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城内传来了阵阵骚动,这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的确是一阵一阵的,然后还是骚动。
只不过这一阵阵的波动就像是夜之城底下的火山喷发了一样壮观,别说是在大街上散步的居民了,就连整个建筑群都随之振动摇晃。
路麟城的脸色几乎是瞬间阴暗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谈判破裂,而那个少女也终究不会成为他们的圣女,而是选择了对抗的道路。
从“由自己来尝试说服藤丸立香”到“任由藤丸立香探索这个城市的根源”,这些做法都是奥丁告知他的,路麟城就像自己说过的那样,真的只是一个跑腿之人。
他没有权利,也没有野望。
不想带着人类荣华富贵,只是想要自己所爱之人能够安稳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
为什么她就不能够理解呢?
难道我们不是一边的人吗?难道她就这么放不下那虚伪的同情同理心,一定要将整个世界拯救,为此甚至不惜赌上彻底毁灭的可能性吗?
路麟城无法得到答案,他的经历和世界观不允许他认可少女的想法。
而他也知道……
战争开始了。
但,理所当然般,依旧不是黑王与人们的战争。
而是又一次——
人类之间的战争。
“通知军务处,将所有在夜之城的‘英灵’分配出去。”
路麟城打通电话,向这个城市的中枢下达指令。
他将这个城市的守护者,称作‘英灵’。
——保存人类最后火种的,高贵的守护者。
而他们的目标是……
“除去陈墨瞳以及藤丸立香……其余一行人全部——”
路麟城的眼睛微微闪烁,似乎有些犹豫。
他忽然没由来的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的肌肤已经干涸,就像是没有水滋润的树皮,指节带着老茧,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是读书人的手,掌心带着黯淡的红,能够隐约感受到握紧时的温度。
那颤抖的肩膀,在自己面前哭泣的男孩。
自己的……孩子。
他闭上眼睛,轻声地说。
“……不论生死。”
……
“要开始了……”
夜之城的角落,楚子航和陈墨瞳躲在一个回环的巷子里,背靠着冰冷的墙面,看着周围的人流逐渐被有序地遣散,心中大概有了定数。
“接下来怎么做?”楚子航向陈墨瞳发问。
并不是因为楚子航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而是在这个队伍中,明面上的领导者是藤丸立香,但是实际上计划的核心却是自己面前这个红发少女。
陈墨瞳的【全知】虽然有着使用限制,但是基本上依旧是情报类言灵的巅峰。
在进入这个城市的时候,她就已经警告过一行人,并且暗示藤丸立香给出指示。
方才也是,在藤丸立香借口说要出去逛街的时候,她主动邀请楚子航这个在队伍中战力仅次于藤丸立香的人,也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个弱女子的情况下,离开路麟城的家。
留在路麟城家里的只有路明非,作为牵制,也是为了……让他有最后告别的时间。
而其它人——
“不怎么办,去和藤丸立香回合,然后靠着她无敌的【言灵.神谕】想想办法。”
陈墨瞳捂着自己的头,不知道为何看上去有些疲倦。
她回答地很快,仿佛早就预料到了现在的场景。
“立香既然已经开始不加掩饰地放开信号,那么大概率就是完成了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冰海铜柱的发现,既然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只剩下脱离了。”
“虽然夜之城和我们必将成为敌人,但是也没有必要现在开战,在不了解对方战力资源的情况下,完成任务目标要更加重要。”
“去那个最高的塔那里……”
楚子航先是点头,旋即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没事吧,声音……”
“大概是这个炼金阵的问题……不用管我。”
声音带着些许虚弱,诺诺逞强地摆摆手。
尽管少女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但她终究不是藤丸立香。
老实说……她很害怕。
那是一种没由来的心慌。
仿佛,即将迫近的真相……
是那么残酷到令人想要移开眼镜。
……
“诶老板你别跑啊!你先把我的烤猪肘子做完了!!”
