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晓张了张嘴, 又闭上,再次张开时问:“那,你还好吗?”
孟宁拄着拖把, 身子有些斜:“你看我像不好的样子吗?”
祁晓还真就上下把她扫描了遍, 她扬唇:“你以为自己眼睛是x光射线啊?”
“就因为不是啊。”祁晓跟着她笑, 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孟宁牵了下唇角,转身继续去拖地。
心想别说你了。
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来——我还好吗?
嘴里却继续跟祁晓打哈哈:“不过有件好事,话都说开以后,她让我继续用她的亲情卡。”
祁晓:“她做慈善呐?人美心善,姬圈天菜!诶, 我单押上了么?好像没有……”
“想得美。”孟宁拖着地, 把一小缕碎发挽到耳后:“找到工作以后要还的好吗。”
祁晓默了一瞬。
她想到一首诗,虽然很不贴切——“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行前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差辈了这不是?
总之就那意思吧。你要对一个人怀着很深厚的感情, 才会为她计深远,才会在她离开以前,帮她料理好一切,哪怕她再也没有归来你身边的一天了。
祁晓有点难受,吸了吸鼻子,却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其实,她可以等你通过最后一次心理评估再走的。”
孟宁摇头:“是我让她走的。她不走, 我怕我永远都好不起来。”
越快乐,越愧疚。
祁晓又沉默半晌,孟宁拖完地将拖把拿到洗手间去清洗:“别光说我啦, 你呢?你不是说方霁约你看电影么?”
“啊,嗯。”祁晓回神:“今晚上去。宁啊。”
“嗯?”
“宋宵今天上班, 你下午不用去做义工是吧?陪我买身衣服去呗。”
哗哗的水流声间,孟宁的头从洗手间门口支出来:“请我吃面。”
“瞧你那点出息!”祁晓豪迈的大手一挥:“请你吃煲仔饭!别点素的啊,必须点有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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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煲仔饭换不回孟宁这天下午所费的脚程。
祁晓差点没把卖场翻过来才买了条连衣裙,淡蓝的小碎花,显得她整个人成熟了不少。她还特心疼的跟老板讲价:“要不是我今晚急着约会,我肯定就在淘宝买了,便宜得多。”
“哟,约会啊。”老板挺爽朗的:“那我不得给你打个折?”
祁晓双眼亮闪闪的:“打多少啊?”
“便宜两块!”
祁晓:……
扫码付钱,拎着裙子往卖场外走,瞥一眼沉默的孟宁:“怎么不说话?被我的美貌震慑了?”
孟宁虚弱的摆摆手:“累得我没力气说话了。你和宋宵平时逛街都走这么多路吗?”
“是啊。”祁晓心想,你这体能不行啊,简直是我们1界之耻,难怪反攻得那么困难呢。
这话她也就放在心里过过瘾,没说,怕刺激孟宁。
两人坐地铁回家,出租屋太小了,就一面穿衣镜是放在客厅的。祁晓换了裙子走到客厅来照镜子,左看右看的。
孟宁坐在沙发上,也没玩手机,就看着祁晓在那臭美,微微有些出神。
祁晓为了搭配裙装的效果,索性把化妆包搬到客厅来,对着穿衣镜化。眼妆化了一只眼,她突然跑到沙发边来,蜷起一条腿对着孟宁坐下:“你觉得我比你刚认识我的时候,长漂亮了么?”
孟宁瞟她一眼:“你先把两只眼妆化完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好么?”
祁晓哼一声,又跑到化妆镜前去把眼妆化完,重新跑到孟宁面前一坐:“怎么样?”
孟宁把她穿着拖鞋的脚放下去:“小心把裙子蹭脏了。”然后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嗯,有。”
祁晓反问:“真的有变漂亮吗?”
不是那种凡尔赛的问,是真的很没底气的那种问。
孟宁笑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祁晓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啊。”
祁晓说出这句话才发现,哪儿有什么人“美而不自知”这种事呢?
她不知道,是因为“漂不漂亮”的评断标准,从来都不在她这里。
嗨,她又在心里骂自己:今晚都要去跟别人看电影了,还想那个人干嘛?她走了这么些年,那个人肯定早把她忘了,反正那个人,只把她当个娇生惯养的小屁孩。
孟宁在她肩上重重的拍了下:“很漂亮,祁晓。”
别说,孟宁顶着那么张清秀明净的脸,说这句话还真挺有说服力的。她是美女认可的美女哎!
祁晓开心了:“我知道啊!我这不是想你多夸我两句么?”
