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不速之客不仅与巴隆相识,还认得贺兰砜等几个孩子。靳岄据此判断,此人应该也是烨台人士,从他对浑答儿毕恭毕敬的模样来看,他跟随的应该是虎将军。
但除了浑答儿,当巴隆把贺兰砜介绍给他的时候,他同样向贺兰砜行了个礼。
接下来的谈话没有贺兰砜等人的份。巴隆与那斥候走到驿站角落,低声交谈。他们说的是北戎话,靳岄只能勉强听懂几个句子。他借着去向驿卒要热水之机,捕捉到了“列星江”“大瑀”等字眼,但很快被巴隆察觉,两人噤声,挥手将靳岄赶走。
靳岄心中忐忑,彻夜失眠。他隐约意识到,有些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但他无知无觉,也无能为力。
第二日起床时,那斥候早已离开。巴隆脸上有热烈的喜悦,但嘴巴很紧,只催促众人尽快起行。
大雪下了好几天,之后便是漫长的晴日,夜仍旧很长,月亮一天比一天圆,冷冷照着彻夜赶路的车子。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抵达北都。
对靳岄来说,北都完全是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城市。
北戎第一位天君是青鹿部落的人,他率青鹿部落统一了包含驰望原在内的大片草原,建立北戎。青鹿部落是北戎最大的部落,背靠雄伟的云台峰,部落营寨以木石结构为主。
这一习惯延续到北都之中,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石头城。
近几十年来,北戎与金羌、大瑀等国交通来往,各地商贾纷纷在北都落脚筑宅,石城中又出现不少风格各异的房舍,虎将军的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虎将军是烨台部落的首领,立过不少功勋,在北都有一间颇大的房子。靳岄进宅后大吃一惊:这宅院的布局与设计,是北戎与大瑀风格的混杂。
浑答儿十分得意,他告诉众人,这宅子原本是许多年前老天君赏赐给一位大瑀和亲王妃的,但王妃因思乡过甚,没几年就死了。这宅子引得老天君伤心,天后便寻了由头,让老天君赏给了虎将军。
“天君也在这儿住过呢!”浑答儿拉着靳岄四处地看,“你看这院子,听说是王妃亲自布置的,你们大瑀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小池子小亭子?”
后院中果真有回廊与观景小亭,池塘都干涸了,池底有一层光滑的冰。靳岄看得目愣,未几被贺兰砜拽走,心里还有几分不舍:“这亭子与我家的有几分……”
他刚一说出口,立刻想到家中已经遭逢剧变,顿时闭口不说。
贺兰砜警告道:“浑答儿不是好东西,你别和他来往太多。”
巴隆格尔走进走出,给贺兰砜一家人布置房子。两个奴隶自然要住进奴仆房,但卓卓又抱着阮不奇不放,贺兰砜便趁机装作无奈:“既然这样,阮不奇和靳岄都留下来,和我们同住吧。”
浑答儿和都则没带随从,更没有奴隶,俩人又气又恼:“靳岄和阮不奇是烨台的奴隶,也应当去我们那边帮帮忙。”
贺兰砜迅速关门关窗,把两人挡在外头。
他的房间宽敞,与卓卓住的小房之间还有隐门相通。等屋中地炉燃起热火,室内渐渐温暖,贺兰砜才脱了外衣与帽子,正色道:“这次来北都有许多不寻常之处,你不得乱跑。”
靳岄点点头。贺兰砜又扭头看阮不奇:“你也是。”
卓卓立刻发问:“阮不奇可以和我出去玩么?”
贺兰砜:“不行。”
卓卓气得揪着他长发连揍许多拳。贺兰砜长发被拆乱了,靳岄只得给他梳好,他提醒贺兰砜:“一会儿吃饭,我和不奇不能与你们同桌。”
贺兰砜和卓卓同时面露不快。
靳岄:“巴隆格尔会同席用餐,我和不奇是奴隶,行事要避忌一些,免得让巴隆格尔不满。谁都不要惹麻烦,好吗?”
贺兰砜和卓卓同时带着不情愿,默默点头。
靳岄:“……”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驯兽师。
晚饭之后,巴隆格尔决定带他们出门逛逛,看看北都夜景。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街上却是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只隐隐看见城南角落有灯烛彩光,映亮黑天。
巴隆格尔带众人朝着城南走了一段,浑答儿忽然大喊:“巴隆,你是要带我们去那、那个地方?!”
巴隆格尔点点头,浑答儿与都则兴奋得脸都红了,彼此互相挤眼睛。
“北都城南侧有个地方,名为回心院。”巴隆格尔忽然转了汉话,似乎是专门说给靳岄和阮不奇听的,“那里头可有不少大瑀人。”
靳岄脸上掠过一丝惊奇,他下意识地看向贺兰砜,想获得肯定的答案。但贺兰砜也没听过这名字,微微皱了眉:“是什么地方?”
“歌寨。”巴隆格尔说,“回心院是北都最出名的歌寨。”
靳岄心中一沉:北戎人口中的“歌寨”,也就是大瑀的勾栏瓦肆。见巴隆格尔神情古怪,靳岄便猜到那应当是做皮肉生意的妓寨,所谓的许多大瑀人,不过是掳掠过来的大瑀流民奴隶罢了。
贺兰砜又问:“为什么要去那里?”
巴隆格尔一脸坏笑:“回心院有你哥哥的勒玛。”
浑答儿一下就高兴起来了,疾走几步向巴隆格尔低问:“贺兰金英也去那地方?我见他这个岁数还不娶亲,以为他……哎不对,勒玛是什么?”