“磊锅扑街仔!都地震了还烤肘子!快跑啦!”
城市的“蛇身”区域,芬格尔正扯着一个七旬老爷的袖子,试图据理力争自己的财产权利。
他和零是一起行动的,但是并不是和藤丸立香一样直接前往炼金阵的中心,而是作为“诱饵”,将这个城市监视的力量分散开来,自由行动。
这个城市建立在巨大的蛇形炼金矩阵上,而“蛇身”部分则是繁华的商业街,也开着千奇百怪的美食,芬格尔将计就计吃了起来,从东街砍到西街,就差最后一家店就齐活了,结果人老板却已经跑路。
看着手上的卡片,男人有些遗憾。
“哎……人生总是充满着缺陷,而过往的成就只需要失败的一瞬就可以倾塌,实在是太不公平了……你不觉得吗,零妹妹?”
“首先,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站在芬格尔身旁,零冰冷冷地说,“其次,我也不觉得没有集齐美食街的积分卡是什么值得伤感的事情。”
“现在的要件是去和藤丸立香回合,只是我们两个的话,周围的七……九个敌人,我们未必应付地过来。”
“啊……都是起步s级的混血种,真不知道奥丁到底给了多少补贴。”芬格尔摇头晃脑地吐槽。
他曾经遥不可及的领域,却是这个城市里颇为扎堆的精英怪。
哎……
有种玄幻小说里不小心换了个大陆的感觉。
不,更接近走出迦玛帝国来到中州的感觉?
总而言之,还没有实战试验过自己的英灵强度的芬格尔表示很心慌。
……
“……妈。”
夜光在水光圆润的表面滚动滑落,霓虹的色彩杂糅在小小的球内,就像是光的笼子困住了这片夜空。
路明非的手指抹去杯壁上的水滴,他有些紧张,缩着脑袋。
“……你会怪我吗?”
在他面前,名为乔薇尼的女人喝了小口伏特加,低垂着脑袋说。
“有什么好怪的,怪——我明明拼了命,划掉大半辈子,想要给你创造出一个能够好好活下去的地方,给你买了房,帮你联系到了隔壁翠花的微信,忍着见不到儿子的痛苦好几年,最后你来了半天就把这些全毁了?”
“……对不起。”
“老道歉做什么,你是我儿子又不是我厂里的员工。”
乔薇尼粗狂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她其实是……没有料想过现在这个画面的。
她本以为,自己这消失的几年里,最大的败笔可能就是错过了自家孩子的青春。
他会恨自己。
他会不再把自己当娘。
他可能对自己的理由不屑一顾。
但是没有关系,自己为他准备好的,这个安全的避风港中,依旧会有他的位置,孩子还小,他可能暂时脑袋转不过这个弯来,自己到时候会用人格修理拳帮助他找回丢失的母爱。
乔薇尼就像路明非婶婶说的那样,是个雷厉风行,仿佛事事都压人一头的女人。
她相信自己能够教好自己的孩子,就算他再怎么废柴。
但她所有的理论都建立在路明非是个幼稚的死小孩,这一点上。
她唯一没有想过的是……
他成熟了。
她不是恨自己。
而是……
不需要自己了。
父母总会以为自己比孩子见到的更多,所以他们不厌其烦地说着‘我这是为了你好’,惹恼自己的孩子——但……这其实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有错。
尤其是教育水平高的父母,他们的的确确就是比你生出来的娃多活了几十年,脑子又好使,收到过高等教育,在社会摸爬滚打,没道理比几岁的小孩还不懂事。
虽然说人的行为都来源于自我满足,父母的所有行动的出发点也来源于自我认知,自我满足,但客观意义上来说,的确能够提升孩子的个人水平,宽阔未来。
但是,如果更进一步呢。
成熟的家长会知道仅仅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来说还不够,还需要学会换位思考,学会从自己那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下来,将视线放得和自己“鄙夷”的孩童一样低,去看看他们的世界。
