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导演棚出来, 余凌轻轻唤了金斯娇一声:“金老师。”
金斯娇已经进入角色状态,闻声停下步伐,回过头来, 等着余凌的下文。
恢复拍摄三天了, 金斯娇对待旁人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余凌数度想要和她搭话都没成功,大概今天是因为雪年来了, 片场工作人员之间的氛围一改从前, 连金斯娇都比之前多了耐心。
余凌原地酝酿了两秒, 三两步上前,走到金斯娇身侧, “边走边说吧。”
金斯娇猜到她要说什么, 片场人多眼杂, 不适合聊艺人的负面话题,万一被有心人听过去拿到网上一通发酵,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便提醒:“收工再说吧。”
今晚雪年要请剧组的主创团队聚餐,会比平时早一点儿收工。
余凌一听,愣了下, 但很快反应过来, 感激地点头,脸上洋溢着笑容:“好!”
大结局诀别戏,小师妹自戕, 血溅剑窟, 导演在讲戏时特地强调,这场死别戏情绪上悲大于烈, 人物大过剧情,让演员朝着文戏方向演。
有雪年在, 金斯娇不知为何压力巨大,像在考场上被老师盯着答题。
万幸从开始到结束都没出意外,导演一喊“cut”,演对手戏的余凌连忙过来帮忙搀扶,金斯娇躺在血泊中哭得太狠,站起来时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了,连带着余凌也跟着打了个趔趄。
看监视器的回放,两人对戏可圈可点,但陈导一直拧着眉,显然不是百分百满意。
金斯娇沉下心回看刚才的表演,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哪儿。
少了点情绪。
不是面临死亡的挣扎与悲痛,而是小师妹和师姐之间如亲如师亦如友的复杂情感,对小师妹这个角色而言,师姐和她指间的情系早已超越了世界上任何一种感情,因此割舍师姐远比割舍生命更让她绝望,所以她会有恨,会有不甘心,这是藏在她心底的阴暗面。
“保一条,”陈导示意场记去吩咐现场人员备场,扭头问,“雪老师,你怎么看?”
化妆师过来补妆,金斯娇在叮嘱下闭上眼,看不见雪年的神情,只听见她轻缓悦耳的嗓音:“演得真好。”
现场主演都是千挑百选来的,演技个个拎出去都能洒几篇小作文,不会有人质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陈导笑笑,副导演有眼力见儿,递话道:“就是还缺了点儿东西……”
“金老师。”雪年道。
金斯娇看过去。
雪年认同地点了下头。
金斯娇默了默,冷不丁开口:“陈导,接下来几个镜头我能按爱情戏演么?”
满棚皆一寂,齐刷刷地把目光落到她身上,眼里俱是震惊。
余凌更是抬头,满脸愕然。
好半天,副导演眨着眼皮子,结巴着:“爱、爱情戏?”
金斯娇脸上还沾着道具血浆,身上黄衣鲜血淋漓,清冷寥寂地站在那儿,仿佛真死过一次。
她把对角色的理解原封不动的吐出来:“阿竺对师姐的情感很复杂,不只是师门情谊,有敬佩敬爱,也有心疼思慕,甚至还有对别人都不存在的占有欲……我想换条思路试试,或许爱情更符合阿竺的心境。”
“可、可,”众人表情各异,副导演憋半天,难为情地说,“可你们俩都是女的……”
金斯娇看上去像是反应了一下,扭头问:“余老师,您介意吗?”
副导演面露菜色。
谁说这个了!
余凌回神,迟疑道:“我倒是不介意,不过陈导……”
再怎么说《定天道》也是部言情剧,师姐这角色在剧里可是有官配的,这么改是不是得问问男主角的意思?
一棚十多人都在等导演的意思,陈导看了眼大监,久久沉思不语。
雪年启唇:“陈导,能让我和金老师聊聊吗?”
“当然,”陈导点头,向场记示意,“小张,去把何之逸叫来。”
休息区,四面漏风,崔恬送了个暖手袋过来,把挡风服给金斯娇披上,去远处等待。
周围人散,金斯娇手虚虚地搭在暖手袋上,怕血浆弄脏它。
雪年看得好笑,在她身左坐下,挡住那股子强劲的冷风,浅声道:“怎么想到要换条思路演的?”
金斯娇把裙摆拎高,免得风吹起来,衣料上的脏污到处跑,“看回放的时候突然觉得,小师妹这个角色可能没那么单纯。”
有些心思,金斯娇似乎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共通点。
只是剧本里没有体现出小师妹内心的复杂,配角还是得为主角做些让步。
“如果陈导不同意呢?”
