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道得名于一些古老的传说:世间修道之人得道成仙,或天上仙人下凡历劫玩乐,总需要一个出入上下的路径。仙门道恰好位于大瑀中心,是一处贯通南北、西东的重要位置,它纵横几十里,如蛛网一般辐射四面,有沈水这样的大河,也有麒麟百峰这样的高峻山峦,更有巫州峡谷、攀仙洞这类深藏许多传奇故事的幽深险峻之处。
仙门道正是成仙之人登天、天上仙姝下凡之路。
先有仙门道,后有仙门关,最后才渐渐攒出一个仙门城。此地周边群山众多,民舍村落错杂,许多求道修仙之人在周围立宗传教,故说起仙门,便有“七宗九教”之称。
这些事情贺兰砜和巴隆格尔是不知道。两人与那出声的过路客说了几句,一道往仙门走去。那过路客原来也是行商人,他告诉贺兰砜两人,那头大象是元宵灯节时千里迢迢从赤燕赶往梁京的大象。赤燕一行人每年都骑着数头大象从湿热的南境边缘往北方赶,必定经过仙门道。
仙门附近的许多人从未见过大象,纷纷称其为“圣象”,赤燕队伍每每经过,人们就在道旁下跪朝拜,高呼圣象之名。若遇上雨天,圣象踏过的泥潭更有许多人挖泥塑象,一个“被圣象踏过”的小泥塑能在仙门城里卖出高价。
巴隆格尔低声对贺兰砜道:“这不跟咱们的巫者一样么?这是巫象。”
“嘘!”那行商连忙摆手,“这话可不能乱说。”
贺兰砜与巴隆格尔在梁京换了大瑀人的衣裳,巴隆格尔剔去了满脸的络腮胡子,两人乍看与大瑀人无疑,但行商还是一眼瞧出两人身份。
“一会儿咱们到了仙门关口,你们千万别说一句圣象的坏话。其实这象死到现在,早就烂了。若是走近,你们定能闻到腐肉的气味。如今天气渐热,那坏肉全都腐烂生虫,恶臭不堪。”
巴隆格尔用蹩脚的大瑀话问:“那你们还拜?”
据行商所说,大象身躯庞大,因生病而死在仙门关,赤燕人带不回去。他们本想举行仪式后,把象身切割成小块,推入沈水。夏季沈水势大,能把小块的象身一直推入大海中。
“但问天宗的人阻拦,这事没做成。据说问天宗花了点儿钱跟赤燕人买下这大象,赤燕人便走了,留下这巨大尸体。”行商人说,“这可是圣象,祈福用的,当然要拜。”
说着走着,下起雨来。贺兰砜想起他们从梁京城离开后,便隔三差五地遇到大雨。这雨来势汹汹,三人无法骑马前行,便在道旁一处无人道观里避雨。道观中渐渐来了其他过路人,行商客与两人小声说起问天宗的来历。
问天宗起源于仙门,到如今不过三十多年历史,但却已经是仙门一带最负盛名的帮派。仙门的七宗九教,为首的便是问天宗。问天宗信徒遍布仙门,上至官员,下至囚徒,没有人不知道问天宗。
“我也是问天宗信客。”行商之人说,“问天宗素来行好事、布善运,就连在梁京那也是声明赫赫的。仙门城城守夏侯信大人对我们宗主也是尊敬有加,一直奉为座上之宾。宗主于长生一道颇有心得,听说大瑀皇宫里也有人找我们宗主问道求长生。”
巴隆格尔忍不住问:“你从梁京过来,这一路没见到卖小孩的人?听闻大瑀没有奴隶,那孩子买来做什么?”
行商笑道:“用处可太多了,当奴仆也可,放家里做个童养媳妇儿也可,再不济,转手卖入烟花巷里,买的卖的,还有那孩子,至少都有口饱饭吃。”
巴隆格尔:“你们问天宗行善,怎的不见帮帮这些被卖的小孩?”
行商讶异:“这怎么帮?人生下来是贫是富,是贱是贵,都是命数。天命不可违。”
巴隆格尔:“那人总得吃饭拉屎,也总会死。你们宗主修长生,不是违天命?”
他嗓子粗,声音大,道观里不少人都听见了,纷纷投来不满的眼神。行商客脸色一沉,“哼”地甩袖走了,不再跟他俩搭话。
巴隆格尔:“我说错了?”
贺兰砜:“没错。但巴隆,对的话也不能时时刻刻都说。”
两人最终在雨里被赶出那道观,只得披着蓑衣前行。
靠近仙门关,远远便看见那大象骸骨周围立着数个大棚子。棚子避雨,把象骨好好地罩在里头。走近了更是发现,象骨下面是石砌的台子,比地面高出一截,雨水淋不到,积水也泡不着。
棚子里满是跪拜烧香的人,各种线香气味混杂,在浓郁的烟火气里还掺杂着古怪的腐烂臭气,冲鼻欲呕。但跪拜叩头的百姓完全不觉有异,口中念念有词,摇头晃脑。
过了仙门关,前方便是仙门城城门。两人亮出文牒,那卫兵问了一句:“有问天宗的通令牌么?若没有,可从我们门将手中买……”
巴隆格尔淋了一路的雨,满腹怒气:“甚混子问天宗?没那种鸟玩意儿。”
卫兵正要说什么,被他这样一堵立刻沉下脸,冷冷一笑,挥手让两人过去。
雨越来越大,贺兰砜顾不上细看城内状况,看见附近有个楼挑着“住店”的幌子,忙跟巴隆格尔走进去。
店里满满当当坐着人,都是来避雨的。这店分上下数层,下面两层是吃饭的地方,上面则是客栈。
“掌柜,住店多少钱?”贺兰砜走到柜台前问。
那掌柜抬头看见他那双眼睛,登时一愣:“不是仙门人?”
