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与狂雨一路进发,终于抵达赤燕王宫。
广仁王宋怀章正在宫中与赤燕王、赤燕王妃宴饮。外间风雨飘摇,宫室牢固温暖。赤燕王年纪不大,看着宫人东奔西跑地搬运东西,乐不可支:“以往只知道飓风来时海边会遭殃,却不知道风暴还这么有趣。”
广仁王问:“王此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暴?”
赤燕王兴致勃勃:“确实没有。”
实际上此刻狂风已经令人胆战心惊。宫中竹木被刮倒,砸在宫奴身上,人们又惊又怕,四处乱奔。广仁王看了眼身边侍奉的奉象使。少年少女们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目光惊恐:这些奉象使家境贫寒,都见过飓风来临时村中屋舍被卷走的惨状,此刻听见赤燕王语气快活,心中自然又怕又惊。他们意识到广仁王正注视自己,纷纷低下头去,肩膀微微颤抖。
“王宫坚固,广仁王为何不让靳岄也一块儿来赏风鉴雨,一品美酒?”赤燕王问。
广仁王歪坐在靠垫上,摇摇头:“麻烦。”
赤燕王妃很喜欢靳岄:“我见他乖巧伶俐,很是可爱。”
广仁王笑道:“那是在王和王妃面前,他不敢露出真面目罢了。”
他坐直了,开始细数靳岄的不是。
在他的讲述中,靳岄是一个极其麻烦的累赘。宋怀章去梁京是为了跟皇帝商量赤燕赋税减免之事,无奈仁正帝崩后新帝继位,一切忙乱,新帝一心放在金羌与北戎边境战事上。为了免去政事枝节,才把靳岄硬塞给自己带到赤燕来。
靳岄的父亲靳明照在封狐因战事不利死去,是大瑀的罪将。偏偏他的儿子与新帝是故交好友,新帝舍不得让靳岄独自发配,便强行把靳岄交给广仁王,叮嘱广仁王好好照顾。
“此子心有九窍,难以看穿。”宋怀章叹气,“我也觉得累,我自己还没有孩子,谁愿意这样照看一个小孩。我可是天天提防着他给我惹麻烦,只能把他关在象宫里头。”
赤燕王妃端起一杯酒,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与他一直逗留赤燕,是为了寻机会见顺仪帝姬。”
广仁王:“是他想见,同我有什么相关?”
赤燕王与王妃对了个眼神:“你不想见?”
“我?”广仁王飒然长笑,“我与靳明照有瑜亮之争,她是靳明照妻子,我同她有什么可说、可见的?”
他又给眼前两人解释何谓瑜亮之争。室外狂风大作,宫人仍未能得令躲避,瑟瑟发抖地跪在庭中。
此时象宫之外,一匹黑色骏马勒停。马上青年看着眼前混乱场面,面色沉静。宫墙倾倒,狂风卷起象宫中杂物,满天乱飞。幸好有山中巨木遮挡,人只要抓住牢固之物,就不至于被吹卷而去。
贺兰砜回忆陈霜的地图。赤燕王宫附近有七八个象宫,他不确定这儿是否就是靳岄所在之处。但看宫中没有大象又一片杂乱,他心中已经有数。转头看见角落两个大瑀南军打扮的士兵正看着自己,贺兰砜二话不说欺马上前,长手一伸,把为首那人抓个正着:“小将军呢?”
那人不回答,反问他:“你是谁?”
贺兰砜:“我是来带小将军走的。”他紧了紧手指,露出威胁神情。
不料那士兵盯着他看了片刻,脸上却掠过一丝喜色:“我晓得你!你是绿眼睛的高辛邪狼!”
贺兰砜:“……小将军跟你们说过我?”
士兵缩着脑袋,躲避凶猛的烈风,指着另一个方向:“小将军和圣象去王宫了。”
贺兰砜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但确实有一丝忙乱中的窃喜:“多谢。”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那两个士兵挥动手中长枪指向王宫,大喊:“去吧!快把小将军带回大瑀!”
贺兰砜不再迟疑,勒马回头,在风暴稍稍止歇的片刻里穿过倒塌的林木,往王宫飞奔而去。
赤燕王宫外,四头圣象放慢了脚步。木旦背上坐着岩罕兄妹与靳岄,大象身躯巨大,赤燕王宫的士兵已经发现异样,吹起了号角。
岩罕和玉姜都是赤燕人,立刻感到了畏惧,岩罕命木旦停下,扭头看靳岄。靳岄指着宫墙的一处:“撞过去。”
只要撞破那里,就可以救出岑静书。
岩罕:“那是赤燕的王宫!”
换作以往,靳岄可能会想出九十九种说服岩罕的方式。他知道自己脑子转得快,舌头也灵活,相处多日更是已经摸清楚了岩罕的性格,不然也不会选择这对兄妹来实施计划。
但如今坐在圣象背上,坐在这雨僝风僽的密林中,他忽然不想再用任何智计。圣象脱困而出的那一瞬间令他心情爽畅,在一瞬间竟然想起了与贺兰砜骑马在驰望原上奔驰的日子。那是无可名状的自由和快乐。
靳岄盯着岩罕,微微一笑:“你还能回头吗,岩罕?”
岩罕脸色发白,嘴唇蠕动。靳岄继续道:“你劫走圣象,破坏象宫,已经不能再当奉象使。你们无路可去了,岩罕,玉姜。撞过去,狠狠撞过去!”他指着被暴雨打湿的宫墙,感觉自己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疯狂与有力——“撞碎这一切!像人一样,光明正大在这世间活下去!”
