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谁管,不论是在什么地方都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这不止牵扯到主权,尊严,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等等那些看似高尚无比,实际虚头巴脑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这关系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譬如收税权。
不过男人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些。
“告诉我现在这儿谁管事?”
他向岸上看看,没有看到什么让人不安的东西,就把两个金币塞到了胖子手里。
胖子粗糙的手指捻了捻手里花纹奇特的金币,然后用有些怀疑的眼神打量着男人。
这个样子的金币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所以难免心里没底。
“拿着吧,收好了,以后或许会看到更多这种样子的金币。”
对胖子的满脸怀疑,男人并没有解释,他不见外的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人踩着木板向岸上走去,嘴里还不忘了继续问:“说说这里现在谁是当家的,我大概找他们有点事情要谈。”
“这里现在归阿廖斯库老爷管,”胖子又用力捏了捏金币,然后干脆放嘴里咬了下,上面清晰的牙印让他不由露出了笑脸,只是看到金币上那个造型优美精致的女神雕刻被因此破坏了又觉得有点可惜,然后他一边用警告眼神瞥了眼旁边的同伴把金币揣进自己口袋,而不是放进收税的皮褡裢里,一边追着男人背后殷勤的说“阿廖斯库老爷是我们的县长,他为……”说到这,胖子无所谓似的耸耸肩“至少名义上,他为图布罗伯爵大人服务。”
“名义上?”男人回头看了眼胖子。
“朋友你知道这年头不好混,国王来了我们得应酬,大公来了我们得应酬,甚至就是奥斯曼来了我们还是得应酬,之前这里还曾经归摩尔多瓦的斯特凡大公管呢,不过后来大公好像把这个地方送给了图布罗伯爵,所以我们现在算是伯爵大人的子民了。”
“哦,你们这还挺乱的。”男人信步在铺满西沙和鹅卵石的小路上走着,他那样子就好像是在自己家后院那么悠闲,倒是胖子和他的伙伴像是两个乖巧的跟班在后面听支听呵的跟着。
“也不算乱,我们其实挺好的,奥斯曼人不怎么搭理我们,大概是看不上我们这地方,前年的时候奥斯曼人的舰队就从我们附近的海上整天的经过,不过他们是去摩尔多瓦,听说斯特凡大公在那边和个国王掐起来了,奥斯曼人好像去帮忙了,可就是这样他们也没怎么注意到我们这儿。”
男人停下来回头看看,他倒没想到这个胖子消息还挺灵通,要知道这些事即便是在梵蒂冈要想找个人说清楚了都不容易。
大概是离的比较近的缘故吧,男人心里想,然后问:“我想和你们这里管事的谈点事,不过听好了我只找真正能管事的,办好了不止这点好处。”说着男人顺手又扔过一个刚才那种金币。
胖子用和他体型不符的灵巧动作一把接过,在掂了掂分量后,胖乎乎的脸上已经笑得快要看不到眼睛了。
“您放心,我们这就带您去见阿廖斯库老爷,不过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啊?”
说到这胖子有点含糊的看了看眼前这个虽然出手大方,可外表看上去实在有点邋遢的男人。
看看他这身打扮,说他是个波西米亚人都会有人相信,如果不是他出手阔绰,胖子已经肯定他就是个波西米亚人了。
“纳山,”男人伸手捻了下一边上翘的须尖,从口袋里变魔术似的又拿出个金币,不过他这次没扔给胖子而是向两人举起来轻轻捻着上面的花纹“对你们的县长说让他来码头,这上面的那位小姐想要和他谈点事。”
然后他很郑重的把金币递到胖子面前。
胖子疑惑的接过金币,他早就注意到这金币上的花纹了,那是个他从未见过的精致图案,一个如雅典娜女神般的形象矗立在金币的正面,不过让他奇怪的是这个雅典娜手里握的不是长矛而是一支火枪。
看着胖子俩人匆匆离开的背影,纳山慢悠悠的在码头的岸滩上散着步,他有时候会停下来向停泊在不远海上的双桅船看上一眼,然后就又继续慢悠悠的走着。
胖子的效率很高,或者说是金币的魔力很大,当纳山刚刚觉得肚子里有点空,捉摸着上哪找点吃的时候,他就看到一辆车帮很高的马车从远处沿着狭窄的道路扬起老高的烟尘远远奔来。
坐在车夫旁边的胖子不住的向纳山挥着手,那样子想让人忽视都不太可能,在他后面没有顶棚的敞开车厢里似乎坐着2个人,当马车靠近时,纳山已经看清其中一个人脖子上挂着的醒目的绶表。
这说明这个人应该是当地的官员。
果然,马车刚刚停下胖子就机灵的跳下车,然后奋力把车帮挡板卸了下来顺手搭在地上充当了脚踏。
那俩人从马车走了下来,其中那个胸前挂着绶表的是个看上去50多岁,胡子已经灰白的老年男人,在他身后,一个身穿黑衣头发剪得如同扣了圈锅盖似的书记官紧紧跟着。
“远道而来的朋友,欢迎来到康斯坦察县,”县长矜持的微微张开两臂向纳山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虽然尽量掩饰可看着纳山的打扮他的眼中还是不由闪过一丝疑惑的神色,他向手里拿着那个金币看了看,然后举起来向纳山示意“不知道你要和我谈些什么。”
“你误会了县长,”纳山捏着刀柄摇摇头“不是我,是金币上面的那位小姐想要和您谈谈。”
县长露出了诧异神色,他不由举起金币看了看上面的图案。
