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走下楼梯的时候,老远就看见,唐还蹲在旅馆接待厅的角落里。
戴维放缓了脚步,将手插.进了裤兜里,慢慢悠悠地走完了剩下的几级台阶。——这是戴维常有的习惯,当他做事的动作开始变缓,就意味着他的大脑在快速运转。
唐像是竭力地想使自己所占据的空间变小,所以努力地缩着身子,他个子高,长手长脚,用力过猛的样子有点滑稽。
其实唐的努力带来的只是一种心里安慰罢了,一个大号的雄虫加一只破旧行李箱,再怎么蜷缩,别人也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到。
唐听见楼梯口有动静,抬起头一看,见是戴维,立刻就惊喜地伸长了脖子:“美丽的先生!”
“美丽怎么可以用来形容先生,也许你想说的是,英俊的先生?”戴维极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了唐,就仿佛并不是自己刻意制造出声响让唐注意,而是自己反被唐特别的话语给吸引了。
唐站起来,脑袋不是很灵光,说话却像富含哲理:“美丽就是美丽,美丽不能被定义。”
他说的其实是他还就读于美术学院的时候,一位教授说过的原话。
戴维轻轻一笑,回过脸来继续走他的路,唐却跟了上来:“先生,我……”
戴维像是和唐交情不错一般自来熟地邀请:“旅馆没热水,我要去外面的公共浴室洗澡,你去吗?一起?”
也许是美丽这种特质天然具有蛊惑人心的魔力,所以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于是他们两个就一前一后地走出了小旅馆的门。
戴维原来的身高就有188公分,穿进书中身高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唐的个头其实比戴维要高,他至少有一米九。但是唐长期营养不良,而且习惯性佝偻着身子,所以走在气定神闲的戴维后面时,一目了然地就像个跟班。
小镇上只有一家温泉公共浴室,不过浴室的规模很大,平时主要用来接待游客,受葵花度假庄园的影响,今年小镇上的游客也不多,因此当旅馆的热水管道出现问题无法正常供应热水的时候,涌向公共浴室的,其实也没多少。
温泉浴室的惯例,是客人需要先在室内洗淋浴,清洁完身体,确保身体已经完全能够适应水温之后,再下露天汤池。
小镇民风保守,严格遵循雌雄有别的公序良俗,所以雌虫与雄虫是完全禁止混浴的。哪怕是戴维与艾伦斯这样的合法配偶,来到这里,也只能分开洗。
洗淋浴的地方,是靠墙一排小隔间,隔间外面是一整排对应着隔间门号的小柜子,供客人放置脱下来的衣服和鞋子。
戴维坦然无畏地当着唐的面,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光,锁进柜子里,转身赤条条地走进了淋浴间。
戴维在临关门地时候问唐:“你跟着我来公共浴室,不洗澡,在这看风景吗?”
唐也不是完全不能听懂其他虫说的话,比如戴维说完这话后,他就听懂了,臊得脸通红,背过身去就开始脱.衣服。
戴维对唐的屁股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因此在看见他脱夹克衫的时候,就把门给关上了。
戴维这边的淋浴间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等到戴维听见隔壁地浴室门发出了咔哒一声落锁的响动、紧接着就响起了淋浴声之后,戴维身上围着浴巾,悄悄走出了自己的淋浴间。
就在刚才脱.衣服的时候,戴维偷偷把衬衫上面的领针摘下来藏在了手心里,现在这枚小而精巧的装饰品就成了他手头上最趁手的工具。
因为客人都是在柜子前脱下衣服赤身进入淋浴间的,所以此处没有监控,而且浴室为了节约成本,小柜子上的锁用的都是老式机械锁,拿金属钥匙开的那种,这就更加给戴维提供了便利。
戴维手里拿着领针,在唐放置衣服的柜子门锁的锁孔中捅了几下,只花了短短数秒,就轻轻松松地开了锁。
戴维把唐的夹克衫长裤甚至是贴身衣物,全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地扔进了洗浴间外面的垃圾桶里。恰好此时有一名清洁工过来打扫,戴维轻声招呼他,在戴维的注视下,清洁工把唐的衣服连同其他的垃圾一并打包好带走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戴维回到唐的柜子前,把柜子门锁好,回到自己始终开着淋浴头放水的隔间,继续洗澡。
戴维洗了不到十分钟,如愿听见了外面唐发出的惊恐喊叫。
“我的衣服呢?我放在这里面的,去哪里了?!……”唐的腰间裹着浴巾,上半身光着,手里提着唯一幸存下来的那双旧皮鞋,在淋浴隔间与衣柜中间的小过道里,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
戴维打开淋浴门:“别喊了,你的衣服被我给扔掉了。”
唐顿时就像哑了火,他诧异地问戴维:“先生,您怎能未经我的允许,就把我的衣服扔掉呢?”
戴维平静地反问:“先生,您怎能未经我配偶的允许,就私自画他的翅膀呢?”
唐的表情震惊又迷惘,他嚅嗫着:“不……不可以吗?”