靳岄也从未听过“勒玛”这名称。他想问一问贺兰砜,扭头发现贺兰砜脸色古怪阴沉,隐隐有生气之兆。
靳岄便缓行两步,低头问卓卓:“什么是勒玛?”
卓卓:“……梨干?”
行吧,你也不知道。靳岄只能随众人往前走。他心中一时为回心院中的大瑀人感到难受,一时却又对那位“勒玛”感到无比好奇。迟疑中,一行人拐过几道弯,眼前赫然亮起漫天彩光。
回心院不是院落,而是一栋足有六层高的小楼,外观浑似梁京的潘楼,但比潘楼更为热闹炫目。
无数绛红、幼黄、碧蓝色绸条从楼顶尖塔滚落,系于四方。绸条上缀着无数金银色铃铛,于风中泠泠清响。伴着回心院内传出的鼓乐之声,另有一番别致味道。
与靳岄所知的勾栏瓦肆不同,回心院中并无穿红戴绿的娼妓迎街招展,近百盏不灭的风灯悬在檐下,星火流动。
楼前乌鸦鸦一片的人,鼓噪不停,只分辨出都喊着个听不清楚的名字,汉话和北戎话混杂在一起。
北都也居住着不少服色各异的大瑀商人,靳岄乍听见熟悉的口音,胸口又是一热,忙四处张望。贺兰砜怕他走丢,干脆牵着他,随巴隆格尔往回心院里走。
回心院一楼是开阔敞亮的大厅,灯火通明。与外间不同的是,中央巨大的圆形高台上一片昏暗,高台周围错落着无数酒桌座位,人们或坐或站,挤得满满当当。
席间有无数穿金戴银的女子穿梭,容貌俏丽,身段窈窕,见进来了几位少年人,纷纷抛来笑眼。
浑答儿和都则左右张望,看不够似的,卓卓被阮不奇抱着,接受了众人古怪目光的洗礼,反倒觉得高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只有贺兰砜脸色阴沉,他一直攥着靳岄手腕,靳岄甚至觉得有些疼:他知道贺兰砜生气了。
巴隆格尔还没亮出军牌,回心院里便迎上来一位肥壮女子,自称鸨母,勾着巴隆格尔胳膊,把众人往楼上带去。
靳岄愈发觉得此处与潘楼相似:二楼有雅间,距离高台极近。高台垂下无数透明帷幔,影影绰绰间,只看到台边坐着数位手持乐器的女子,中央另有一人,看不分明,但据身形分辨,应是坐在高台中央,手里还握着一管烟。
纵然回心院中脂香、花香、酒香四散,靳岄仍能分辨出,台中之人确实在抽水烟。那烟气令他骤然有些许怀念:爷爷在世时也常持一管水烟,牵着他在燕子溪闲逛。
落座后很快有人上了各色点心。回心院里各类吃食都学大瑀形制,偏甜偏润。贺兰砜一边生着莫名其妙的闷气,一边示意靳岄快吃。靳岄一眼就看到了蜜渍梅花与广寒糕,不禁抬头看贺兰砜。
贺兰砜:“是大瑀的东西么?”
靳岄点头。
贺兰砜拈了块广寒糕放在卓卓手里,把剩下的糕点与蜜渍梅花都推到靳岄面前。靳岄尝了点儿,十分失望:味道极其不正宗。蜜渍梅花的蜜太甜而少香,广寒糕用的桂花太少,米粉太硬,入口干涩。
贺兰砜自己也吃了一块,仍保持着古怪的气恼表情,低低对靳岄说:“不好吃。”
他似乎对靳岄口中常提起的梁京美食失去了兴趣,靳岄忍不住笑起来:“确实不好吃。”
浑答儿与都则正跟巴隆格尔聊得口沫横飞,靳岄想问贺兰砜为何不高兴,此时忽听一声高亢琴声响起,回心院内外登时静了。
似有风从高台中旋舞而起,原本遮盖高台的帷幔纷纷飞扬而起,乐姬奏乐声动,那位原本隐藏在高台中心的人也站了起来。
舞者身形高挑,肤色瓷白,一头黑色长发用绢带束于身后,额前有疏松发丝垂落,虚虚掩着一双笑眼。只见其双腕翻飞如雀羽,如蝶翅,一足踩定高台,一足轻点,随着乐声旋转,身上穿戴的珠玉碰撞作响,仿佛另一种灵跃琴声。
又因身上衣物轻薄,每个动作都让布幔轻纱扬起,露出衔着血红色宝石的耳垂、套着金环的手腕,纤细腰肢箍着金银相间的束带,脐中另衔一枚红色珠玉,无数金丝细细垂落,随着扭腰、荡胯的动作,摇漾不止。
回心院中惊叹欢呼声四起,浑答儿与都则看得目不转睛,卓卓随着乐声快乐拍手,只有贺兰砜面色铁青,揪着巴隆格尔,咬牙切齿:“这就是我哥的勒玛?!”
靳岄目瞪口呆——那是岳莲楼!
作者有话要说:此时此刻,远方的贺兰金英连打三个喷嚏。
---
今天请大家吃广寒糕吧。广寒糕,其实就是桂花米糕,好不好吃主要看桂花和米的质量。靳岄吃的都是贡品级别的广寒糕,回心院这种……对他的舌头和心灵是造成一定伤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