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
喳喳……
白皙的墙面上鲜有污垢的划痕,反射出的太阳光让医院像是一个方正的教堂。
鸟儿飞梭于蓝天和枝条的间隙后轻轻降落在空心的细制铁杆上,橘黄色的身体机械性地左右转动,偶尔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躺在病床上的男孩微微皱起眉头,当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立刻因为过剩的光线而眯了起来。
“……咳咳……”楚子航感受着嘴巴里的干涩,在开开合合数次后勉强把眼睛彻底睁开了。他看向自己的头顶,那里是刷白的天花板,吊着白炽灯管,旁边还钓着一台电风扇,正在以二档的强度扭头吹拂。
额前黑色的碎发被微微吹起,楚子航感受着额头的微凉,念了一句——
刷拉。
“陌生的天花板。”
“好渴……嗯?”
楚子航转头,发现自己病床旁边隔开床铺之间风景的帘子被拉开了,而自己隔壁躺着一个男人。
他侧着身子看自己,用手肘撑住床,架起自己的脑袋,两条腿并拢侧放,以非常妖娆如塞壬女妖的姿态在隔壁床看着自己,身上穿着条纹色的病号服,纤细瘦弱的身体一览无遗。
“路明非?”楚子航疑惑得喃喃。
而被叫到名字的男孩轻轻点头,嘴角带着认可的笑意。
“抱歉师兄,我总觉得起床的第一句话必须是这个,所以帮你喊了一嘴。”路明非撑着床的手拿开了,但脑袋还在半空悬着,全身颤抖,以非常变扭的姿势从床边拿了杯水。
“师兄,水,哦对了,记得用左手,你右边肩膀还有伤。”
“……谢谢。”
楚子航愣了愣,接了过来。
没想到路明非竟然还这么细致啊……
楚子航接过医院特有的塑料小杯子,只是轻轻用力就差点形变,楚子航撑起上半身,勉强喝了一口医院的桶装水。
还行,回甘。
男孩又躺了回去,这次他又下意识看向天花板,想着得说些什么。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嗯?”
可能是脑子太乱了,发生的事情太多。
楚子航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反正总得有话聊,虽然他直到自己不善言辞,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你说的那句话,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嗯?!”路明非忽然放弃了那个奇怪的姿势半坐起来,语调向上很是惊讶,但是惊讶占四分,剩下六分是狂喜。
“师兄你很好奇!”对于小半……一半……大半个宅男的路明非来说,有人乐意问自己acg圈子的梗,他是很来劲的,如果这个人是楚子航,他会触发两倍情绪波动。
于是楚子航就那样静静得看着男孩手舞足蹈起来,说什么新世纪福音战士,说什么碇真嗣,说什么被父亲带上初号机后和使徒战斗又昏迷,白色体现的是茫然和不解,是对世界的质疑和少年的失意之类的。
突然接触到神秘侧世界的少年,一上来就打BOSS的超展开,以及第二天就送医院的悲惨经历。
“挺贴切的。”楚子航点头,但忽然又不知道该说啥了,为了不让话题冷下来他便继续开口说。
“我回去会看。”
只是在锻炼的间隙,或者写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缝隙中看两眼,不会耽误事的。
“喔……喔喔!”路明非嘴巴变成o型发出奇怪的声音。
没办法,就在刚才他竟然把仕兰中学的男神哥哥给带进了二次元的圈子里,这样是放在反二吧里高低得被从后面拍一张照,标题就是【如何评价****】,二楼回复必然是【二次元是这样的。】
真该死,路明非感觉自己犯下了千古奇罪,但该死的不是犯罪的部分,是犯罪完了莫名很爽的部分。
有种和那个遥不可及的会长更进一步了的收获感,男孩摸摸自己的脑袋,开始询问起了楚子航此刻的身体状况和感受。
“肩膀有些麻……大概需要恢复一段时间,身体很虚弱,应该是流血过多导致的。”
楚子航指尖微微摩挲白色的绷带边缘,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其实他不觉得自己亏了,第一次进去尼伯龙根,他踹飞了好几个死侍,也拿刀捅死了几个,按TAB查看战绩高低是很亮眼的数字。
不过……
“活下来了吗……”楚子航终究还是摆出了这个话题,他看着病床的窗户,看着鸟儿微微震动翅膀,看着阳光从窗外射入室内,神色放松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恍惚。
“大概……是多亏了藤丸立香吧……”
那个雨夜中,他其实隐约看到了。
尽管身体衰弱,意识模糊,但楚子航也隐约察觉到了少女在与那位神王奋战,并且连战连捷,甚至一度压制他的盛势。
那简直就是过于离谱的光景。
至少,楚子航无法想象,那种事情竟然出自于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之手。
“真是厉害啊……”楚子航下意识感叹,但不料这却捅到了不该提及的话题。
砰!