孟宁陪着她笑。
祁晓收拾完背着包准备出门时,孟宁交代她:“好好玩。”
祁晓从防盗门里回了一下眸,挑起唇角:“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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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晓回家的时候孟宁还没睡,正靠在床头看小说。听到外面有动静,又凝神听了听,祁晓好像一直没回房。
她放下书,走出去,果然看到祁晓就坐在客厅沙发上,包没摘就那样靠在身边,包带软塌塌搭在手臂上,另只手靠在沙发的木扶手上。
孟宁过去坐到她身边:“干嘛呢你?”
她老神在在的冲孟宁一笑:“回味。”
孟宁跟着她弯唇:“那今晚是过得不错?”
“挺好的呀。”祁晓把包摘下来,放到茶几上,又靠回椅背:“我跟方霁都喜欢剧本杀嘛,她又是dm,就挺多共同语言的。”
“电影很好看,放映厅的环境也挺好,还有爆米花,绝了我跟你说,每一颗上面都裹满了金黄的糖浆。”祁晓说着就吸溜了一下嘴。
孟宁唇角的笑意更甚了些:“挺好的,挺好的。那你们下一次还出去玩么?”
“下一次,”祁晓眨了一下眼:“看她什么时候约我咯。”
孟宁笑着叫她:“别回味了,不早了,赶紧卸妆洗澡睡觉去。”
“嗯,你先去睡,别把你生物钟打乱了。”祁晓说:“我坐会儿就去,歇会儿。”
“那行。”孟宁站起来:“你别太晚啊。”
“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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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晓结束完轮休回到岛上。
人人都知道温泽念要走,却人人都不知道温泽念什么时候走。就连她们那个八卦的小群都没八出来,虽然里面也有行政处的同事,传来的情报却是:“没听说Gwyneth让人订机票啊。”
祁晓心里就隐隐有个猜想:温泽念会不会是在等孟宁。
可等什么呢?两人话都说开了不是么?陷入死局了。
这天晚餐的时候,祁晓跟雎梦雅坐一处,小群里另个同事坐到她们对面:“可算知道Gwyneth为什么没订机票了。”
“为什么?”
“她后天走,先乘直升机去邻市办事,大老板的私人飞机在那,她要先陪大老板去趟瑞士。”
雎梦雅问的是:“公事还是私事啊?”
“不知道。”
祁晓心里想的却是:后天。
原来温泽念是后天走。
雎梦雅在慨叹:“直升机哎,私人飞机哎,人家过的这是什么人生。”
祁晓抬眸望一眼员工餐厅的远处。
温泽念一个人坐在那里。后天要走,估计手头事务也料理得差不多了。今天没有管理层同她一起坐,她微曲着天鹅颈吃得很安静,执刀叉的姿态跟幅欧洲古典主义油画似的。
夕阳从窗口投射进来,她的影子映到桌面上。
祁晓也不知自己是被哪个细节戳得破了防,放下刀叉站起来就冲到温泽念面前。
一道影子罩下来,温泽念抬眸。
她没想到她同孟宁分手以后,忍无可忍冲到她面前来的人不是孟宁,而是祁晓。
祁晓攥着拳贴着制服裤缝,手都在抖,温泽念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眼圈都红了。
她一开口就打了个嗝,捂了下嘴,再开口挤出一个颤悠悠的音:“我找你,有点事。”
温泽念很平静的点了一下头:“好,时间地点,我再通知你。”
“那什么,我挺急的。”
温泽念又点点头:“我明白。”
她端起吃完的餐盘对祁晓说声“不好意思”,就先走了。
祁晓深吸一口气,走回自己餐桌边。
雎梦雅:“你想检举谁啊?”
祁晓傻了:“啊?”
“你那么气势汹汹跑过去找Gwyneth。”
祁晓拿起刀叉顿了下:“我想涨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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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晓怕温泽念会让助理来通知她,也怕温泽念让她到自己办公室去谈。
那多不合适啊!太理性的环境,人怎么感性得起来。
回到宿舍,她又跟鸵鸟一样来回来去兜着圈踱步,一直到深夜,都没人联系她。
走得腿都酸了,忽而手机响。
温泽念那把压低的嗓音听得祁晓都怔了下:“现在方便么?可以到海岸线来找我。”
祁晓一听就应下:“好!”