“北戎行商来大瑀。”贺兰砜说,“可有空房?”
掌柜冲他摊开手掌:“通令牌。”
贺兰砜:“什么通令牌?”
“咱这是问天宗的产业,你不是仙门人,要住这个店,得有问天宗的通令牌。”
巴隆格尔听不懂:“大瑀还有这个规矩?”
“这是咱们仙门的规矩。”掌柜笑道,“你没有也不打紧,进城的时候可以跟门将买一个。不过如今大雨,出行不便,你们在我手中买也行,价格是一样的。”
他亮出两根手指:“两贯钱。”
巴隆格尔狠狠一拍柜台:“你比山匪还横!”
那掌柜眉毛一竖:“你这蛮人,吼什么!来了仙门地界,就得从咱们仙门的规矩!”
贺兰砜拉住了巴隆格尔,示意他稍安勿躁。“仙门所有客栈都是问天宗的?”
“十中居九。”
贺兰砜对巴隆格尔说:“我们去找别的客栈。”
掌柜登时冷笑:“好走不送。”
贺兰砜才转身,门外又走进一个老翁,头戴笠帽,蓑衣没穿在身上,反倒牢牢裹着身后的一个筐子。他也是来住店的,和贺兰砜两人一样,也没有问天宗的通令牌。
“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规矩!”老翁怒道,“问天宗是一手遮天了么?什么时候连仙门的客栈也要归他管了?”
“不是管啊,老头,咱这客栈已经被宗主大人买下了,宗主说怎么收客住店,咱们就怎么做。”掌柜道,“这位老头,你瞧瞧外面那雨,破天似的,别犹豫了,住吧,一张通令牌一贯钱,看你衣着打扮,不像是出不起。”
“出得起我也不愿意出!”那老翁大声说,“问天宗、问天宗,仙门城还是不是大瑀城池了?处处都是问天宗把控。……国之将亡,邪魔遍世!邪魔遍世!!!”
他这一吼不要紧,店内不少人纷纷站起,横眉立目:“你说什么呢老头!谁是邪魔!”
老翁吃了一惊,眼前这些显然都是问天宗的信客,纷纷朝他涌过来,出手推搡。更有人趁乱在他头上捶打,老翁躲避不及,鼻子里顿时淌出血来。他踉踉跄跄,被推出客栈门口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背上筐子跌落,里头的书册纷纷掉出来。
“嚯!是个卖书的书客!”有人笑道,“都是门面功夫,书客能有多少钱!”
老翁忙把跌进雨水里的书收拢到筐子里,不料又被人踢了一脚。筐子与书全都飞进雨中,他不禁心痛得大喊。
贺兰砜与巴隆格尔正在一旁解缰绳,回头一瞧,巴隆格尔当即就冲了过去。他脱下蓑衣披在老翁身上,冲客栈里的人吼了一句北戎话。
“北戎蛮子!是北戎蛮子!”
客栈里头的人登时怕了,纷纷止步。巴隆格尔把老翁扶起,贺兰砜已经把淋湿的书册重新装进筐内,仍旧用蓑衣盖着。
两人不愿生事,把那老翁扶上马便走进雨里。谁料那老翁硬气固执,一抹脸上的雨水,回头怒道:“问天宗乃邪宗,天下清明之士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尔等沉迷邪说,奉凡人为神,有朝一日定……”
巴隆格尔气得跺脚:“嗨呀!你这老头!闭嘴吧!”
他与贺兰砜一人骑马,一人牵马,往前疾奔。客栈里头涌出一大群人,紧随这三人两马,吵骂追打。
吵嚷之声甚大,客栈二层,岳莲楼推开了窗。一泼雨水灌进来,他用折扇挡在额前,眯眼细看。
“出了什么事?”靳岄问。
“有两人把那老头救走了。”雨势太大,铺天盖地,他只能看出是两位身着大瑀衣装的青年,两匹马一黑一棕,看不出来历,“江湖人打抱不平,见义勇为,指不定就是我明夜堂的孩子。”
雅间中只有岳莲楼、陈霜、靳岄与岑融。岑融盯着岳莲楼那把扇子,心头暗自憋气:“岳大侠,你拿的是我的扇子。”
“对,那又如何?”
“上有御笔亲章。”
“看到了。皇帝老儿字写得不错。”那扇已被淋湿,扇面画的山水与题字糊开,岳莲楼悠悠扇着,“怎么?不舍得?”
岑融放弃与他沟通,转头对靳岄道:“我今夜便回梁京了。今夏雨水多,仙门毒虫多,你务必小心。这一路送你过来,我心中……唉,着实不舍得。”
岳莲楼嘿地一笑:“哎哟,走吧!快走快走。”
岑融不理他,说着握住靳岄手掌,低声道:“我若有什么错的,这一路陪你伴你,也该弥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