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见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一件事儿听得乱七八糟,瞧着二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便淡淡地开口询问道, “怎么回事?”
掌柜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须臾间, 他咽了口唾沫, 连连叫起苦来, “大人, 您也知道,我这客栈里,一天下来人来人往,哪能记得都有谁来住过?再说了,大多都是走南闯北的商贩, 今个儿在这里,明日指不定去哪儿了, 您叫我上何处去抓白日鬼?”
“你少在这儿狡辩了, 没准是你店里自己人作案呢?!”少年不依不饶, 他盘缠丢了, 还有五六日才要考试,中间这些时日,他没地方住不说,连口饭都没得吃。
“我可以发誓!”掌柜的立时就竖起四个指头, “若是我客栈伙计偷了你的荷包,我就..我就...”
“鹿掌柜…”谢见君斜睨了他一眼,截断了他的话头, “本官问的不是这件事儿,这少年所说的坐地起价, 你可给本官解解惑?”
“这…”鹿掌柜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眸底闪过一抹惊慌失措。
少年见他不开口,便自顾自地说起来,“昨日我来住店,同小厮要了一间五十文的下等房,这才过了一日,今早小厮来敲门,告知我这间房从今日起,涨到二百文一间,我出身农家子,本就是掏空了家底儿过来考试的,可这弄了半天,身上带的银钱竟还不够城中住店,我一时接受不了,当即就要走,这才发现荷包没了!”
鹿掌柜脸色青灰,额前洇着冷汗,他偷摸瞟了眼谢见君的神色,见他一如如常,便壮起胆子替自己辩解道:“小后生,店里房费依照着时节涨跌,原本就是常事儿嘛!您就算是承受不住这房费,也不该诬陷我们偷你东西,我这店里伙计都是知根知底儿的人,手脚都干净着呢!”
谢见君听到这儿,算是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捋顺清楚了。
他微眯了眯眼,看向一旁扣着手满脸紧张神色的客栈掌柜,少顷,斥责道:
“鹿掌柜,约束好店里的伙计固然重要,但既是客人们来住店,理应也得帮着看顾好他们的财物,莫要让宵小之徒乘人之危,现如今客人的东西就在客栈里丢了,你身为客栈掌柜,难辞其咎...”
“大人您教训的是....”鹿掌柜颤颤应声,身子不由得发起抖来。
谢见君顿了顿,继续道:“凡店中之人,无论是住店的客人,亦或是打杂的伙计,从即刻起,一律不得放出门外,待宋府役过来誊好供词,查出偷盗之人后,再放他们离开。”
“是是是,草民一切都听从大人的吩咐!”鹿掌柜想也不想地点头,反应过来才晓得,他们这位知府大人是打算给小后生找荷包,然他鹿永新行得正坐得端,有何惧?不过就是耽误些功夫罢了,正正好让外人瞧瞧,他这客栈可不是劳什子黑心客栈。
谢见君说完,便让围观的路人去府衙找宋岩过来。
这知府大人的话谁敢不听?立时就有人钻出人群,朝着府衙方向小跑而去。
在旁一直没吭声的少年,忽而凑上来好奇问道:“你是要帮我抓偷荷包的贼吗?”
谢见君扫了一眼他稚气未脱的浑圆脸颊,笑问道:“你的路引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少年一听这话,当即跳出老远,紧紧地护着自己胸前的布兜,“我先生嘱咐过,这可不能随便拿给人看!”
“你这夯货,你面前这位,可是咱们甘州的知府大人,他若不得看,这世上就没人能看了!”鹿掌柜恨铁不成钢地斥了一声,“还不快给大人行礼!”
少年愣怔了一瞬,忙不迭就要屈膝,他现在还不是秀才老爷的身份呢,连童生都算不上,见了官老爷,自然是得要下跪行礼的。
谢见君伸手将他托住,听着小少年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唤,他将陆正明叫来跟前,伏在他耳侧低语了两句。
等到青衫少年一层层从布兜里掏出被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路引来时,陆正明适逢拎着油纸抱着的两个热乎包子回到此处。
谢见君将包子塞给少年,顺势接过他递来的路引,翻开细细看了两眼。
这少年,名为褚白,乃是甘州白头县龙井村人,现今刚满十六岁,此番入府城,是奔着四月府试而来。
“给你保结的禀生呢?他人怎么不在?”,谢见君合上路引,温声询问起来。
褚白一门心思都在香喷喷的肉包上,谢见君话都说完了,顷刻,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咽了下口水,回道:“草民来得早些,保结的先生,以及互结的另外四位考生,都得要等府试前一日到。”
“ 嗯..”谢见君颔首,将手中的文书送还给他,“你带着这路引,等下去府衙找陆大人,将今日发生之事告知于他,他会给你安排这后面的事情。”
褚白虽不知谢见君要他去寻那位陆大人是为何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下来。
一场急急火火的闹剧落幕,围观的百姓陆陆续续地散去。
鹿永新也跟着抚了抚胸口,暗戳戳地松下一口气。
“鹿掌柜...”谢见君紧接着一句阴恻恻的唤声,又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半空中。
“大、大人,您还有何吩咐,尽管告知草民,草民必当竭力配合宋府役,早日破除盗贼偷窃一案!”,他马不停蹄地表忠心,像捧着圣旨一般,毕恭毕敬地拱手。
谢见君冷哼一声,显然是不买他的帐,“鹿永新,你方才说这客栈的房费,是依照着时节而变动起伏,对吗?”
