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岑煅那日,靳岄很早便在城外等着了。贺兰砜与他同行,带一丝遗憾和失落。若不是有岑融从中作梗,此时他也应该和宁元成一样,陪随在岑煅左右。
“听说你大哥在北戎又出名了。”靳岄笑道,“狼面将军,威风凛凛。别的人不晓得倒也罢了,阿瓦肯定知道那就是贺兰金英。”
贺兰金英与远桑率怒山部落与高辛族人,已经在怒山部落边缘与北戎蛮军对峙许久。他们还学会了大巫的做法,让阿苦剌重操旧业,穿上巫者的服装骑上朱夜的风鹿,在驰望原上四处散播狼面将军的故事:狼面将军非人非鬼,是千万年来邪狼戾气的化身,却又已经被天神收编在列。如今狼面将军头戴面具,身骑黑马,手执长剑,受天神之令降世,为抵挡驰望原恶气而来。
传说从来如此:与好的故事相比,那些冲击权威、古怪离奇的故事更容易被传扬开去。阿苦剌将大巫的本事学得十足:狼面将军与高辛神女相恋,他能成为天神麾下猛将全赖高辛神女与天神对话,献出自己全部神力,重塑狼面将军人身。已成为驰望原普通凡人的神女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与狼面将军同生共死。狼面将军把神女看做自己唯一的月亮,他要守卫月亮挚爱的驰望原,终生奋战,与恶气、恶鬼、人魔缠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了这样一截旖旎故事,狼面将军的传说被仿佛风推动的草籽,疯狂地在驰望原上传播。又因碧山盟之后,江北十二城与北戎其他部落的来往增多,大瑀的嘌唱、说书、戏曲纷纷传到了北戎。狼面将军与神女的故事一经改写,谱了词曲,愈发的朗朗上口。在最繁华的北都城中,虽然蛮军不允许这些故事在街面上流传,但下至黄口小儿,上至耄耋老者,都能悄悄地、哆哆嗦嗦地讲上几句。
明夜堂的人带回了北都和北戎的消息,把狼面将军的歌儿曲儿也带了回来。陈霜学了几句,每每见到贺兰砜就立刻哼唱,惹得贺兰砜不快。
“多亏你把远桑找回去。”靳岄说,“若不是有远桑,怒山部落的人聚不起来。”
贺兰砜:“他们的愿望只不过是脱离北戎罢了。”
靳岄:“你觉得有可能吗?”
贺兰砜:“有我大哥在,肯定行。”
此时岑煅下马,与两人在长亭道别。他是新任的西北军副统领,在仁正帝遗诏中被特意提起,封为玹王,因而一路送别之人众多,礼仪繁复。“我没有礼物可送你,但想与玹王说一个秘密。”靳岄问,“碧山盟之事,官家可有跟你说明?”
“这倒没有。金羌议和同碧山盟有什么关系?”
“碧山盟割让江北全境,其中包括封狐城的半座北废城。”靳岄展开手中折子,让岑煅细看地图,“金羌若要封狐,这废城他们必定绕不过去。”
封狐有南北两城,其中北侧废城早在多年前因灾废弃,除非对封狐地貌历史极为熟悉之人才会知道两座城之间的关系。
“金羌要吞了封狐,不可能还会让半座对岸的废城落入北戎手中。”靳岄继续道,“若喜将军犹豫,你便再告诉他,封狐南北两城虽然被列星江隔开,但江中有隐秘水道可供人通行。”
靳岄把折子交到岑煅手中。岑煅震惊之余,缓缓回过神来:“……此前传说是你提议割让江北全境,你更是受尽朝中各人议论辱骂,原来是藏了这样一个陷阱?”
靳岄:“北戎有新君,金羌又极进取,两国都不会轻易放弃封狐北废城。他们争抢之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岑煅却说:“你之前只怕吃尽了委屈。”
“倒也没有。”靳岄笑道,“闲人闲话,我从来不听的。”
岑煅郑重收好折子,又对贺兰砜说:“贺兰砜,我尚未放弃。你且等着,无论如何,我定要让你入我西北军。”
这话令靳岄有片刻的怔忪。岑煅的西北军,玹王的西北军……世易时移,无论是西北军还是封狐城,如今与靳明照是再无关系了。
“……高辛人射术厉害,马术厉害,”岑煅拍了拍贺兰砜的肩膀,“等你成了西北军的人,我就把重建莽云骑的事儿全都交给你。”
靳岄狠狠一惊:“莽云骑?!”
岑煅:“当然。莽云骑是大瑀最精锐的骑兵。若不是白雀关战役中金羌有备在先,莽云骑也不至于全军覆没。金羌骑兵不可小觑,莽云骑要是还在,西北军不至于这样一败涂地。”
见靳岄仍愣愣看他,岑煅笑道:“莽云骑是靳将军一生心血,我接手西北军,从没打算要抹去靳将军功绩。大瑀百姓爱他敬他,我又何尝不是?”
