一并瞧瞧。
小贩见云胡油盐不进,又舍不下这笔买卖,张了张口,还想掰扯些别的再涨涨价,却不料,正要说话,云胡拽上柳哥儿掉头就走。
“诶诶?云胡,你不买碎布了?”柳哥儿一脸懵的被拽走。
“谢、谢见君说了、价钱压不下来时、就走、他肯定、肯定回来找咱们。”云胡笃定地说道,心里默默地从十开始倒数。
十..九...八..七...
“哎呦,别走了别走了,可是败给你这小哥儿了,六文钱、六文钱不能再低了,小哥儿您看行不行?”那小商贩小跑两步,追过来。这些碎布留在自己手里就算是亏了,卖了还能赚上几文钱。
云胡顿住脚步,扭头看向追上前来的小商贩,绷着脸,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行”,接着从荷包里数出六个铜板,递给小商贩。
还、还能这样?柳哥儿当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涨了见识”。
将碎布收进小布兜里,云胡回眸看向茫然的柳哥儿,“谢、谢见君教我的、好、好用!”,神色还是一板正经的颜色,但尾音却透着不易察觉的一抹得意。
柳哥儿在原地凌乱,他今个儿带出来的,是云胡吧?
买了碎布和年货,又挑了几样满崽期盼好久的焰火,云胡合计着出来的时辰差不多了,该是要往回走了,被回过神来的柳哥儿拉到杂货摊子上。
杂货摊子上的东西卖得全乎,对联年画,黄纸窗花,看着人眼花缭乱。
“云胡,你要不要买一对门神,回头贴在家里门上,这神荼和郁垒画的可真好,买回去驱邪辟鬼保平安嘞。”柳哥儿挤开乌泱泱的人堆,拿出两张画像递给云胡。
云胡不接,反后退两步,慌慌张张地摆手,“不、不能买、不能辟鬼!”
他可没忘了,谢见君可不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