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锐站在门口,看到林西图双眼通红的模样,表情还是毫无波澜。这个男孩的到来让他这几天遇到了比拼五千块拼图还要困难的事。
方裴胜告诉他这是他新的弟弟,不管怎样都要好好相处。方知锐不知道弟弟是什么,也不想知道。但这个小矮子总在他面前晃,还偷偷递一些无关紧要的纸条进来。
他不理解这个弟弟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东西全装到纸箱里放到他房间门口,就像现在这样两人干站着,方知锐也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在哭。
“哥哥……”
林西图止住眼泪,想把手里的质问书递过去,却见对方忽然想起来什么,走进房间,把一沓纸片放到他手里。
上面的字又大又粗,像蚂蚁在爬——全是林西图放在纸箱里或是在深夜留下的纸条。
“还给……”最后一个“你”字还没说出口,方知锐忽然沉默下来。
因为他看见林西图圆溜溜的眼睛里又开始掉出豆大的眼泪,紧紧捏着那些纸条,像个快要融化的雪人,哆哆嗦嗦的。
“那些、那些是我送给哥哥的礼物……”林西图抽噎道。
方知锐的沟通技巧乏善可陈,看不出林西图此刻需要安慰,只能生硬道:“不需要。”
“可是里面有好多东西,有我的书和玩具……还有……”
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那些东西。
方知锐只想着拼图的下一部分应该从哪个角落开始,今天必须要拼完一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想要关门,可小矮子却靠得越来越近了,身上有股小孩子才有的奶味,眼泪都快要蹭到他的衣服上。
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你要干什么?”
方知锐警惕地挡住门,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三句话,比他上一周开口的次数加起来还多。
“哥哥,方爸爸让我帮帮你,我们做朋友,可以吗?”林西图不死心,“我很乖的,绝对不吵你,我只是想看看哥哥拼拼图。”
“可以吗?哥哥,求求你……”
他一口一个“哥哥”,喊得方知锐难得失去了几秒的判断力,迟疑了一会儿。
昨天晚上八点方知锐才从朴慧的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走出来,完成他每周固定的咨询任务。
咨询中心的创办人朴慧是方裴胜的高中同学,国内专攻儿童和青少年自闭症的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也是方知锐长期的理疗师之一。
说实话方知锐并不喜欢像朴慧这样善于诱导的女人,也不喜欢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那里充斥着清新剂的空气和墙壁上随处可见的自闭症八项注意事项一样恶心。
每次去朴慧都会泡味道不一样的茶水给他,这个女人似乎特别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下功夫。
方知锐不愿意沟通,朴慧只能对他提出自己的建议和要求,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相同的内容。
“知锐,如果你哪天愿意放下一点戒心,让别人走进你的房间,那么我们的进程或许就不会总是停滞不前,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僵持。”
想起这句话时,方知锐低头看向林西图的拖鞋。
走廊的釉面砖和房间的地毯被一扇房门阻隔,他就是这个领地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林西图再往前一步,就会打破他的警戒线。
“……哥哥。”林西图又小声地叫了一声。
方知锐压下心里的烦躁和不安,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林西图马上瞪大了泪眼,对方这是同意他进房门的意思。
“谢谢哥哥!”
小孩马上就不哭了,弯起眼笑得特别高兴,好像刚才的抵牾完全没发生过。
按照先前承诺的那样,林西图安安静静地趴在柔软的地毯上看方知锐拼拼图。
对方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在分出来的拼图堆里翻找的力道很大,拼的速度却比先前还要快,林西图还没来得及感叹,不知不觉间方知锐已经拼出了一个完整的角落。
这次的森林仍旧静谧而昏暗,青绿的色调和方知锐指尖苍白的肤色很搭配,他的动作也干净利落,看上去赏心悦目。
只是林西图小孩子心性,没有方知锐那样超群的耐心和毅力,看着看着就昏昏欲睡,窝在地毯里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方知锐已经把拼图完成了一半了。
质问书还被窝在手心里,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林西图换了一面重新展平,仿照拼图里森林的模样开始画画,最后又在森林的中央画了两个手牵手的小人。
他小心地把画推出去,方知锐余光一瞥就看到了。
林西图看样子没什么画画功底,树木画得像朵花,两个小人倒是画得很用心,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还被特别标明了“哥哥”。
方知锐看完没有作出什么评价,脸上也不动声色,抬起下颌轻轻点了点头。
小孩惊喜地睁起眼,笑出了一个梨涡。
但这似乎是今天方知锐对林西图的最后一次回应,剩下的时间林西图都趴在一旁画画,偶尔凑过来看看方知锐拼图的进度,无论他再做什么方知锐都不再说话了。
房间里很安静,闹钟似乎被人刻意拿走了,林西图只能凭借窗帘外的天色来判断时间。
永远静谧无声,不知光阴冷暖,不受人为的干扰,确实像在森林深处一般,而房间的主人就如同一颗行星,恒定地保持着自己自转和公转的速度。
从这天开始,林西图像是得到了方知锐特殊的允许,每天都在午后固定的时间敲响他房间的门,乐此不疲地看哥哥做自己的事。
深夜时方知锐还是会弹琴,那些钢琴的曲目似乎也是固定的,林西图总是会把第一首仔细听完再去睡觉。
但一个星期后林西图仍旧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什么,也没有成功和方知锐说上几句话。
哥哥和自己买来的木头骑兵小人一样,不会笑,也不会讲话,喜怒哀乐都藏在木头芯子里。
林西图想自己一定要找个趁方知锐睡觉的机会悄悄来,偷偷听听他有没有心跳,会不会真的是个木偶人?