鹿永新脸色骤变,他还当是已经把这档子事儿给糊弄过去了,没成想知府大人断完官司后,又揪了出来,他讪讪地张了张口,心道难不成要跟谢见君说,这满甘州城里的客栈掌柜,都眼巴巴地指着府试,想要从考生们身上大捞一笔吗?
“今日五十文,明日二百文,本官倒不知道,是何种时节,能让这房费起伏如此之大?鹿永新,难不成,你是单创了一套历法吗?”
谢见君说话向来都是温温和和,哪怕现下质问,也是一样的语气,若不是鹿永新将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还真以为面前这人在温声柔气地同自己唠家常呢。
但现下他可没心思多想,“草民不敢!草民、草民这就让小厮重新调整房费!”
谢见君神色淡淡,面上没见着有什么波澜,鹿永新便愈发大气不敢出,身子紧绷成一条直线,连满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半晌,他才听着头顶上方传来清润低沉的声音。
“本官话不多说,你且好自为之。”话落,谢见君拂袖而去。
鹿永新跌坐下,犹如得了赦免一般,整个人瘫软成一团,悬在鬓角多时的冷汗,终于滴落在地上。
褚白手捧着热乎乎的肉包子,瞧见他这幅狼狈模样,撇撇嘴,轻“啧”了一声,而后又将目光放在远去的谢见君的背影上,眼含艳羡地感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沅芷澧兰,光风霁月的知府大人呐!可真威风!”
谢见君顾忌着马车里还有俩崽子,离开得匆忙,自是没有听见背后褚白的话,
回家路上,他单手支着下颌,细细地琢磨着刚才发生的事儿来。
这一琢磨不要紧,他回想起当年,自己和卢笙几人去府城考试,因囊中羞涩,在昂贵的房费面前被压低了头颅,如今见着这些个农家出身的考生,照旧还要经历相同的窘迫困境,他这心里,总也不是个滋味。
今日虽说训斥了鹿永新,但逢考必涨,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不可避免,屡禁不止的事情,别说是客栈了,就连酒肆饭馆,也在悄没声地抬高价格,他能压得住一家,压不住千千万万家。
一想到这,他尚未舒展开的眉头又紧紧蹙在一起。
“正明..”他掀开门帘,“晚些你去给钱德福递句话,让他入夜来府中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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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斜,融融夜色逐渐朦胧。
“见君,快些来尝尝我刚得的金娇酿!”跟着被召唤的钱德福一道儿前来的,还有拎着酒壶的宋沅礼。
谢见君本是沏了热茶待客,见状,就让王婶子做几道下酒菜来,顺道烫几盏酒杯,云胡晓得他们此次碰面肯定有要事相商,原打算去灶房里搭把手,被宋沅礼迎面拦下,
“云胡,你别走了,坐下来一起品品这金娇酿,青哥儿说酒劲不大,你喝着也无妨。”
云胡一时没应话,探询的目光不自觉得落在谢见君身上。
“你今日累了,别跟着去忙活了。”谢见君将人拉到自己身旁坐下,还贴心地往小夫郎腰后垫了个软垫。
“啧啧,我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净看你俩搁这儿卿卿我我了!”宋沅礼笑眯眯地打趣他二人。
“去去去..”谢见君摆手,作势轰赶道。他接着烫盏的功夫,将今日在客栈门口的见闻,以及自己回来一路上思虑的事儿娓娓道来。
宋沅礼原是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没个正经模样,乍一听这些话,他猛地坐起身子,重复道,“所以你是打算从城中征用几家客栈,用作给赴府城考试的书生们住?”
“正是如此。”谢见君颔首,“我下午着人去打听过,现今各家客栈因着府试一事儿,房费居高不下,考生们怨声载道,我听说有住不起的书生,夜里薄被一裹,就睡在天桥底下…与其让考生们风餐露宿,日夜担心温饱,我想不如就由官府出面,左右算着日子,离着府试也没有几天了。”
“商户重利,只怕是不肯吃这个亏..”宋沅礼对他们这位知府大人提出的想法颇有些担忧。这适逢城中复试,谁都想趁这个时候赚钱,哪有把到手的银钱往外推的道理?