海岸线这地方她熟啊,不指C酒店的海岸线,而指更靠边不对游客开放的那一块。以前孟宁天天晚上到这里散步或者游夜泳,她还来找过孟宁好多次,觉得多危险呐,生怕孟宁一个不小心淹死自己。
她带上手机就向海岸线跑去。
温泽念还穿傍晚见她时的那一身制服,金属腰链束出只堪一握的纤腰,抱着双臂望着海,偶尔勾一勾耳边被海风拂乱的碎发。
祁晓心里想:像幅电影海报。
温泽念指间夹着支烟,没点。一直到祁晓跑到她身边来,她冲祁晓压压下巴,才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了。
祁晓一看,用的是孟宁曾私自扣下的温泽念那打火机,孟宁到底是把这打火机还给人家了。
温泽念说:“抱歉,晚上临时有些工作忙到现在,脑子昏,想吹吹风。”
“哦哦。”祁晓说:“没关系。”
“找我,什么事?”
“我前天晚上去看了场电影。”祁晓没头没脑的说。
温泽念抱着双臂抽一口烟,袅袅夜风吹着那烟往海面飘散,渐渐就分不清是烟是雾。温泽念说:“抱歉,我先打断一下,我想先问问。”
今晚温泽念客气得过分。
“嗯,你问。”
“今晚是孟宁让你来找我的,还是……?”
“是我自己来的。”
温泽念又压了压下巴,看上去很平静,没说什么,只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前天晚上看那场电影,是和方霁一起去的。你不知道方霁是谁吧?”祁晓解释:“就是你有次去我们家楼下找孟宁,撞见我们从一辆车上下来,开车的那个就是方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意啊,总之,方霁感兴趣的对象真的是我,不是孟宁。哈哈,想不到吧!”
温泽念摇了一下头,她所有的动作幅度都很小,看上去就自成一派的矜傲优雅:“不相关的人,我没有在意过。”
言下之意,她只在意孟宁。
这句话配上她那样特别的嗓音,妈的祁晓都要被她苏死了。
但是!她和孟宁,分手了啊!
祁晓捋了捋思路继续说:“总之我和方霁去看了电影,聊得很愉快,电影很好看,放映厅环境很好,爆米花也很好吃。但我回到家一个人在沙发坐了很久,总觉得哪儿没对。”
温泽念点点指间的烟,神色平和的示意她继续。
“后来我突然就想明白了。以前我跟那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哪里会注意到什么电影好不好看、放映厅环境好不好、爆米花好不好吃,我神魂颠倒的回家,连电影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估计看电影时给我吃纸,我也会吃得跟爆米花没区别!我所有的注意力全都在她身上!”
温泽念又幅度很小的勾了下嘴角:“我明白。”
明白什么明白!她越明白,祁晓越心酸。
不管她明不明白,祁晓都要说:“真的,遇到一个自己特别特别喜欢的人,哪是那么容易的呢?离开她以后,我总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我总以为遇到下一个人就会好起来,可是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哪里还会有下一个呢?”
祁晓说着就哭了。妈的她怎么这么爱哭!在姬圈天菜面前哭,好丢脸!
温泽念抽烟的姿态顿了下,轻声说:“我就不做什么肢体接触来安慰你了,避嫌。”
祁晓一边哭一边想:妈的为什么她说“避嫌”两个字都那么苏!
“不需要不需要!”祁晓摆着手继续哭:“其实我就是想说,你们俩互相这么喜欢真的不容易的,我最清楚,你们这一分开,也许你们以为会遇到下一个喜欢的人,其实不会的,我都过了五年了,我还是没有啊,我一天都没有忘记她。”
“孟宁她,”祁晓直抽抽,缓了口气才能继续说:“孟宁她生病了,她不容易的。她很轴,你就当是让让她,你去跟她说,你就是要跟她在一起好不好?不管你们是异地恋也好,怎么都好,你们继续在一起好不好?”
祁晓哭得收都收不住,肩膀抖啊抖,她都不知是在哭温泽念和孟宁,还是在哭自己和那个人。
温泽念还是走过来,很轻的在她背上拍了下,旋又把手撤开了。
忖了下,开口:“祁晓,是这样。”
她语调平稳,缓和了下祁晓的情绪。祁晓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听她说。
温泽念说:“其实,我有一点委屈。这点委屈来自于,我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自尊。”
祁晓怔了下。
温泽念轻旋了下夹烟的手腕:“从小到大,都是我在追着孟宁跑。我跟自己说,我可以向她走九十九步,只要她向我走一步就好。我们谈恋爱,分手,是她提的。我不会假装自己没受到打击,但我跟自己说,我可以放下所有去找她一次。就那一次,我可以不顾所有的尊严,放下自己所有的情绪,去找她和好,只要她肯跟我和好。”
我便不会计较她提出分手这件事,给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温泽念轻挑了下唇角:“可是最终,这一步,她也没有走向我。”
“孟宁她……”
“我明白,她有自己的立场和执拗。可是祁晓,你们是不是都忘记了,我也有。”
祁晓又一怔。
温泽念抽口烟:“在我心里,我始终把她和我放在平等的位置。所以我保有了自己一点小小的自尊,和原则。我可以向她走九十九步,但不能一百步都是我来走。因为,”
她说着看了祁晓一眼:“我想把她当成爱人来看待,而不是病人。”
祁晓大受震动。
她从没想过温泽念考虑得这么深。
若温泽念把孟宁当病人,是可以无条件让着她,不顾孟宁的执拗而跟她在一起。可那样的话,两人的位置永远都不会平等,也永远不会拥有一段健康的关系。
温泽念把孟宁当爱人,所以才渴盼着孟宁也能走向她,小小的、小小的那么一步就好。
温泽念薄唇轻翕:“其实按我的性格,这些话,我不该对你说。”
那她为什么说了呢?
