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A市上空终于飘来了几朵阴云,被烈日炙烤过的柏油马路被蒙上了水汽,在下午两点时刻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
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的窗户没有关紧,倾斜的雨丝打湿了木地板,一股潮湿沉闷的水腥味在走廊上弥漫开来。
趴在桌上小憩的前台被灌进来的风冷醒,抬头看见朴慧拿着杯咖啡走进来,立马清醒了,站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往602的方向瞟了一眼。
半掩的房门内,清峻的少年仍旧半跪在地毯上,不知道是在拼拼图还是在玩多米诺骨牌。
“怎么开着窗,不怕雨全都打进来?”朴慧问。
前台小声道:“是知锐说要开的。”朴慧了然。
方知锐可以说是这个青少年心理咨询中心的常客,但这么多年过去,也仅仅只是一位对于心理咨询公事公办的“客人”而已。
即使是同样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的孩子,在长达5年的陪伴下,都会对心理咨询中心产生依赖感。可方知锐是个异类,产生信任的阈值极高,像只永远也养不熟的野狼。
可从另一方面来说,朴慧又觉得方知锐是阿斯伯格综合征里万里挑一的幸运儿,感官异常,抵触噪音,但又喜欢50分贝的雨声,在音律和思维上的天赋令人大跌眼镜,而且不具有自闭症的运动障碍。
直到现在,朴慧仍旧没有摸清方知锐的思考方式。
“他现在在干什么?”
“可能是在拼拼图……我不敢进去看,上次我想进房间,他把那些多米诺骨牌全部推倒了。”
前台语调里还有些后怕,她见过许多有自闭症的青少年和小孩发怒时的样子,大多数都会发出刺耳的尖叫,甚至会拿手边的东西攻击他人。
但方知锐的愤怒是安静的,他从来不动手,既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只拿那双黑得有些异人的瞳孔直视过来时,前台就能吓得背后冒冷汗。
“没关系,他确实不喜欢被打扰,下次就直接把门关上吧,窗户也暂时不用关,就那样开着好了。”
朴慧喝了一口咖啡,带上纸笔和平板电脑,走进了602的房间。
背对着他的少年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侧脸的轮廓带着青涩与冷淡的矛盾感,可以让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女孩在晚上做一个情窦初开的梦。
朴慧站在他背后感叹,比起正常人,她觉得方知锐更类似于科幻电影中的仿生人,处处完美,却不知冷暖,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知锐,今天下午的这场雨下得刚刚好,把这几天的郁闷气儿全给下没了,你觉得呢?”
方知锐专注于地上的事物,没有回答,朴慧习惯了被这样冷落,干脆半蹲下来看他到底在鼓捣什么。
地毯上是一些凌乱的积木、瓶盖、木板和弹珠组成的轨道,或者说是一种精巧的机关。这件工艺品似乎刚完成不久,方知锐拿起一颗铁珠,准备验收自己的成果。
铁珠从木板隔出的轨道上垂直落下,碰撞到了放在木棍上的另一颗弹珠,弹珠跟在铁珠的后头,沿着木板的表面向前推进。
在它们路途的前方,接下来的每一块木板上都有两颗弹珠,而一开始的弹珠就像一个变相的推力器,冲力让位于前头的下一颗弹珠落下,成为第二个推力器……周而复始,最后一颗弹珠压下时,一根本处于平衡的木板立即因为重力而处于倾斜的状态,得以让最开始的那颗铁珠通行。
方知锐的眼睛直直地跟着那颗勇往直前的铁珠,丝毫没有为朴慧分出半点注意力。
朴慧也被这个装置引起了兴趣,看那颗铁珠如何巧妙地撞倒一个系着棉线的瓶盖,继而触发了连锁反应,被棉线绑住的多米诺骨牌相继跌倒,将铁珠送进了由积木做成的跷跷板上……材料有限,这个装置的路程做得并不长,但是每一个机关都足够精巧,环环相扣,制作者的物理思维和想象力几乎凌驾于一个成年人之上。
直到最后铁珠推倒了最后十片立起的黑桃A扑克牌,陷进地毯里不再动了。
验收结束后方知锐的表情不见喜悦,依旧神色淡淡,好像这个精心制作的机关道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游戏。
朴慧沉默了一会儿,笑着给方知锐鼓了鼓掌,这么长时间过去,有时她还是会为这个孩子在某些方面的天赋而感到不可思议。
“很精彩的一场表演,这种装置我还只在网络上看到过,没想到你只用这些道具也能复刻一个出来。”
朴慧站起身,却没有向沙发的方向走去,而是拉开了一旁的沙盘桌。