“你说的这个,便是我今日特此请钱掌柜过来的目的。”谢见君不紧不慢道。
正忙着烫盏的钱德福,立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屈膝行礼 ,“大人如此为甘州百姓着想,实乃国之大义,草民佩服,愿为大人分忧!”
谢见君上前将他扶起,“钱掌柜莫要行此大礼,本官是想借你的嘴,将此事儿告知给那些商户,凡以寻常市价征用的客栈,年底均可免一成商税,以示安抚。”
“大人这等放心将此事交给草民,草民定不负大人的期望,务必把事儿给您办熨帖了!”钱德福拍着自己的胸膛,语气铿锵地保证道。
谢见君满意地点点头,今个儿商谈,除了征用客栈一事儿,他还另起了一个念头。
“沅礼,我想在城中批一块地盖成廉租房,供人长租,短租,亦或是日租,你觉得如何?”
“啥叫廉租房?”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宋家公子哥,被谢见君这冷不丁蹦出来的词给惊掉了下巴。
“是官府出资建造的屋舍,只用作百姓日常赁居,且掠房钱低于市价。”谢见君将后世的概念用当今的白话解释了一遍。
“哦..”宋沅礼浅浅应了一声,“这倒是个好主意。”他如是赞同道。
“四月府试过后,紧接着就是八月的院试,征用商户的客栈给考生,此法子只能应急,不能作为长久之计,但倘若有廉租房,我想着可以解决他们的住宿和温饱问题....”
“其实除去那些来甘州考试的考生...”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云湖骤然开口,众人齐齐循声望去。
云胡被这般炽热的目光盯着,身子有些拘谨起来,抬眸对上谢见君鼓励的眸色,他清了清嗓子,抬高声音道:“我是说,撇开他们不谈,我觉得来走商的寻常商贩亦可以过去歇歇脚,对于很多村里人来说,即便城中客栈恢复往日的房费,他们也承担不起。”
谢见君一听他这话,便知道云胡是想起常德县的那对推着班车卖苹果的老夫妇了,他压下心中原本想要说的话,笼袖捏了捏小夫郎的肩头,意欲让他放松下来,而后缓缓开口道:“云胡这话说的有道理....这廉租房一事儿,我打算在甘州城中,以及下属四个县城一并推行开来,考生也好,商户也好,甭管走到甘州那一处,都能有个安稳的落脚地儿!”
“这事儿我无异议,只要是于百姓有益,我一向都是举双手赞成!”宋沅礼表态附和。
谢见君知道他的性子,故而也没有多说什么,眼见着王婶子将下酒菜端上桌,他便招呼几人动筷子。
趁着无人注意到这边,他凑近云胡跟前,眼角含笑地地低声道,“这是谁家的夫郎,生得这般聪惠伶俐?\"
云胡霎时红了脸,借由掩饰羞赧,他端起桌上的酒盏,仰面一饮而尽。
这金娇酿嗅之有淡淡果香气,初尝时柔和绵软,入口后丰厚细腻,尾韵持久,回味起来,那舌尖上还浸着经久不散的甘甜。
云胡很是喜欢这味道,赶着谢见君三人忙着闲聊时,就如同偷腥的小猫儿似的,多酌了几盏。
然这等小动作哪里逃得过谢见君的眼睛,但想着有自己在身边护着,小夫郎哪怕是贪杯也无碍,他便没有拦着,还将金娇酿往面前拉近了几分。
一番畅饮过来,后劲儿有些上头的宋沅礼被钱德福搀扶着离开。
谢见君送二人出门上马车,回来时就见云胡坐在石桌前干愣神。
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指头在小夫郎跟前晃了晃,意料之中,小夫郎追着他直摇头晃脑。
“乖宝,我抱你回屋歇息。”他轻声哄道,欲上前将醉酒的人打横抱起。
“不回!”云胡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而挣脱开,不由分说地拽着谢见君坐在朱红廊下,抬腿跨坐在他身上,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一闭上眼,你就不见了!”
“我如何会不见呢?”,谢见君虚扶着他,手探至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安抚着酸痛的腰。
醉意已深的云胡,显然听不见谢见君说任何话,只睁着一双潋滟迷蒙的秋水剪瞳,直勾勾地看着他,曲起的手指沿着他的鼻梁弧线一滑而下,停留在他的薄唇上,少顷,撩起他的下颌,直白又坦荡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夫君,生的这般好看?”
谢见君被这轻佻的语调逗得失笑,小夫郎比他还不胜酒力,被宋沅礼闹着三杯两盏下肚,一点嫣红慢悠悠地在眼尾晕开,如今连温热的吐息中都浸着香醇的酒气。
他没由来的一阵燥热,似是猛灌了一壶烈酒,浑身都冒着滚烫,他伸手轻点了点心上人的额前,眸底噙满亲昵的笑意,
“生得好看的夫君,是云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