污染区对唐大脑的损伤,使得他的思维变得极为混乱,但是他曾经印象最深刻最快乐的那段求学的光阴,始终印在他的脑海中。美术学院里面有一堂很重要的美学课,就是教他们将所有的主观私欲剥离出去,纯粹用欣赏的目光,发现世间万物的美感。
这节课唐学得很好,以至于后来的课程中,出现在他面前的模特,无论是美丽或丑陋、年轻或年老、盛装或赤.裸、雌虫或雄虫,在他的眼里,不过只是线条和颜色的组合体。
但是那时候的唐脑袋还是清明的,不至于完全模糊美学与现实的界限。
戴维:“那我可以扔掉你的衣服吗?”
唐这下才算明白了,答案都是,不可以!
但是唐还是无法明白其中的原因:“为什么?”
戴维走到唐的面前,一把扯下了唐身上的浴巾,使他整个暴露出来,然后,戴维就把他推出了洗浴间,让他光着身子站在外面的过道里。
雄虫浴室里虽然人少,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偶尔会有一两个客人及浴室员工进进出出。唐被推出来的时候,外面正好有两名结伴来洗澡的客人,他们一脸懵逼地看着眼前□□的雄虫,怔愣数秒后,快速别开脸从唐身边走过。
虽然不同类属的雄虫人形构造都是一样的,但是品种不同的虫之间还是不太能接受一起洗澡,那两名新来的客人明显不属于巴塔利甲虫,所以当他们看见有一位爱好独特的其他类属雄虫在裸.奔时,多多少少还是受到了一些震撼。
如果说那两名客人是震撼,那么唐本人就简直可以用花容失色来形容了。
他一看见有其他雄虫过来,下意识地就去捂住自己的身体,但是又忽然想到,大家都长一个样子,捂身体实在没有必要,于是就慌慌张张地把脸捂上了。
到了这会,戴维才终于确定,唐确确实实是脑子不灵光——因为他宁可站在走廊里光着屁股羞耻地捂着脸不看人,也不愿意扭头回到洗浴间里关上门。
戴维把手里唐的浴巾扔出去,准头好到恰巧搭在唐的肩膀上,唐立刻把浴巾扯下来,围在自己的腰上。
戴维并不是故意想要欺负傻子,他从前在福利院的时候,和智力有缺陷的小孩打过交道。像这种半傻不傻的,跟他讲道理他们基本听不懂,听懂了也记不住,想要有所成效地把简单的道理灌输进他们的脑袋里,就得按照他们所能理解的方式。
戴维:“你刚才光着身子站在别的虫面前,是什么样的感受?”
唐低着头不说话,手指在抠浴巾上的一个线头,他是不太好意思抬头,也不敢再招惹戴维了。
戴维:“被别人看光了,很害羞,很不自在,很生气对不对?”
唐还是不说话,戴维告诉他:“那些被你画出本体的虫,也是这样的感受。”
唐现在理解了,但是他很失望,也很倔强,他小声地嘟囔:“丑陋的先生……”
唐现在后悔极了,他早该知道的,戴维就不是什么好虫:他们见第一面,戴维就很凶;第二面,戴维欺负柔弱的蝴蝶雌虫;第三面,就打了自己。他怎么可能是一只好虫呢!自己竟然因为一顿饭就被蒙蔽了双眼,唐,你真是太不应该了!
戴维完全不在乎一个傻子的评价,他转身离开洗浴间,几步走向了外面的露天汤池,解开浴巾就下去泡温泉了。
唐紧跟着他,下了同一个池子,戴维不怎么在乎这个,他小时候福利院条件不好,没少洗大澡堂,几十个光.屁股男孩一块洗澡的场景他都习惯了。而且这个汤池不算小,他们两个各自占据了一头,中间是发白的水蒸气,也看不清楚对方。
戴维皱皱眉毛:“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亏吃的还不够吗?难道你现在,还想给我画画?”
唐在水中走近了几步,这样便能把戴维的脸看的更清楚一些了。
水汽白雾缭绕之间,戴维那张出众的脸显得有些缥缈而不真实,五官褪去了攻击性,变得可亲了许多。
唐摇摇头:“不想,您现在一点都不美丽了。您此刻在我眼里,就和那些雄虫一样,是个黑不溜秋长得奇形怪状的甲壳虫罢了,您身上之前的那些光彩,一丝一毫都没有了。您现在,丑得很,我没有一点想要为您画画的欲望。”
戴维敏锐捕捉到了唐话语中的信息:“我在你眼里,是甲壳虫?”
唐:“是的,您的配偶在我眼里,就是一只美丽的黑色蝴蝶,我画出来的样子,就是他在我眼里的样子。”
戴维也向他靠近:“那大街上其他人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唐:“满大街的虫子。”
戴维:“你能看见别人的本体?”
唐伸出一只手捂住左眼:“当我用右眼去看的时候,所有人都是虫子。”
唐换手挡住右眼:“当我用左眼去看,看见的就是人。”
唐把手拿开露出两只眼睛:“如果我用两只眼睛同时看,就既能看到您的人形,也能看见您身后的虫子。”
如果他原本看到的就是那样的景象,那么他会那样画,似乎就不奇怪了。
戴维捋顺逻辑后哑然失笑:“你居然有火眼金睛?你是孙悟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