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望着一行骑兵不紧不慢地纵马朝这边走来, 为首的将军白袍银铠,昂然端坐于马上,手中的红缨长枪寒光凛凛, 隔老远便让人禁不住心生畏惧, 百姓们更是自发地往两旁避让。
“这将军瞧着真威风!那□□的骏马, 竟是踏雪乌骓, 也太气派了!”曹靖舟一声惊叹, 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艳羡。
“这算什么...“乔嘉年睨了一眼直撇嘴, “你是没见我们家老大骑马的模样,那可真是清隽儒雅,温润如玉,哪里像这些个大老粗...”
“知府大人风姿之绰约,想来自当不输给那位大将军, 只是吾等没这个福分,不曾观澜过大人的丰采。”曹靖舟借着他的话恭维了两句。
“别闲聊了。”谢见君拧眉, 截断了二人的话头。眼见着骑兵将近, 他先行一步上前拱手行礼, 这黄将军乃是三品怀化将军, 照理说他身为四品知府理应主动拜见。
然话刚起了个头,马上之人一个翻身跳下来,躬身托住了他,“小谢大人, 一年未见,别来无恙?”
“小常将军?”谢见君定了定睛,这才认出来者并非镇守汉羽营的黄将军, 而是当朝嘉柔公主的驸马常知衍,“您怎么在这儿?”
“替我家那位老侯爷跑趟腿...”常知衍解释道, “刚从你手下那儿接着消息,得知甘宁县地动,我便带兵赶过来了,灾情如何?还赶得上吗?”
谢见君正了正神色,“我等在城中搜救了一天一夜,还有很多人被困在废墟之下,另,昨日去沧河村的衙役一直没回来,我担心是出事了,想带些人过去走一趟。”
常知衍大手一挥“这好说,我带三百亲兵去沧河村,余下的七百人就留在城里,遵从你的安排。”
“这..“谢见君装作不经意间地侧目往他身后扫了一眼,想来常知衍此番带过来的都是自己手下的亲兵,一个个都眼高得很,自己未必能差使得动,况且两边还得需要时间磨合,“不妨这样,我去,你留下,昨个儿就有奸诈之徒,趁机哄抢灾民的财物,想来越往后这种情况必定会只多不少,此番去沧河村尚不知何时能归,城中得有人坐镇。”
“不是还有知县嘛?常知衍问。
“曹知县刚上任不久,难免年轻了些。”谢见君回的极为隐晦。其实说白了,他也能看得出来,曹靖舟这毛头小子,镇不住那些混迹县衙多年的老油子。
“也罢,我既是来了此地,自然要听从你这知府大人的吩咐....”常知衍冲身旁侍从招招手,唤他调来了三百精兵,让其即刻跟着谢见君去沧河村。
谢见君也顾不上再跟他寒暄两句,当即就带着自己昨夜挑好的人和这三百精兵浩浩荡荡地往沧河村去,至于其余的几个村子,依照着衙役们回报的消息,由曹靖舟自行分配救援。
————
一路上,谢见君纵马在前,沿途吩咐士兵们务必看好脚下的路,以及盯紧两侧山石,若发生余震,亦或是泥石流,便让他们寻掩体避难。
虽不知沧河村的情况如何,但见前行之路一片狼藉,原本高耸参天的树或被拦腰砍断,或被拔地而起,连同大块滚落的山石齐齐将路堵了个结实,想来村子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众人一面提防着余震,一面组织着清路,生生走了两个多时辰,然临近沧河村,大伙儿都傻眼了。
因着地动,横跨两处的吊桥塌了,滔滔江面上只余着一条光秃秃的铁索。
“老大,这怎么办?”乔嘉年蹙眉,另一边带队的王将领也过来询问。
谢见君斟酌片刻,望了眼身后荫郁的林子,“咱们先把桥铺起来。”这桥是沧河村连接外面的唯一的路,要想进村,只能从此处过,遂除了将原来的桥恢复原样,别无他法。
领了命令,士兵们各自散去。不多时,原本沉寂的林子回荡起“吭吭坑”伐木的动静。
谢见君站在高石上往江对面眺望,奈何白雾弥漫,隐隐约约地看不很清楚。
“老大,昨日来沧河村的衙役找到了!”乔嘉年小跑着过来禀报。
“找到了?人怎么样?”谢见君问。
“只找到了一个..”乔嘉年面露难色,“就是、就是...”
说话间已经有府兵押送着人过来,只见那衙役浑身血污,蓬头垢面,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合上了!都合上了!”,俨然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
“兄弟们在林子里砍树,他不晓得打哪儿冒出来的,见人就抓着衣服,像现在这样说什么合上了,怕是受了刺激,人已经疯了。”乔嘉年叹了口气,虽说不是自己朝夕相处,一同跟着老大并肩作战的兄弟,可看着好好一个人,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他心里酸酸涩涩的,如何也不是个滋味。
谢见君大抵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他们昨日去甘宁县时,就曾遭遇过地面骤然裂开转瞬又合上的骇人事儿,那时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幸好反应及时,才没有酿成悲剧,但这衙役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说不定失踪的另一个人就是在地面裂开时,掉进裂缝里了。
他将随行的大夫唤来跟前,让其瞧瞧这人的情况。
哪知大夫只搭了个脉,少顷,就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没救了。
谢见君只得将神志不清的衙役先送回县城,交由惠民医所的医馆们再给想想办法。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诸人继续有条不紊地伐木搭桥,一直折腾到太阳快落了,才勉强铺出一条能供人走路的木桥。
此时顾不得仔细修缮,谢见君立时就带人穿行过木桥。
好不容易过了桥,还没进村就听着里面此起彼伏的恸哭声。
一灰头草面的婆子从村子里冲出来,扑倒在谢见君身上,用力地锤着他,“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是不是人了!你们怎么才来啊!这村子里的人都要死绝了!”