“今天我们不聊天,再做一场游戏怎么样?沙盘游戏,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其他自闭症孩子都很喜欢这个环节,但我好像从来没和你做过这个游戏。”
沙盘游戏,在心理学领域上也被称作一种是能够反映思维与心灵世界的过家家游戏,主体由一个漆成蓝色的矮边木箱构成,里面堆放着高度达三分之一的沙子。
配件则是各种各样的植被、人物、交通工具、动物模型,体验者可以拨开沙子制造水域,也可以把模型摆放到沙盒里,塑造自己潜意识中的世界。
在过去的先例里,自闭症孩子所展示出来的沙盘世界一般都是单调而空白的,很少会有社会组成的迹象,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家庭都很难拼凑出来,能用到10个模型以上的人少之又少。
朴慧本觉得沙盘对方知锐没什么帮助,但今天难得起了好奇心,想看看他能拼出什么来。
模型都摆在手边,方知锐盯着沙箱里的沙子,很久都没有抬起手。
窗外的雨声维持在一个令人舒适的分贝之内,但身旁咖啡的苦味和朴慧身上的香水混杂在一起,让方知锐感到莫名烦躁。
他实在不喜欢那瓶叫做“沉水乌木”的香水,也不喜欢这个咨询室里的儿童贴纸。
那些因为干胶而翘起来的边缘实在恶心,破坏了整面墙的格调,对方知锐来说就像听到指甲在黑板上刮擦出来的声音一般感到厌烦。
但今天空气里雨水的味道刚刚好,方知锐一边聆听窗外规律的雨声,在大脑里模拟着每一滴雨珠间的距离,想着想着,脑海里却忽然蹦出一张笑嘻嘻的脸来。
浅淡的眉,柔软的浅棕色额发,弯起的杏眼里好像盛了一汪被搅起涟漪的湖水,露出的犬牙还只是一个圆润的弧度。
那是他弟弟林西图的脸,伴随而来的是记忆里被具象化的气味。
只有他知道弟弟身上是什么味道的,像小狗身上暖烘烘的绒毛,在无数个夏日的午后,从他被窝里蔓延开来,缠在他的梦中。
弟弟的脸冒出来扰乱了方知锐对雨滴距离的计算,搅得一团乱,还想要霸占另一边的大脑。
方知锐却头一回没有因为出现计划之外的变故而感到焦躁,相反,他慢慢拿起了一个绿树模型。
朴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知锐的动作,少年摆放模型的动作就像在下国际象棋,指尖下是蓄势待发的战车,对面坐着一个无法被观测到的对手。
然而方知锐只是将一个又一个模型摆放在沙堆上,不断从外向内呈同心圆的模样扩散,直到沙面上彻底被一片森林覆盖,只剩下中间方圆十厘米的空地。
一座没有出口的森林,朴慧沉吟。
原始得甚至有些直白了,没有房屋,没有车辆,没有其他动物,甚至没有人类的存在,彻彻底底地游离在社会的边缘,丝毫不存在人与物的联系,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的。
“一片森林,这是你日后所期望去往的地方吗,还是说,你认为现在生活的环境就像一片森林?”朴慧问。
方知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冷淡道:“这是我的森林,我在这里。”
他从人物模型中挑出一个穿白衣服的少年,摆在中央的空地上。
自我意识很强,朴慧在心里这样评价,她继续诱导道:“是的,这是你的森林,那么这里面还会有其他的东西吗?溪流、觅食的松鼠、或者是其他误入到这片森林的人?”
方知锐闻言沉默片刻,没有动,也没有回答朴慧的问题。
两人僵持了很久,就当朴慧要在平板电脑上写下社会意识为0的结语时,方知锐忽然又向人物模型伸出手。
他挑出了另一个稍矮的微笑脸男孩,摆在了白衣少年的身侧。
朴慧有些惊讶。
在过去的咨询记录里,方知锐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家庭和与他人的联系相当单薄,可以说是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个世上,可现在这个男孩模型又是谁?
两个男孩紧紧地贴在一起,像是一起被困在这座森林中,又好像只是甘愿躲在这片没有人会打扰的桃花源里。
“知锐,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陪在你身边的这个男孩是谁吗?是你新交的朋友,还是……”朴慧小心翼翼地问。
方知锐看着那两个模型,半晌才垂下眼,低声道:“弟弟。”
“他是我的弟弟。”
朴慧怔了一会儿。
“……弟弟?好,如果说这个男孩是你的弟弟,但是这片森林里没有路,他是怎么走进来的?”
“不,他不需要走进来。”方知锐否定道。
“我们一起生长在这片森林里,我不会让他离开。”
作者有话说:
哥其实是一个相当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是把图图放进了和自我一样的地位里,以后有个剧情里会有点疯疯的,预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