“对吧!!”
弹射起飞的路明非一下子上半身就和床铺分开了,仿佛二级分离的火箭一般发射而出,他坐起身来看向楚子航,脸还更凑得近乎了些。
?这么激动作甚么?
而不等他疑惑,路明非便开始宛如布道者般开始一边点头一边念叨着自己看见的画面。
诶呀你知道吗班长打人的时候可帅了力量感十足跑起来的时候啊头发上的呆毛也会跟着也跟着一条一条的跳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阿迪王外套飘扬起来就有种海军大将的美感而且即便跑得再快面部管理都是完美的简直就是世界第一旋转时候的张力简直不得了光是看到就感觉必须要上缴一亿人民币烧来给老天作为来到人间的入场卷才能够看见那完美的画卷——
你为什么不加标点符号?
楚子航发自内心得疑惑,同时用完好的手捏着眉心抑制住头痛。
其实他隐约觉得路明非应该是个外表看起来白烂,但内心还挺冷色调的人,因为和他说话的时候也感受不到太多外向的情绪,只有一层不知道应不应该称之为“虚伪”的孤独少年假面。
但现在,那副姿态无疑是真实的。
至少在夸耀藤丸立香的时候,那个少年眼里简直可以说是光芒万丈。
嘛……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吗?
……
不,果然还是无法理解。话说你倒是提一下昂热校长啊,明明校长也占据了近半成的功劳吧……
楚子航就那样默默地看着路明非,也不反驳,只是偶尔点点头表示一下赞同和应付。
总觉得对方有点像遇到了命定对象的偶像厨,疯狂得有些吓人。
而与此同时——
唰!!——
“陌生的天花板——是这么说吧。”
楚子航另一侧的窗帘传来动静,男孩侧头看去,发现那里也躺了一个男人。
昂热校长以刚才路明非的同款姿势躺在床上,侧着身子看楚子航,脸上带着和煦温和的笑容。
“昂热校长,您也……”
“那当然。”
先一步打断了楚子航,同样身着医院病号服的昂热和路明非不同,宽松的病号服穿在身上依旧能够隐约看见其强健的体格。
袖子被拉起来固定在小臂一半的位置,昂热开口道。
“虽然我不太了解那个动漫,但总之,先庆贺我们大家都活下来了这件事情吧。”
“是吗……藤丸呢?”楚子航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有些焦急得问。
昂热见状,不急不忙得指了指隔壁。
“立香的话,和她的朋友住在隔壁病房,毕竟一个病房最多住四个人。”
“是吗……”听罢,楚子航下意识地就想要起身。
“喂喂喂,师兄身上的伤还没好吧?”路明非赶忙劝阻。
但是男孩心里想着的是,我都还没鼓起勇气去隔壁房间吹水呢,会长你这么勇我很怕啦。
楚子航不知道路明非想了那么多,他随口回复道。
“我的伤口和昂热校长以及立香完全没法比吧。”
“话说那么说——”闻言,昂热也插入了话题,他用手扒拉开自己胸前的病号服领口,露出胸肌以及上面的伤口。
昨日的伤口,如今却已经接近完全闭合,只留下粉红色的新层肌肤。
“但恢复能力也不一样,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可以修复得更快,不过我刚才发了张自拍给校董会……就是咱们卡塞尔学院的赞助商,这样能要来多点假期和经费。”昂热乐呵呵得笑着,毫不避讳自己的所思所想。
“你现在才处于刚觉醒黄金瞳的阶段,等你熟练掌握了自己的身体再加以锻炼,也能够做到了类似的事情。”
“……是吗。”
楚子航想着,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
但是,他还是想要起身。
不知道昨夜自己昏迷以后发生了什么,但也许是一直坐和躺在病床上,屁股和背部整个都麻了,没有和往日一样参加晨练也让少年感觉很不熟悉。
于是他走下床,穿上拖鞋。
“啊……”
“啊。”
昂热和路明非同时发出奇怪的感叹声,视线也投向了楚子航。
“嗯?”