金斯娇思考,那就没办法了,在片场演员还是得按导演的想法来,“那就听导演的。”
“这么听话?”雪年说,“不争取一下?”
金斯娇眨了眨大眼睛——她原本就是桃花眼,妆造在原有的基础上把她的眼型修饰得更圆,眼瞳几乎能清澈地倒映出对面的人影,瞧着一派天真无辜。
当然,一开口还是冷飕飕的:“会耽误拍摄进度。”
毕竟剧组每天都在烧钱,对表演再热爱也得现实点儿。
金斯娇想了片刻,可能觉得自己反应太冷漠,往□□了倾,保证自己的衣裳不碰到雪年的同时又靠得离她近了点儿,抬着眼说:“您觉得不合适吗?”
上目线攻击很有效果,雪年一下就笑了:“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不是太迟了点儿。”
金斯娇咬咬下唇,眼底滑过些许做错事的失落与无措。
雪年当即便道:“又在瞎想什么?”
金斯娇低声说:“您可以像孟导那样教训我的。”
孟沈虽然说话带刺,能把人扎得心肝滋血,但金斯娇在她手底下确实学到了许多表演实践经验,要是雪年能像孟沈那样不留情……金斯娇手心没由来地一热,感觉身体隐隐躁动起来。
好像,也不错。
雪年淡笑:“想多了,你没做错,揣摩角色是表演的基本课,陈导不会怪你的。”
“那您呢?”
“我把你叫出来也不是为了训你,”雪年看她小心翼翼就心软,“你在的话陈导不好和其他人沟通,万一男女主介意,万一编剧不乐意呢?”
金斯娇终于知道雪年为什么单独把自己叫出来了,不是教学,也不是卖导演面子,雪年是为她考虑。
“……”她的心情顿时有些不受自己控制。
雪年低笑:“很感动?”
金斯娇认真的点头:“嗯。”
雪年在她耳边轻轻碰了下,看上去像只是在帮她整理耳发,金斯娇感到耳根传来温热的触感,呼吸要乱,却听雪年道:“感动留到回去再说。”
金斯娇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远处,余凌和何之逸都从导演棚里出来了,两人正说着话,应该在聊剧本,何之逸的表情还算温和,看样子没起争执。
约莫是感觉到旁人的视线,余凌转头,远远看见金斯娇和雪年,扭头和何之逸交代了两句,单独走过来打招呼:“雪老师。”
作为前辈,雪年对待新人的态度向来温柔有耐心,脸上浮现温和的笑意,柔声道:“坐。”
余凌斟酌了下,最终坐到金斯娇右手边。
见金斯娇暖手袋搭在膝盖上却不捂手,她把手中的暖贴递过去,“是不是凉了,要不要换我这个?”
另一侧,雪年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到她手上。
“谢谢,不用。”金斯娇依旧用她那惜字如金的态度拒绝。
余凌没流露出半点不悦,反而主动道:“刚才导演和何老师聊了聊,何老师也没意见,一会儿我们去对对戏?”
和冷清冷情的金斯娇一比,余凌简直像个善解人意的女菩萨。
演员对戏,雪年回到导演棚,副导演马屁拍得很溜,干脆直接把椅子搬到大监后头,让她坐在导演身边一起监戏。
备场时副导演在边上胡吹海吹,一会儿说金斯娇演技好,一会儿又道她努力肯下功夫,说些未来可期前途光明的彩虹屁。
雪年活了小半辈子,过去的一半岁月都泡在娱乐圈里,不会听不出哪些话是真,哪些话又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导演组看在她的面子上吹捧金斯娇,她也没觉得哪儿不好,一是金斯娇值得,二是没影响到别人,无论真假,总归对金斯娇没坏处,吹也就吹了。
不过今天坐在监视器后头,听着副导演在边上叨叨个不停,她破天荒地有点儿烦,尤其在镜头里见着对戏时余凌望向金斯娇那一半试探一半闪躲的眼神,心里就更不愉快了。
这是什么心情雪年很清楚,但作为一名专业的演员,她觉得自己这样太反常,也太小心眼儿。
编剧在身后低声道:“余凌还是有点放不开。”
另一人点头:“毕竟第一次。”
副导演:“要不要让她俩缓缓,先培养下情绪?”
“不用,”陈导眼睛紧盯着屏幕中的两人,“情绪没问题。”
“行。”副导演收声。
棚里安安静静,没有人再出声。
雪年注视着镜头,面不改色地往后靠了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