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二点, 梁姿独自蜷缩在被子里,难以控制地溢出了一声干呕,她双手压住小腹, 眼睛空洞地望着房间里的白墙。
她今晚本来应该去酒店门口接清泽下班, 再跟他一起回家, 但是她没有去,跟清泽说她要在家里写论文。
按照手机给她计算的日期, 她的月经推迟七天了。
昨天晚上她还可以坐在书桌前写论文, 心平气和地等着它来。
今天却坐立难安了一整天。
她下楼跑步,在家里做瑜伽,跳绳,通通于事无补。
梁姿之前也有经期不规律的时候, 她闭经过五个月, 因为作息不规律提前过半个月,因为打宫颈癌疫苗推迟过一个月。
可是这些都在她和清泽在一起之前。
所以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能轻而易举地排除“怀孕”这个可能。
但她现在不能了。
自从和清泽上床之后,她就变得无比在意经期, 好在这一年多里, 它一直都很准时。
梁姿仔细回忆了一遍这个月的性/生活。
清泽每一次都做了措施,从一开始就做。他们没有抱着侥幸心理省略过一回, 因为这件事容不得一丁点意外。
可避孕套本身就带着百分之二的意外。
梁姿翻了个身,关上了台灯, 眼前一片漆黑。
下腹传来隐隐的坠痛感, 和痛经很相似,网上说怀孕初期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捂住嘴, 又干呕了一次。
在那次闭经之后, 梁姿就认定了, 身体是一套很诚实的系统,就算它早已被社会改造过,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衣服穿少了,它就会打哆嗦。
饭吃少了,它就会咕咕叫。
穿上高跟鞋,脚就会疼。
体重轻到无法支撑身体的时候,月经就会停止。
不管心里是满足还是难过,身体都会一五一十地向她反馈,它是不是喜欢。
现在,它告诉她,它不想怀孕。
身体不想。
心里也不想。
梁姿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很久以来,那些问题一直存在于她的脑子里,但是一直模模糊糊,七零八落,在合眼的一瞬间,它们瞬间成了形,冲到她眼前来:
如果怀孕了,她要怎么办?
是吃药还是做手术?
是在法国做还是回国做?
做完之后,她要怎么办?
在这个寂静封闭的小房间里,梁姿没有想过任何人,她没有想过妈妈和爸爸,没有想过姥姥,没有想过清泽。
她心里只有她自己。
因为最后上手术台的人只有她自己。
她又翻了个身。
但愿是她这些日子写论文写得太凶,才会让经期推迟。
但愿月经明早就会来。
黑屏的手机里,清泽在晚上十一点给她连发了三条消息:
【一个人下班回家真无聊】
【明天晚上我去你那住好不好?】
【晚饭想吃什么?】
她把手机静了音,一条也没回。
早上七点五十,一夜未眠的梁姿站在门口,眼看着上班的药剂师把大门打开,跟着走进了药店。
她买好验孕棒,问了使用方法,浑浑噩噩地往家里走。
街角的面包店飘出浓郁的黄油香气,梁姿往常会被诱得食指大动,今天却屏住呼吸小跑了几步,一心想避开这股甜腻腻的气味。
她迎着冷风跑出了十几米,步伐放缓的一霎那,腹部滑过一道熟悉的热流。
像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
梁姿仿佛被一口气吊着,脚步片刻没停,匆匆向家里走去。
一场审判正在卫生间里等着她,一如十年前高考出分的那一天,她从海边赶回家,忐忑不安地查询自己的成绩。
不同的是,她一辈子只会有一个高考成绩。
而月经推迟这件事,她也许每个月都要来上一次。
咔嚓。
梁姿把自己锁进了浴室,细细簌簌地脱起衣服,颤抖地低下了头——
一抹等候多时的鲜红色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她看见一个破碎的锋利啤酒瓶,猛地凿进了自己的脑袋。
流血了。
身上的力气被抽干净了。
人也醒了。
梁姿双腿一软,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眼泪一颗一颗砸在了腿间的墨蓝色瓷砖上。
她记起来,每一次欢愉之后,她和清泽似乎也是这么瘫在床上的。
可付出代价的只会有她一个人。
梁姿坐在沙发上缓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有力气打开手机。
清泽在早上又发来了两条信息:
【怎么不回我???】
【宝贝,你没事吧?】
她回复道:
【没事,昨天晚上睡得比较早】
【那你来吧,但是我来月经了】
还有一个晚饭吃什么的问题,她不想回了。
她什么也不想吃。
日子平静地过了一个多礼拜,梁姿每天窝在家里看书写论文,经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清泽去了圣塞巴斯蒂安,来回出差三天。
从梁姿家里离开的时候,清泽站在门口恋恋不舍,抱着她一通亲,因为除了亲也不能干别的。
“宝贝,”他可怜巴巴地开口,“咱俩已经一个多礼拜没睡过了。”
梁姿抬高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发,“Loch,你是要去上班,能不能想点别的?”
清泽稍稍放低脑袋让她揉,耳朵跟没听见一样,“我六号回来,晚上去我那住,好不好?”