楚子航有些疑惑,但扫过去一眼的时候,却又发现两人都纷纷扭开脑袋。
?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感慨什么,但是说实话,大家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总不可能陷害自己。
想到这,楚子航也没有什么反应,素来表面性子冷淡的他就那样慢慢挪到了窗边。
他轻轻掀开房间窗户的帘子,让更多光线得以照入房间。
窗外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和昨夜的风景……完全两个极端。
看到那副场景,楚子航才缓缓有了实感。
是啊……我们原来……活下来了啊……
我们,打败了那个神王……
理所当然的,男孩又会回忆起那个雨夜,不是说昨日,而是更加久远的,遥远的,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
那个男人的背影依旧印刻在自己脑海深处,而如今那张冰冷的照片却也逐渐染上了些许温度……
父亲……
如果你能够看到的话……该有多好啊……
看着那个女孩向神王拔刀的背影,老实说……比你当年还要再帅上几分……
父亲……
“父亲……”
男孩喃喃着,声音化作碎裂的片段,融化在晨间的暖阳中,仿佛流水,温润清澈得滴淌,悄然无声。
直到——
“欸。”
忽然传来的声音有些沙哑,比自己刚醒的时候还要严重,感觉像是睡了几年的植物人开口说话,有一把沙子积蓄在喉咙那。
身体一激灵,楚子航忽然双肩一缩,诧异了。
他花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自己流露出内心所想,说了句“父亲”,而旁边病床上,这个房间内第四人说了句“欸”。
这种把戏,其实楚子航是熟悉的。
据说在男子初中生到大学生之间都非常流行的,在对方只要说道和ba或者父亲这类发音相关的瞬间赶忙补上一句“欸”,以此来证明自己在同性人群中的亲缘地位。
是一种挑逗别人的调侃行为。
不过,对陌生人做这种事也太过于奇怪了吧?
楚子航倒也没有很生气,只是疑惑,不过他稍微做思考就明白了过来,只当作对方是说顺嘴了。
那这种时候,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够缓解气氛呢。
楚子航保持“忧郁风格男神眺望窗外风景”的姿势,背对着病房内的几人,但心里却是思绪轮转。
也就在那个时候,那个沙哑的病号又开口了。
“不……不好意思……”声音还是那般沙哑,仿佛石头磨砂水泥路,牙酸发痒。楚子航勉强听清楚了对方的话语内容,心想到——
是要道歉吗?
那就好办了。
楚子航顺势转头,看向自己身后——
“没关系,你——……”
于是在那个瞬间,男孩愣住了。
斜阳打落,本该明亮的光被少年不算宽厚的背挡住,房间分割成三种色块,草绿色的帘布上有着简单的花纹,隔开病床之间的联系,也被光照亮,透出温馨的白,夹杂着淡黄色的光圈。
那个空间里,自然而然带来的是温暖与温馨的视觉感受,纯白的棉被则是携带着虚弱和慵懒的意味,而男人在那如蜘蛛筑巢的白色棉被中探出脑袋。
那张脸平平无奇几分小帅,但是胡子拉碴得一看就久未打理,野蛮生长。头发是凌乱的长,带着几分油腻,黏在耳边,贴在枕头上,和白色交织形成触目惊心的黑线。
男人看着他,泛着干涸的瞳孔里带着平静却温柔的色彩。
而楚子航则是同样对视着……静静地对视着……本来如死水的眼睛瞳孔中泛起波澜,仿佛清潭流转。
男孩嘴唇颤抖,却再也无法说出那无心之言构成的话语。
脚步也难以迈动,只是如同恐惧面前是琉璃梦幻之景般颤抖着,指尖以不同的方向摆动微颤。
“儿子……”
一切收入眼中,病床上的老男孩微微动弹嘴唇,上面因为失水而露出几片白色的死皮,扯动嘴巴的时候有些刺痛。
但,男人却硬生生地挤出了一点弧度。
然后他如是说道——
“要渴死了……来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