他说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拱手行礼,退出长亭。他与妻子新婚不到一年,正是情浓之时,两人走到一旁低声相诉,依依不舍。正说着,妻子忽然拽住他衣袖,让他回头。
长亭外细雪纷飞。靳岄跪在亭外,冲他深深伏拜。
队伍终于离去,马蹄声渐渐消失。贺兰砜与靳岄牵马回城,看见陈霜从道旁走出。靳岄眼尖,察觉陈霜膝上还留有残雪。他心头微动:陈霜也以跪拜之礼送别岑煅。
他霎时想起许多一掠而过的事情。陈霜从不喊岑煅姓名,一直称他五皇子。在梁京外城与五皇子见面那日,陈霜在屋外与岑煅、宁元成躬身行礼,拱手作揖,十分罕见。陈霜甚至还认得杨执园。
你是什么人?靳岄心中惊疑不定,几乎要将这问题脱口问出。
陈霜未察觉他的变化,匆匆走近,边从怀中掏手炉边骂:“贺兰砜你傻了么!连个手炉子也不带,冻坏了怎么办?”
贺兰砜攥着靳岄的手给他取暖:“很暖和,不怕。”
陈霜:“你皮糙肉厚,小将军身体可一直都很弱。”
靳岄忽然道:“你怎么知道我以前身体弱?”
陈霜:“明夜堂什么不知道?下着雪呢,把帽子戴起来。”他说着给靳岄戴好兜帽,扫去他发梢的雪沫。
靳岄决定不问了。陈霜有秘密,这显而易见。这秘密章漠、沈灯和岳莲楼都知道,但谁也不说。他们似乎有一个默契:这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事情,如果陈霜愿意,他一定会告诉靳岄。
在他左右,贺兰砜和陈霜又开始唠叨。一个问陈霜和瑶二姐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同人家好却又偏偏要收人家的鞋子,纪春明每每见到都气得脸歪;一个问贺兰砜到底要在靳岄家里赖多久,如今宁元成跟岑煅一块儿出门了,靳云英和宁元成母亲一起住,贺兰砜以后必定光明正大天天跑靳岄家里窝着不动,可谓十分不要脸。
靳岄边听边想,陈霜这人除了唠叨,实在是没有任何别的毛病。
半个月后,靳岄收到了明夜堂帮众捎来的信。信是岑煅写的,简单告知靳岄议和的进度。他把封狐北废城之事告诉喜将军时,喜将军丝毫不信。岑煅与他去江边,恰逢大雪,对岸雪气茫茫,不可视物。喜将军怀疑之时,岑煅找来年迈船夫,命他在江中捞出水道。
那水道是数十条手臂般粗细的铁链条,浸在江里,两头深嵌在河岸之中。铁索平时被江水完全淹没,水草丛生、污泥覆盖,完全看不出形迹,一拖拽起来便哗哗作响。它专用于连接南北两座废城。
许多年前列星江上有一座铁索横桥,桥面以铁板铸造,十分坚固稳妥。但后来因北城爆发瘟疫,许多人循桥跑到南城来。南城的人为了保命,干脆撤掉了桥面铁板。天长日久,此桥隐没在水中,销声匿迹。
喜将军站在岸边,忽然仰头大笑。他笑了许久,回头问:游君山在封狐生活十几年都不知道此事,你们竟然能找出这样一处地方给北戎、金羌设下陷阱,是靳岄的计划吧?
靳岄看完信,扔进地炉烧了。
喜将军知道游君山死讯,那白霓必定不久后也会知道。他轻叹一声,注意力再度回到面前棋局,眼角余光看见贺兰砜坐在窗边,就着白日雪光看书。
贺兰砜对下棋全无兴趣,谢元至教他的学问他也听不进去,唯独对沈灯写的那十几卷《侠义事录》兴致勃勃,日夜挑灯细读。他识得的汉字实在不算多,开始看的时候常常询问靳岄与陈霜,如今终于看到第六卷,问询次数大大减少。
“碧山盟的雷已经炸了。”靳岄走到他身边说,“消息既然传得到我手里,自然也传到了官家和阿瓦手中。若是阿瓦知道此事,你说北戎会如何处理?”
贺兰砜放下手中的书册:“驰望原有狼面将军和怒山人作乱,江北又要面对愤怒的金羌,左……”他翻开手里的《侠义事录》,找了两页,说:“左右为难。”
“碧山盟是龙图钦去谈的,可最终跟官家签订盟约的是阿瓦自己。”靳岄轻笑,“你猜他会怎么选?”
