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点学生都去食堂吃午饭了,空旷的走廊上只有两双篮球鞋的踢踏声,季时侧耳听着傍晚广播里放的英文歌,一边轻轻地哼一边跟着方知锐被傍晚余晖拉得纤长的影子。
方知锐不急不缓地走在他前方,直到走到二楼拐角处的楼梯间才停下。
季时也跟着停了下来,心脏在短短几秒里又开始不争气地砰砰直跳。
方知锐叫他单独出来是想说什么?
季时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幸好那天晚上他和章明城几个人走得快,根本没有老师看到他们。
方知锐心思那么缜密的第一个人,不经过大脑反复思索后得出来的结论绝对不会说出口,没有确切的证据,总不可能要把林西图的事怪到自己头上吧?
而且方知锐应该不知道自己和章明城的关系才对。
或者是他多虑了,方知锐今天特地没有扔掉他送的牛奶,是一个来之不易的转机。
季时鼓起勇气悄悄上前一步,方知锐却忽然让开了身子,两人的位置调换,一个站在阶梯前,一个站在另一个人对面。
季时愣了一下:“方同学,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方知锐的面庞藏在余晖与半面阴影里,优越深邃的五官被割裂出阴阳两面,看上去美丽又诡谲。
他没有直接回答季时的问题,而是忽然问:“季时,这几天你有联系到过章明城吗?”
这句话猛地提醒了季时,这两天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章明城和徐浩发来半点不好的消息,隔十分钟就要偷偷看一次手机,但所幸微信和短信记录里什么都没有。
与其说是没有,或者说是章明城和徐浩自那天晚上后根本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发来。
季时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撒谎道:“……没有啊,我跟他根本都不熟,为什么这么问?”
方知锐忽然走进黄昏中,和季时靠得很近。
他弯下腰,在季时耳畔轻声道:“因为我见到了他们,见到了当时在树林里的所有人。你觉得我会怎么做?”
季时一怔,霎时僵在了原地。
在脑海完全消化掉这句话后,季时猛地慌乱起来,他咽了口唾沫,颤抖着往后退,他越退,方知锐就越要逼近上来,直到自己的脚后跟差点在台阶上悬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把他们的头一个一个摁进了水里,等他们全部喘不上气了才拉上来,你能想象他们快要窒息前的表情吗?”
方知锐淡淡道,一瞬不瞬地盯着季时刷白的脸:“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脸红得像被踩烂的西红柿。他们一边下跪一边求我放过他们,但最后我还是把他们的脸重新摁进了水里。”
季时彻底颤抖起来,方知锐的语气饱含恶意,根本不像在开玩笑,表情却平淡如水,好像说出的话只是在纸上写下名字那么简单。
“不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
方知锐径自打断了他的话:“还有章明城和徐浩,我打断了他们两根肋骨,把钉子钉进了章明城的左手。”
“林西图昏迷前一直在自言自语,说章明城用这只手拿烟头烫在他的皮肤上,既然这只手只会干这种事情,那么还留着干什么?”
“徐浩也是一样,我让他站不起来,跪在地上道歉。只是把他的手指给踩断了而已,他就把所有的事都供了出来。”
“……”
季时又往后退了一步,可背后就是高楼台阶,他退无可退。
哆嗦着想要攀上楼梯的扶手,却被方知锐强硬地隔开了,季时的脸色和墙砖一般苍白,这下连狡辩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以前在班级里私底下悄悄流过的传言,说方知锐虽然是个天才,小时候却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所以才不爱搭理人,表面上看上去越完美的人背地里越残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恐怖的事情。
他们说对了,季时想,方知锐就是个疯子。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起因和利益会把你们这群人聚集在一起,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你们身上都散发出了一股恶心的臭味,臭味会招来更多的苍蝇绕着转,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你说对吗,季同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季时抖着嗓子,想把方知锐推开,对方却纹丝不动,犹如一睹铜墙铁壁。
头顶上始终投来一束充满恶意的目光,不再披着平时冷淡矜贵的外表了,扒了那层斯文的皮,这具皮囊下是能将人吸入深渊的魑魅魍魉。
季时在方知锐漆黑的瞳孔中不断破碎、分解、皱缩、最后又重聚成一张狰狞和惊恐的脸。
他害怕了,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楼梯间,逃得越远越好!
就当季时要转身往下跑时,方知锐忽然又朝他靠近了一步,脸上那些阴郁的神色忽然全部消散了,露出一个堪称柔和的笑来。
他伸手抵在季时的胸膛上,感到手掌底下那颗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
“你喜欢我吗,季同学?”他笑着问。
季时因为他的笑晃神了几秒,张着嘴没有说话。
“喜欢到哪一个程度?”