祁晓望着她被海风轻拂过的侧颜,忽然想,就像自己很容易站在孟宁的立场去想问题一样,弱者思维真的很容易让人忽略一件事——
强大的人也会受伤。
坚强的人也会难过。
温泽念姿态优雅,不露破绽。可若真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深夜,吹着海风抽着烟,和并不熟悉的祁晓站在海岸线,说了一番这样的心里话。
祁晓连哭都忘了,哽了哽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温泽念又很轻的压了压下巴:“谢谢。”
祁晓又破防了。
谢什么谢啊!永远保持着这么好看的姿态干嘛啊!这就是很容易让人不站在你的立场想问题啊!
她闷闷说了声“不好意思打扰了”,扭头就跑。
再在温泽念面前哭下去,她就要冒出鼻涕泡了!
一路跑回宿舍,祁晓擤了鼻涕洗了脸,捏着手机靠在床头。
她很想立即给孟宁打个电话,把今晚的事告诉孟宁,但又觉得自己正在情绪上,她有自己的故事又怎么样呢?她现在想通了,无论如何物伤其类,她其实没任何立场来帮孟宁和温泽念做选择。
她怕自己任何带煽动性的话,反而会影响孟宁和温泽念的这段关系。
她忍了忍,先去洗澡睡觉。一直到第二天吃完午饭,她觉得自己情绪最高点过去了,她站在员工餐厅外的僻静灌木边,给孟宁打了个电话。
孟宁接了:“喂。”
“你干嘛呢?”
“铲猫砂呢。”
“你今天那么早就过去了啊。”
“嗯。”孟宁的声音顿了顿才传来,好似正关上一个笼子:“今天新来了批小家伙。”
“那你现在有空么?”
“有,刚忙完一阵。”
“那你放下猫砂铲听我说。”
“我拿在手里听你说行么?我这儿没地方放。”
“你别跟我贫,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嗯,你说。”
孟宁是站在猫舍外,靠着一面刷了一半绿漆的木墙,听祁晓说完了这番话的。夏风如炽,在人小臂上扫出一层层的细汗,身后猫舍里新来的小家伙们喵呜叫着。
祁晓讲完以后,道:“总之,她就说了这么多。到底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她明晚乘直升机离岛,之后,估计就再不回来了。”
孟宁默半晌。
轻声的说:“祁晓,谢谢。”
“嗨,谢什么。”祁晓颇为感慨:“我也不知道你们这段关系走下去,怎样是对,怎样是错,所以,看你自己了。”
孟宁轻轻“嗯”一声,祁晓那边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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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半的时间过得很快,不过铲了几斤猫砂,被流浪猫抓了一爪子打了针疫苗,吃了三顿饭,睡了四小时觉。
一天半的时间过得也很慢,足以让人脑子里的想法变了又变,变了再变,摇摇晃晃的抓不住。
温泽念离岛的那天傍晚,孟宁是站在公交车站接到祁晓的电话的。
“我不是催你赶紧来岛上啊。”祁晓先这么说了句:“我知道你的性格,肯定犹犹豫豫到最后一刻吧。然后一看,Gwyneth马上要走了,不行啊得想办法赶紧找艘快艇上岛,但那时候已经没有快艇了。”
“来到这个节骨眼,我应该很帅气的站出来说:别慌,我有办法!但不好意思,我是真没办法啊,到了那时候,我真没办法给你变艘快艇出来载你上岛。所以我想了想,还是打个电话提醒你一声,至于来不来,你自己做决定,别后悔就行。”
“嗯,谢谢。”
孟宁挂了电话,手指轻刮了下身边生锈的站牌。斜阳如诗,照着她纤细微垂的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