谢见君被结结实实地拳头锤得胸口生疼,他呵退了欲上前拉开婆子的士兵,示意他们先进村寻里长,自己则留下耐心地安抚着婆子,“对不起,是我们来晚了。”
那婆子涕泪横流,沾染得他满身都是尘污,即便如此,也不见他又半分盛怒,反而说话的语气还愈发温和,只待人宣泄了须臾,逐渐冷静下来,谢见君才伸手撑着婆子站起身。
“大娘,村子里现今是何光景?”
婆子抽噎难言,倒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里长,将她拽去了一旁,回神对着谢见君连连请罪,“知府大人,她家就剩下她一口人了,求您莫要介怀。”,说这话时,那里长的声音听上去湿漉漉的,如同刚从水中捞出一般,他眸中布满了红血丝,眼底真真发青。
“无碍。”谢见君轻声宽慰道,紧接着便听里长继续说道:“地动那晚,大半个村子都陷进地缝中了,地上全是喷涌而出的血,昨日还能听见从底下传来的敲击声和哭诉声,草民便带着幸存下来的人一起挖,可一戳就是一个血窟窿,大伙儿都吓破了胆,到今日您们来时,就已经没有动静了,不管俺们怎么喊,都听不着声音了....”
谢见君闻之,只觉得心脏似是被一双手用力的攥紧,疼得他喘不动气来,竟是被那婆子方才锤下的拳还要难捱。
“老大,您怎么了?”乔嘉年见他脸色不对劲,眼疾手快地托住他。
里长似是没察觉到异常,继续自顾自地说,“好多人跑着跑着就掉进了裂缝里,那裂缝开开合合,掉下去的人就没有能爬的上来的,这下面层层叠叠,不知压了多少人...”
“先去、先去救活着的人。”谢见君后退两步,搭在乔嘉年身上的手用力地攥紧,指节微微泛白。
“是!我这就去知会王将领!”乔嘉年转身就要跑,似是想起什么来,迈出一半的腿又收了回来,“老大,你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也没阖过眼,你不妨歇息一下,我等去搜救便是。”
“别耽搁时间,赶紧去!”谢见君猛推了他一把,待心口处稍稍平息,便跟着前去救援。
为了救被挤在残垣窄缝之间的民户,他们这些士兵徒手搬开石块,接力似的把伤者送去村外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难所,至于那些一时半会儿捞不上来的人,便想尽办法送些吃喝进去。
抢救伤者的同时,谢见君让人尽量将农户家中的粮食也都扒出来,物资紧俏,受灾的人又多,单指着来时带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大家填饱肚子,而那些被砸死的家禽,便只能就地焚烧,用以销毁,以防疫病传播。除此之外,他还给远在甘宁县县城的常知衍和曹靖舟送信,让他们送些物资过来村子。
如此,断断续续忙活了五日,眼见着正常人不可能在断食断水的情况下存活这么长时间,谢见君正打算结束搜救,安置灾民,却冷不丁被告知,有一家三口正被掩埋在垦荒田地旁的一处小屋里。
“哎呦,他们是上个月搬过去的,主事儿的汉子腿脚不咋地利落,干活确是一把好手,他夫郎也是肯吃苦的,俩人还育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当时俺们都慌了神,倒是把这一家人给忘了。”里长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解释。
虽说已经六天了,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但谢见君这心里头总有点不得劲,遂一听里长上报过来,便带人赶了过去。
平整整的田地上,那一处塌了半拉的小屋尤其显眼。
“有没有人还活着?”谢见君一面扬声高喊,一面拿撬棍敲击着石壁。他不敢太用力,生怕震落了碎石块。
士兵们也都没闲着,连日的搜救下来,大伙儿都有了经验,搬起石块来也会掂量掂量受力的地方。
这又是喊又是敲,折腾了半晌,大家都有些泄气。谢见君心里萌生了退意,想着自己恐是一时上头,明知不可为,还偏要为之,愚蠢得厉害。
他召集了所有人,将要打算离开时,从石堆下隐约传来极轻的石头相撞的声音。
“有人!有人!”大伙儿萎靡的眸中骤然亮起一盏光。
“老大,居然有人还活着!”乔嘉年大喜,指着碎石堆的手都在微微颤动。
谢见君心中也欢喜不已。
一场地动,整个沧河村活下来的百姓不足百人,他们日夜不停地搜救扒人,见惯了太多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丧气事儿,冷不丁还能找到有喘气的活人,一个个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动作都变得轻快起来。
但扒开一层层压在人身上的碎石瓦砾后,众人这才发现,方才一直回应着敲击声的竟然是个孩子,而他的一双爹爹,在地动发生的那一刻,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搭起了一座避难的堡垒,抗住了重重砸下来的木梁,而他本人正是因为胸前的长命锁恰好抵住了一根穿透他爹爹身体的利刃,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在场所有人齐齐红了眼眶,那二人身子已然僵硬,但还是维持着最开始护佑孩子的动作,他们费了好些力气,不惜折断孩子爹爹的胳膊,才将余着一口气的孩子,从“堡垒”里面抱出来。
谢见君赶忙交由随行过来的大夫,看士兵们正小心翼翼地努力地夫夫俩的身子归原,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天下来,他见过有余震发生那刻,只顾着自己逃命的,也见过两个孩子同时压在一个石板下,做爹娘的只让救儿子,不要小哥儿和姑娘的,薄恩寡义之人看得多了,愈发觉得眼前这对夫夫让人钦佩。
遇难逃生是天性,但保护孩子,是为人父母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