这是贺兰砜猜不出来的事情。他伸长手臂把靳岄揽入自己怀中:“你一定知道。”
“碧山盟是阿瓦的功劳。北戎若是失去封狐北废城,等于在自己的国土上插了一枚金羌的旗子,金羌随时能够以封狐北废城为突破口,攻入北戎。阿瓦不可能给江北留这样一个缺口。”靳岄跟他分析,“江北十二城里本来就有大瑀和旧城的民军不断作乱。若是知道北戎与金羌有了这个矛盾,你猜民军会不会更乐意给他添点儿大麻烦?”
“民军作乱,又有金羌这个威胁,阿瓦必定要出动蛮军。”贺兰砜想了想,“可蛮军此时正在怒山与我大哥他们对峙。”
“你会怎么选?”
靳岄又把问题抛给了贺兰砜。贺兰砜皱眉细细思索,良久后回答:“我会放弃怒山。”
“为何?”
“怒山如今是北戎五部落中最弱小、最贫瘠的部落,且地处偏僻之境,难以处理。放弃怒山后,可以将蛮军调往南方,控制住江北十二城,并且驻扎于封狐北废城,震慑金羌。”贺兰砜一面说着,一面渐渐惊讶起来。他握住靳岄的手,满是震惊和怀疑:“可能吗?”
“这是可能性最大的结果。”靳岄吻他额头,笑道,“你大哥和远桑起兵的时机太合适了。一切仿佛……”
“仿佛驰望原天神已经写定的结果。”贺兰砜喃喃接话。
怒山人和高辛人的目标,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他们能脱离北戎,成为一处独立的部落。
怒山的鬼哭将得以平息,高辛人也能够摆脱邪狼的身份,成为驰望原天神护佑的寻常牧人。
靳岄想了想:“你感谢天神?”
贺兰砜:“嗯。”
靳岄:“为何不感谢我?碧山盟,封狐北城,这可是我的主意。”
贺兰砜定定看他一瞬,捧着他脸用力亲吻。一股子不知从哪儿窜来的风砰地把窗户关上了,小院里传来纪春明询问靳岄在何处的声音,还有陈霜在院里气急败坏的回答:“你怎么又来了!”
吻够了,两人依偎在窗旁,听纪春明和陈霜在外头说话。良久,贺兰砜忽然问:“那大瑀呢?岑融会有什么反应?北戎知道大瑀在碧山盟里埋了这个雷,北戎一定会找你们出气。岑融他会不会……”
他忽然停住,靳岄奇道:“会什么?”
贺兰砜笑笑:“若他把你交给北戎赔罪,我便先杀了他,再带你远远离开大瑀。”
他狼瞳中藏着一簇跃动的小火。靳岄喜欢贺兰砜对自己允诺。他知道贺兰砜现在还做不到,但贺兰砜一旦说出口,千里万里、刀山火海,都会同他在一块儿。
此时皇宫中,乐泰正与岑融结束一场争执。
金羌议和的进展自然也递送到了岑融手中。碧山盟的雷此时终于爆开,北戎必定会找大瑀的麻烦,他们必须在北戎发难之前想好对策。
碧山盟与梁安崇、岑融都大有关系,岑融知道朝中不少大臣对他这个帝位的得来非议重重。他不能让碧山盟成为众臣对他不满的由头。
而当时订盟回京后,多得梁太师多次说明,他们把碧山盟中割让江北全境的缘故全都推在靳岄身上。如今处理起来自然也容易得多:只要把靳岄交给北戎便可。
北戎要大瑀的说法,靳岄便是那个说法。至于靳岄交出去后是什么结果,岑融心想,他左右不了。
这个决定令他心底难过。登天子之位后他再没见过靳岄一面。或者说,自从靳岄搬离他准备的府宅,两个人便彻底断了联系。
想起靳岄利用游君山之死、问天宗之事摆自己一道,岑融不是不愤怒。但他夙愿得偿,君王的天性让他大度,他提醒自己:应当原谅靳岄的胡作非为。
因而谈到把靳岄交给北戎处理,他不是不难受的。岑融在这种难受里却又尝出了新的意味:他惋惜、不舍,但没有太多犹豫。天子心硬,原来是真的——他恍然大悟。
反倒是乐泰激动得慷慨陈词,足足和他争了大半个时辰。
岑融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乐泰说得很对:“若是一定要处理些什么人,光交出靳岄是没有用的。靳岄无官无职,还曾经当过北戎的奴隶,确实不如梁安崇有分量。”
听他这样说,乐泰才好好松了一口气。
“……可交出梁安崇,也还不足够。”岑融忽然一笑,“北戎天君饱受那狼面将军困扰,是不是?”
乐泰茫然:“是……可这与碧山盟有何关系?”
“狼面将军的弟弟可就在咱们梁京城内。”岑融轻轻一敲奏折,“把他擒住,交还北戎。就当作我大瑀向北戎天君致歉,多赠天君一份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