“可以为了我去死这种程度吗?”
方知锐抵在季时胸膛上的手轻轻一推,季时随着惯性退后一步,后脚跟在阶梯上踩空,身体蓦地变轻,强烈的失重感袭来,他猛地睁大眼,喉咙在惊吓下吐不出一个音节。
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里,楼梯间里传来肉体滚落下楼梯沉闷的声音,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季时来不及护住自己的头部,后脑勺重重着地。
“咚!”
那一刹那剧烈的疼痛如同将他的整颗大脑挖空,季时歪着头躺在最底下的地面,眼前很快就被额头上淌下来的鲜血模糊了视野。
他抖着手摸了摸自己脑后,摸到了一手黏腥的触感。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季时急促喘息着,转动干涩的眼珠往上看。发生了什么?
方知锐还端立在楼梯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
他逆光站在余晖中,脸庞像教堂壁画里抱着羊羔的处女之子,可他脸上的微笑僵硬、怪异,令人毛骨悚然。
季时喉咙滚出断断续续的“啊啊”声,意识随着疼痛逐渐流逝,他想放声尖叫,却连动都不能动,只能像一堆无机质的枯枝败叶般倒在血泊里。
最后阖上眼前,他脑海里留下的最后一幕居然还是方知锐微笑的嘴角。
这个晚上几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再次呼啸着驶入市一中,短短几天内,这座学风森严的重点高中里就出了两件大事。
季时被叫来的救护车抬上了担架,但楼梯间的鲜血还来不及处理,看上去触目惊心。
整个高中部都乱套了,还没正式开始晚自习的学生不顾教导主任的斥骂,一窝蜂地下来看。
在瞥见那摊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大量血迹时,这些从来没经过这种事的孩子又激动又恐慌,被警察呼喝着赶入警戒线后方又慢慢地往前挤。
在慌乱之中他们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方知锐穿着市一中高三的蓝白校服,身姿笔挺。
晚风撩开了衣角和耳边的碎发,即将没入地平线的黯淡余光勾勒出男生侧脸的轮廓,漂亮得像梦里才会出现在森林里的精怪。
但他的手腕上拷着冰冷的手铐,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慢慢往校门口的方向走。
“……那是高三(一)班的方知锐?”
“是他吗?他手上铐着手铐唉,什么情况?”
“别吓我,刚刚思齐楼那滩血你们看到了没有,方知锐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你说啊!”
“他不会杀人了吧?”
“……”
还有五分钟打铃,一段口音蹩脚英文播报结束后,校园广播正在放晚自习开始前的最后一首歌。
“周四广播小站的最后一首点歌,孙燕姿的《克卜勒》,送给大家,祝愿每一位中考生、高考生都能在走上最后的考场前在漫天繁星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星,熠熠生辉。”
骚动的学生忽然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那个被铐住的学生。
在方知锐靠近时自发地退后一步,好似对方是什么洪水猛兽,警戒线前慢慢地留出一块空地。
方知锐没心思去看他们的脸,那些或惊愕或厌恶或嘲讽的眼神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很多次,在发现由自己的臆想营造出的完美的人不符合该有的一举一动后,完美就成了堕落,天使也能成为恶魔。
可这都和他无关了。
广播里舒缓温柔的女声缓缓流进在场所有人的耳里。
[等不到你,成为我最闪亮的星星][我依然愿意借给你我的光][投射给你][直到你那灿烂的光芒][静静地挂在遥远的天上]方知锐抬起头,在教学楼之间逼仄的天空中望到了那轮黯淡的圆月。
今夜的天气晴转多云,灰蒙蒙的灰色天幕上剩下一颗璀璨的北极星环绕在圆月旁。
那颗星那么明亮,即使在云雾中也能散发出灿烂的光,固执地守在圆月身边,即便那夜色那么浑浊浓稠,即便前方需要走一段漫长而寂寥的路。
他的弟弟就是那颗傻得可怜的星星,也是克卜勒定律里永远不知疲倦围着恒星转动的行星,麻烦又黏人,可这颗星星原本永远只需要在天上肆无忌惮地闪烁就好了。
前排小声议论的学生忽然噤声了,因为他们看到方知锐低下了头。
前方的警察出声催促他,高挺的少年才重新抬起头,再次看向遥远的天际,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一闪一闪亮晶晶][好像你的身体][挂在天上放光明][反射我的孤寂]方知锐收回目光,恢复成淡淡的表情,不再看夜空,也不再看圆月和星星,脚步逐渐加快,和周围的学生渐行渐远。
广播里的女声随着他的离开在夜色中也逐渐飘渺起来。
[提醒我……][我也只是一颗寂寞的星星。]
作者有话说:
可配合《克卜勒》这首歌看这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