“……行吧。”
梁姿把清泽送出去,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她希望清泽在温暖的西班牙多待几天,晚一点回巴黎。
她现在还不想和他上床。
清泽回来的这天,给梁姿带了两份小礼物,一个芝士蛋糕和一顶黑色贝雷帽,都是巴斯克地区的特产。
他说道:“我一直在开会,这两样是我拜托Gabriel买的,蛋糕要是不好吃,你就找他。帽子要是不好看,你也找他。”
梁姿坐在副驾驶,把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对着后视镜照了照。
还可以。
“你怎么不让他也给你买一顶?”她问。
清泽刚好把车停在路口等红绿灯,从车门那里又变出一顶黑色贝雷帽,“……买了,但是戴着有点奇怪。”
他看了看梁姿,“还是梁老师戴着好看。”
梁姿直接把帽子扣在他头顶,左看右看,笑出了声,“帅是很帅,但是怎么这么像卖报纸的小男孩。”
“哼,”清泽把帽子抓下来,放回去,“那你就是卖报纸的小女孩。”
十二月的巴黎总是又阴又冷,梁姿预定了一家杜乐丽附近的日料餐厅,和清泽去吃寿喜锅。
餐厅里暖和又热闹,虽然价格不便宜,但氛围很像平常的日式小酒馆,柜台前摆了一整排的清酒。
梁姿和清泽在温馨的暗黄灯光下面对面坐着,又说又笑,眼里笑意温柔,只有对方。
从两人在意大利餐厅吃的第一顿饭,到后来的每一顿饭,他们都是这么吃的。
除了那顿赌气的火锅。
梁姿端起自己的琥珀色梅子酒,“祝贺清老板把今年的差都出完了。”
清泽也拿起玻璃杯,杯里装着无色透明的矿泉水,“预祝梁老师马上把论文写完。”
叮铃。
两道视线再一次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却没有带来他们早已习惯的同频快感。
清泽在浴室里将梁姿抱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床上。
他们用了同一泵沐浴液,此时也被同一股薄荷香气紧密缠绕。
将近半个月没做过,清泽难免有些急切,他一只手握着梁姿的肩膀,吻着她的颈间肌肤,另一只手向床头柜探去。
抽屉合上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几分。
梁姿被裹在一片柔软之中,清泽的吻像一种魔法,渐渐让她逃离现实,忘却了过去。
她勾着清泽的脖子,双唇不断地回应他炽热而温柔的爱意。
半阖的眼眸习惯性地随着清泽的动作看去,瞥见了他手里的那只蓝色小包装。
蓦地,身体里的情潮退了。
眼底多了三分清明。
在包装被撕开的那一刻,她的手抵上了男人宽阔的胸膛。
掌心传来心焦火燎的滚烫。
“清泽,”她的眼睛不躲不闪地望着他,轻声开口,“我今天用手,好吗?”
清泽还在她的颈侧放肆吸/吮,闻言,停住了。
他抬头瞧着梁姿,眸子里有错愕,有不解,有失措,但最后剩下的还是温柔,只有温柔。
“好,”他沙哑地出声,把避孕套扔在床下,“听你的。”
梁姿不想看清泽现在的表情,她闭上眼,唇瓣贴上他的,“这里也可以。”
一次之后,他们依偎在一起,身体满足,心事重重。
“清泽,我以为我怀孕了,可是我不想怀孕。”她对他直白地道出了原因。
清泽沉默了两秒,“是那天晚上吗?你没有回我消息。”
梁姿握着他的手,用指腹磨着他的中指指节。
这个人,好像真的什么都知道。
她点头,“对。”
清泽侧过身,把梁姿整个人纳入自己的四肢范围,下巴搁在她头顶,蹭了蹭。
他的大掌抚过梁姿的后背,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之后,他才说道:
“宝贝,对不起。”
“你是不是很害怕?”
“我以后会很小心的,但是如果你不想做,也没关系。”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脖子,犹如梦呓,“会好的,过几天,就好了。”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没再见面。
梁姿紧锣密鼓地写论文,终于赶在圣诞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把最后一章发给了导师。
她顺利地在今年写完了初稿,和她计划的一样。
梁姿和清泽定在了周六见面,打算先去电影院看刚刚上映的《小偷家族》,晚上在清泽的家里一起做饭。
这一天,他们约在了下午出门,因为两个人上午都在各自忙碌。
清泽在家里做了巧克力慕斯,订了一束红玫瑰,给梁姿准备了漂亮又性感的内衣和睡裙,还有几个质量过硬的小雨伞。
用不上也没关系,他别的地方也都很好用。
他今天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写完论文的梁博士度过开心快乐的一晚。
在这个家里。
梁姿也早早出门,跑到商场柜台取钢笔。
她两个星期之前就买好了,让柜台在笔上刻了个“Q.Z.”,耗时一礼拜,她今天才有空取货。
她把一千多欧的钢笔放回家,打扫了一下房间。
下午两点整,清泽准时把车停在了公寓楼下。
梁姿收了手机,看了一眼窗外,天气阴阴沉沉。
她往包里塞了把雨伞,开开心心地出门了。
梁姿和清泽都知道,今天属实不是一个出门的好时机。最近一个月,黄马甲为了抗议油价上涨,每个周末都会在巴黎市中心的各大主干道浩浩荡荡地游/行,道路时常受阻。
但他们不在乎,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
梁姿从温暖的大楼里走出来,天空果然飘起了小雨,她被冬天的寒风冷不丁一吹,“嘶”了一声。
她从车前绕到驾驶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清泽扶着她的腰,让她在自己的腿上坐好。
心急的恋人在狭小的车厢里相拥,唇瓣相吮,舌尖追逐,交换气息。
也许是想把过去一周错失的亲密尽数补回,他们的温热指尖陷进彼此的头发,吻了很久。
比任何一次都要久。
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吻,马路萧索,天空阴郁,巴黎有雨。
作者有话说:
预备备了宝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