这天林西图带着自己的玩具又敲开了方知锐的门,却发现对方难得没在拼拼图,地毯上散落着许多琴谱,上面印着林西图看不懂的音符和文字。
纸面被杂乱无章地扔在地上,不像是房间主人以往的作风。
方知锐坐在钢琴前,表情有些阴沉,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按着同一个琴键。
钢琴优美的音色在单调频繁的音阶下也成了一种噪音,但方知锐没有停下,架势看上去想把琴键摁烂。
林西图直觉哥哥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他一向喜欢有序的、规律的东西,不会随意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
林西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慢慢地挤到方知锐身边。
钢琴凳上突然传来温热的触觉和熟悉的奶味,C2音戛然而止,方知锐看向自己腿边的林西图,小孩睁着乌黑的眼睛,殷切地把手里捧着的水晶球递过来,另一只手举一张小纸片。
——哥哥,你听,听这个会开心。
发条被拧紧,八音盒清脆的声音从水晶球里传出,玻璃里的雪花旋转飘扬,落了中央那个小雪人一身。
两人无声地把这十几秒听完,林西图扬起个灿烂笑容,小梨涡又出现在他婴儿肥的脸上。
方知锐抿起嘴,心里的烦躁似乎被抚平了一点。
地上的琴谱都是方裴胜今天拿来要他在半个月内学会的内容,对于自己的儿子,男人很清楚要怎么利用这个用自闭症换来的音乐天赋。
但方知锐不愿意,他不愿意方裴胜干涉自己每一秒的时间,哪怕是在弹钢琴这件事上。
林西图刚想再拧一次发条,忽然听见方知锐重新摁响了琴键。
叮叮咚咚,舒缓而柔和,像一场轻飘飘的大雪,正是刚刚水晶球里的旋律。
一个音符都不差,方知锐居然只听了一遍就能完全复刻下来。
“哇,哥哥,你好厉害!是水晶球里的声音!”林西图欣喜道,连房间里的“无声”规则都忘了。
方知锐瞥一眼林西图半挂上琴凳的腿,把凳脚调低了一点,板着脸说:“坐好。”
林西图不明所以,还是乖乖地坐好了,靠在哥哥身边,偏头看见仍有些瘦削的男孩挺直腰背,垂眸俯视的姿态像绘本里提剑的小王子。
只不过方知锐指尖下流出的是曼妙的琴音,比水晶球里的声音还要纯真动听。
微弱的光线从窗帘缝中投射在跳跃的琴键和方知锐的手指上,空气中的微尘在一闪而过的琴声中被搅乱。
方知锐的目光专注地在起伏的琴键上游移,林西图也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指尖转动眼珠,迫切地等待下一秒的琴声。
林西图感觉自己有那么片刻好像和方知锐一起从这个房间走了出去,不断升空,升至月面之上,悬浮的钢琴下是皎洁的鎏银月光,也是淙淙而过、冰冷的流水。
这是方知锐在深夜时每次弹奏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林西图最喜欢的那首。
“哥哥。”林西图在这场迷梦结束时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呀?”
“德彪西的《月光》。”方知锐平淡道。
这是林西图过去模糊又清晰的记忆中,方知锐第一次面对面地给他弹奏《月光》。
月光,我的月光。
林西图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他在从前乡下的家里见过旷野上的月光,一地银霜,只看得见但摸不着,但林西图总感觉那光是冰凉又温柔的,和这个房间,和他哥哥一样,是会被他永远好好珍藏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哥哥:好软好小的小孩。
图图(摇尾巴):哥哥,我的月光。
仿生小狗会梦到自己的月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