那时候他们就会发现,自己所希望的未来,和孩子的不同。
当然,这很正常,象牙塔里的小娃娃哪里知道毕业就失业的现实,哪里知道大街上路过的花纹衬衫男可能今晚要在网吧安家,哪里知道青年旅社里的心酸合集,哪里知道三和大神的放荡不羁,哪里知道自己长大后就算榨干心血,把尊严,肉体,生命,灵魂,全部奉献,也碰不到那些天之骄子脚上的尘埃,碰不到大阔少们SUV上优科豪马轮胎里镶嵌的泥土。
你不会有漂亮的媳妇,有也没别人的漂亮,没有别人的骚,甚至没别人的多。
你不会有成吨的家产,你可以骗自己不在乎,但那是因为你没享受过,你可以闭上眼睛,直到那些光鲜亮丽从新闻上刺透你的眼眶。
你甚至不会有影视作品那样宽容包容你的父母,不会有一个愿意和你交托背后的兄弟。
你甚至连自己最爱的,花费时间最长的游戏,打得也不够别人好。
没有平等。
梦幻与美好,那是孩子们唯一看得见的事物,而不是该死的生活。
但可惜的是,孩子们畅想的未来,偏偏建立在‘生活’这个前提上。
到长大了,他们才会恍然发现。
自己小时候的【满足】,已经坏掉了。
大部分人的一生不是来享福的,而是来看着,或者帮助别人享福的。
乔薇尼不想这样。
所以她必须成为那种她曾经讨厌的家长,她要让路明非活下去。
黑王的诞生将会在路明非正值青春的时候发生,那样的一生太短,她想给路明非一个完整的人生。
她做完了一切,直到见面之前,她都以为自己会满足自己的所作所为。
但是不对。
当她又一次交换彼此的视野,站在路明非的角度上看去时,已经不同了。
他留恋的不再是诗和远方,不是少年的伤痛和苦楚,而是切实地……想要站在谁的身边,想要完成自我的满足和成就。
即便失去‘生活’。
他也能够满足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那就去吧。”
可能会失败。
可能……会死吧。
但如果,如果这样就是你成熟后,做出的,不会更改的答案……
即便这会伤害到你,伤害到我……
但那时所获得的满足,一定会是最为醇美的甘露。
而所谓的爱就是如此“愚蠢”,把别人的快乐当做自己的快乐。
我亲爱的孩子。
你的欢愉,于我而言……
便是一切。
“妈管不动你了。”乔薇尼闭上了眼睛,猛地后仰,双臂伸直拉伸放松。
她松一口气,好像是叹息,但又带着些许萦绕的满足。
当生死一线的瞬间,父母会抱住自己的孩子,将他们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那一瞬间的父母真的有好好思考过“值不值得吗”?
大概是没有的吧……因为老实说——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生命更加重要。
孩子也好。
父母也好。
爱人也好。
都是一样的。
因为对爱人的爱,对父母的爱,对孩子的爱,也都建立在自己的生命至上,当死去之时,一切便会烟消云散。
无法再获得新的感动。
甚至,无法再获得痛苦的权利。
只是【无】。
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为什么父母会选择抱住自己的孩子呢?
大概是因为……
——在那一刻所获得的自我满足,将孩子保护,将自己挚爱的珍宝守护的感动,已经超越了大脑的生存本能。
就是有着那么甘美的味道。
那……
到底还算得上是冲动吗?
如果那一瞬间的情感,满足,能够超越一生的总和……
那个时候做出的选择,就绝非愚蠢。
而是决绝。
“去做你想做的事。”
“明非。”
路明非就那样痴痴地看着自己母上大人,眼眶发颤。
“妈……”
他想要说的话有很多,但最后还是吞进了肚子里。
男孩猛地用袖子擦干净眼角的泪珠,看似放松地张开双臂,震声道。
“妈!我爱死你了!来啵一个!”
“你要再说屁话就不要走,给我滚出去。”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