“你没听错,就是金币上这位小姐,”纳山抬手用大拇指向身后海面上的双桅大船指了指“她现在就在那条船上,那不勒斯的箬莎·科森察伯爵小姐。”
就在纳山正在和黑海岸边的康斯坦察县长老爷交涉的时候,海面上双桅大船的甲板上,箬莎正优雅的摆弄着一支造型精美,与其说是杀人工具不如说是件艺术品的短筒火枪。
和以往的短火枪不同,这支火枪的枪管虽然比长枪要短上一截,但枪柄却并非是手握的兔腿样式,而是与长枪一样用坚硬的胡桃木制成的枪托,整个枪托削刻得线条流畅,握感舒服,在枪托尾部则有个小小的弧度和镶嵌着一层绣着精美花纹的小鹿皮,以作为抵肩射击的缓冲。
而在靠近枪管的前段同样用胡桃木制成的护木下,一块略显厚重的卧式握柄让这支火枪看上去显得更加前后平衡。
而枪的其他部位,不论是扳机护环还是击锤或是枪管上,都蚀刻着繁杂而又精致的纹理,其中一支缠绕着整条枪管的玫瑰花饰从扳机一直延伸到枪管前端,最终环绕着枪口形成了一朵盛开的蓓蕾。
这样一件艺术品让很多看到的人都认为已经失去了作为武器的意义,人们认为它更应该被摆放在城堡的大厅或是主人房间里当个装饰品,而不是被一些粗鲁的士兵拿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去互相残杀。
但是箬莎却知道这都是胡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支漂亮武器有多么可怕,特别是在装填上那种被挤压得十分厚实,用油纸包塞满的火药后,箬莎曾经亲眼看到这支火枪在一副看上去异常坚硬的盔甲上留下的令人胆寒的硕大弹孔。
箬莎小心翼翼的摆弄着火枪,她用由同样的木料精心制作的小箱子里拿出一根有着毛刷的通条,在沾了点牛油后把通条从枪口顺进去梳理着枪膛,然后又拿出一柄刻着花纹的小锤子仔细矫正着由两个相互咬合的齿轮组成的击扣。
听着轻轻的敲击声,箬莎想起了亚历山大给她的信中关于在阿格里的工厂里制造火枪的要求:“不要贪图精致,这是个很糟糕的习惯,因为过于精致的武器只会让我们付出更多的精力和金钱,而我们却无法保证这些武器会落在哪个莽夫的手里,所以只要熟悉的掌握了我给你提出的那些的建议后,我们的工厂完全可以在保证武器可靠的同时尽量减少那些毫无意义的工序,另外我希望你能注意我之前提出的那些建议,就是尽可能多的把工人分成只掌握各自不同技巧的几个班组,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可以让工人们因为熟悉掌握了各自手头的工序而更快的提高效率,而不是由于一个人从头到尾包揽制造一件武器而耽误太多时间,另一个则是可以通过分工的方式最大程度的保守我们自己的那些小秘密,尽管这个秘密能够保守的时间不会很久,可对我们来说也足够了,要知道需要你提供武器的地方有很多,按照现在的局势看,至少在法国人再次入侵前尽量把比萨与蒙蒂纳武装起来,至于阿格里和科森察我相信你一定已经提前照顾到了。”
想着亚历山大的这些话,箬莎手里的小锤就微微加了些力气,然后她有点心疼的发现击锤分叉的指扣顶端的花纹似乎被她敲出了个小小的刮痕。
箬莎有点恼火的放下小锤,拿起旁边的鹿皮抹着牛油擦拭起来希望能把那个刮痕擦掉,就在这时,之前送纳山上岸的水手走了过来。
“小姐,纳山老爷让我回来告诉您,他已经和当地的官儿们说好了,您随时都可以见他们。”
箬莎点头应着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来向着岸上看了看,吩咐旁边的仆人把火枪收回到枪盒里,而她下到底舱回到自己的舱房里。
先是洗了洗手,然后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发丝,看着镜子里自己这张已经从青春渐渐愈见妩媚的脸,箬莎掬起一捧水用力覆在脸上,然后再次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真是发疯了,箬莎,你肯定疯了。”箬莎轻声自语,然后站得腰杆挺直伸出了一只手,用一种充满特有的骄傲矜持与漠然的语气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很荣幸见到你大人,我是那不勒斯的女伯爵,科森察的箬莎·科森察,两西西里的灯塔守护者,比萨摄政,蒙蒂纳伯爵与阿格里的领主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的妹妹。”
当康斯坦察县县长大人听到这一连串听起来就令人肃然起敬的头衔时,那因为被震到张口结舌的懵懂样子,看上去显得颇为壮观。
“伯爵小姐您到康斯坦察来有什么事情吗,我是说我能为您效劳点什么?”县长大人有点拘束的问。
站在这么一位女伯爵的面前,县长大人深深的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乡巴佬的挫败感。
那种浓浓的她是梵蒂冈,我是土包子的压力让县长老爷很后悔为什么之前没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出来,至少那件托人从美因茨买来的羊绒外套穿起来还是有点样子的。
“我听说这个地方,”箬莎看了眼屋子四周简陋的摆设,这里是康斯坦察县县长大人的办公地,一座由里外两道石墙和几座坚固的塔楼构成的简单城堡,附近山上到处都有的石头为这座建筑提供了足够多的材料,反而是作为房顶的木料因为不多,建造房子的很多东西都不得不用石头代替,所以屋子里除了几张简单的桌椅,几乎看不到什么像样的摆设“过去是摩尔多瓦的斯特凡大公的领地?”