圣象奋起长鼻,长声嘶吼!岩罕还在犹豫,玉姜却从靳岄身边蹿了过去,双手同时在大象耳上一拨——
木旦往前疾冲!
紧随其后的三头大象蹄声如雷,长嘶之声接连不断。守在王宫周围的赤燕士兵不敢对圣象下狠手,举着长枪、铁刀踟蹰不前。终于在圣象靠近之时纷纷四散奔逃。
又是一声震天巨响!
王宫深处,赤燕王与赤燕王妃被巨响吓了一跳,酒浆从杯盏中溅出,湿透了衣裳。广仁王当先站起:“出了什么事?”
很快有人来报:“奉象使骑着圣象,把宫墙给撞碎了!”
赤燕王脸色一变:无论是奉象使还是圣象,都是绝不可能冒犯王宫的人。
那人又说:“大瑀那位小将军也在圣象上。”
赤燕王当即冷笑:“宋怀章!”
广仁王没说一句话,厉声喝道:“带我去看看!”
宫墙破碎,一地碎渣乱石,尘土浓厚。圣象停在宫庭之中,待尘烟散去,靳岄立刻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笑着的岑静书。
“你果真来了。”岑静书面对这惊天动地的撞击丝毫不惧,也并不流露一丝惊讶,“广仁王说你会用一种吓人的方式来接我,原来是大象。”
靳岄跳下大象,搀扶岑静书爬上象背。混乱过后他已经听见了士兵围拢的声音。来不及多说,他立刻让玉姜和岩罕驱使大象离开。玉姜护着岑静书,岩罕破罐破摔般狠狠一拍象头,长喝一声。大象又扬鼻嘶吼,一只接一只地从豁口退出。
岑静书从未骑过大象,更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她不觉得怕,反倒惊奇地“嗬”了一叹:“子望,这可真有趣。”
广仁王等人带着赤燕士兵冲了进来。靳岄抄起从地上捡的一把弓,搭上木箭直指广仁王。
“放我们走。”他厉声道,“宋怀章,我敬佩你,不想与你起冲突。”
广仁王哪里管他,大手对身后南军士兵一挥:“把人给我揪下来!”
话音刚落,身边众人忽然惊呼:一枚木箭破空而来,恰好击在宋怀章肩膀上,擦穿了衣裳,登时溅出一泓鲜血。
“靳岄!”宋怀章退了一步,大吼,“你看看我是谁!”
“若非我父亲逝世,宋怀章,你何德何能,竟能骗到今日这等威望!”靳岄把那弓抬手一扔,“箭上淬了阴阳蛊的毒,你自求多福吧!”
赤燕王与王妃俱是一惊,宋怀章作势软了膝盖。南军士兵只顾着护卫自己统领,哪里还管得了追不追击。一时间,急追在象队之后的全是赤燕士兵。
“我们现在去哪里!”岩罕破声大吼,“给我指路!”
大象在密林中横冲直撞,靳岄跪在象背上,与岩罕并肩,指着右前方:“往那边跑。”
“你疯了!”岩罕不肯,“那是赤燕陵墓的方向!有守军!”
“没有了。”靳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骤雨令他脸颊和眼睛都疼,“广仁王已经帮我们把这条路清理干净。”
岩罕立刻指挥大象转向,巨象踏着沉重的脚步与震撼天地的悚然巨响,往赤燕陵墓的方向奔去。
“……那个人,不是坏的吗?”玉姜完全不明白,“他帮了我们,你为什么要用毒箭射他?”
“普通的箭而已。”靳岄回头对她一笑,“而且他只能算是半个坏人。”
他忽然看见了母亲脸上的笑容。这狂风暴雨丝毫没令顺仪帝姬畏惧,她披着陈旧的蓑衣,钗环已不知丢到了哪里,只有手上一串刻着白梅燕的金环昭示尊贵身份。“子望,大象原来这样有意思?”岑静书笑道,“我在赤燕呆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飓风,真是吓人。”
玉姜低声道:“吓人……那你还笑?”
岑静书揽着她肩膀:“我心里快活,自然就笑了。”
靳岄想起幼时与她在封狐城外雪原策马驰骋时,她也是这样的快活表情。这儿的天好大——她的母亲,本来就是会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欢喜的性子。
象队身后忽然传来几声古怪声响。嗤的一声,落在最后的一头大象似乎被什么刺中,没跑多久它便砰地倒了。“岩罕!”靳岄吃惊道,“怎么回事!”
“赤燕的吹箭队!”岩罕一张脸白了,“那是毒箭!护好自己的,别被箭刺中……”
话音刚落,靳岄便看见身后密林上跃起一个浑身绘彩的人。那人动作飞快,如一头动物攀在树上,抓起箭筒朝岩罕奋力一吹。
几乎看不清形迹的竹箭疾飞而来,靳岄扑过去把岑静书与玉姜按倒,岩罕最为灵活,翻身躲过。靳岄起身,却觉得耳郭有些粘腻,抬手一摸,雨水混着血水。
“小将军!你中箭了!”玉姜连忙去拉他。
靳岄霎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狂风太急,雨水太重,他在象背上晃动,抓不紧玉姜和母亲的手。
在他从象背倒下的瞬间,前方看不清去路的密雨狂风被撕裂了。一枚高辛铁铸造的黑箭射破水雾与风云,刺入那吹箭人额头!
马儿一声长嘶,腾空越过低矮丛林。靳岄在混沌中只感到腰上忽然一紧,随即自己便被揽入一个温暖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