“是的伯爵小姐,不过我们现在效忠图布罗伯爵大人,”县长老爷用力点点头,似乎是在强调自己也是有很硬靠山似的“伯爵是尊贵的布加勒斯特牧首大人的亲戚,之前曾经参加过摩尔多瓦的斯特凡大公与波兰国王的战争,后来伯爵娶了大公的一个女儿,这块领地就算是大公给女儿的嫁妆。”
箬莎点点头,她知道事情肯定不是那么简单,没有人会轻易把一块领地割让给别人,即便是女婿也不行。
不过想想如果自己结婚,亚历山大会不会把阿格里送给自己当嫁妆呢?
箬莎倒是有点期盼的感觉了,只是她很快就知道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甚至估计亚历山大唯一能送给妹婿的大概会是一颗子弹。
微微摇头摆脱掉那些胡思乱想,箬莎细长的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微微敲着,一时间房间里安静的让县长老爷有点不舒服。
“我带来了很多货物,”箬莎又开口说到“都是些很珍贵的商品,所以我需要个能妥善安置这些货物的地方,你们这个……”
“康斯坦察,我们这里叫康斯坦察,”县长老爷赶紧说,他的眼睛放光,情绪有些激动的向前倾出身子“我们这里可是个好地方,环境优美民风淳朴,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相信我这里能让您发大财的。”
箬莎认真打量了下县长老爷,然后对他说:“我希望能见到图布罗伯爵,或者有些东西是他感兴趣的。”
“您说的东西是……”
县长有点疑惑的问,说起来他还真没见过自己出门做生意的大贵族,在他心目中大贵族们都是高不可攀的,更何况还是位似乎地位很高的女伯爵,这甚至让他隐约有点怀疑对方身份了。
箬莎向身后跟着的随从微微摆手,两个仆人立刻把一个沉重的长条箱子搬过来“咚”的一声顿在县长老爷面前的地上。
随着木板撬起,露出了码放在箱子里的几只垫着干草的火枪。
县长脸上露出了呆滞的神情,他愣愣的看看地上箱子里的火枪,又抬头看看神色平静的箬莎,动了动有点发干的嗓子才小心翼翼的说:“那么,伯爵小姐您这是要让我把您来的消息转告给伯爵大人吗?”
箬莎缓缓摇头:“不,我只需要你帮我看好船上的那些货物,还有就是为我找一个可靠的向导。”
县长差异的看着箬莎,他觉得有必要提醒这位奇怪的外国贵族小姐。
“您大概不知道我们这里正打仗,”说到这县长大概觉得可能会引起误会又赶紧解释“当然不是我们这里在打仗,我是说波兰国王和斯特凡大公之间的战争,他们刚停战没有多久,而且奥斯曼人不久前刚刚和摩尔多瓦订立了条约,现在摩尔多瓦附近还有很多各地没来得及回去的军队,路上不太平。”
县长好心的提醒让箬莎多少有点感动,不过她回头向坐在一旁一直无聊的玩弄刀柄的纳山看了一眼,然后回头说:“这个请您放心,我的互卫队可以保护我,而且我们或许还正需要有这样的机会向您的伯爵展示一下我们商品的威力。”
看着箬莎脸上矜持平静的神情,县长有点口干舌燥的勉强挤出个笑容。
“不过伯爵小姐您可能要失望了,伯爵大人现在不在他的领地,您知道我刚才说到打仗,大概您还不知道,其实摩尔多瓦的战争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可奥斯曼人现在正在围攻布加勒特,伯爵大人已经应招去保卫布加勒斯特了。”
“是吗?”箬莎并没有露出失望神色,她又回头向坐在后面的纳山看了眼,在似乎得到了某种默许后箬莎扭回头对县长说“不过还是请您给我们派个向导,我们要去个新的地方。”
说着,箬莎藏在裙子下面的脚尖无意识的轻轻踢了脚地上的箱子,发出“咚”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