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姿穿着一条及膝小黑裙, 脚步轻盈地走在教学楼走廊里,手上拿着一沓白纸,腕骨处戴了一块墨绿色手表。
学生下周正式开学, 今天她要作为两位班导师之一跟新生见面, 做一些入学教育。
周蓓周老师上午刚刚讲完, 下午轮到她了。
梁姿停在热闹的教室门外,手握住门把, 转动——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十几张青春洋溢的面孔好奇地盯着她看。
梁姿走进教室, 把白纸发下去,说道:“一人两张纸,大家先用纸做个名牌,是不是都起好法语名了?”
几个学生回答:“对。”
“好, 那你们一面写中文名, 一面写法语名,先把中文名字朝向我吧。”
发完纸,梁姿走回讲台,拿起白色粉笔, 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梁姿”, 在下一行写下自己的工作邮箱。
她平时上课不用粉笔,想要写板书的时候会把屏幕放下来, 在电脑上打字。但今天只是跟学生见个面,她不想启动开机耗时五分钟的教室电脑。
梁姿转过身, 放下粉笔, 等到所有人都准备好名牌,她才开口说道:“大家好, 我是你们这学期的听力老师, 梁姿, 叫我madame就可以。”
她弯起嘴角,嗓音格外动听:“大家拿出本子记一下,这周末有作业,下周上课我会检查。”
台下爆出一声:“啊???”
“二话不说直接留作业……”
“精读还有一大堆作业呢呜呜呜。”
“怎么有一种上高三的感觉啊??”
还高三呢,选了语言专业,大一就是上高四。
梁姿望着这群十七八岁的女孩和男孩,暗自腹诽,要不是系里的要求,她也不想留。
她也不想给他们检查二十六个字母的读法准确与否。
梁姿打开自己的记事本,嘴上一条一条地读作业,看视频,听听力,模仿跟读。
与此同时,眼睛扫过每一个学生的名牌和脸,边看边记。
“最后一项,把班里同学的法语名记下来。”
“就这些,大家记清楚了吗?”
台下冒出零星几个打蔫的回答:“记清楚了……”
“好,现在拿出第二张纸,写上你们的名字和邮箱,哦,”梁姿说道,“再把你们的名牌转过去,法语朝向我。”
两三个学生窃窃私语:
“她不会是把名字都记下来了吧……”
“好像是……”
“太吓人了吧??”
梁姿继续说:“大家以后如果有课业或者是生活上的问题,都可以发邮件给我,我会及时回复。”
一个男孩问道:“老师,微信可以吗?”
梁姿笑了一下,“尽量不要发微信。”
她走下讲台,把纸一一收上来,边走边说:“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学生们看着这位年轻老师,面面相觑。
一个女生出声了,“Madame… ?”
梁姿肯定地点点头,“你说,刘也言…?”
台下“哇”了一声,“真的记住了!!”
梁姿以笑应对。
叫刘也言的女生继续问:“嗯,madame,我想问,零基础学法语会不会很难?”
“每个人都是零基础过来的,别担心,法语没有这么难。”
新生们可能是看梁姿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很好说话的样子,后面提的问题五花八门,越来越歪:
“Madame,你的裙子好好看,是在哪里买的呀?”
“老师,法语专业真的有很多人去非洲吗?”
“Madame,你有看《Emily in Paris》吗,网上说它拍得很离谱,你觉得呢?”
梁姿拉了把椅子坐在他们旁边,不能自已地笑了一声。
问题很多,很好。
以她在巴黎的这几年来看,她一定会说,离谱。
但是她不能这么回答,太片面了。
梁姿仔细斟酌,只说了一句:“Chacun son Paris,每个人有她的巴黎。”
人和人的巴黎是不一样的。
她住两千欧一晚的五星级酒店,开窗就是旺多姆广场。
他住四十欧一晚的青年旅店,跟世界各地的年轻人谈天说地。
他去Le Bourget机场坐宽敞清净的私人飞机。
她跑到压根就不在巴黎的Beauvais机场坐廉航飞机。
她把门前的林荫马路买下来,仅供自家使用。
他抱怨巴黎地铁又脏又慢,小偷层出不穷。
他在塞纳河的游艇上单膝跪地,对那个她说“Marry me”。
她在蒙马特的爱墙前拍下情侣合照,最后看着他和另一个人喜结连理。
她和他只是共同生活在一个叫“巴黎”的地方。
他们从不会相遇。
梁姿拿着纸和本回到了办公室。
周蓓问她:“你觉得这些孩子怎么样?”
她肯定地说道:“挺活泼的。”
周蓓点点头,“孩子都是聪明孩子,但是,梁姿,你第一次带法专的大一学生,不知道你了解过没有,这个专业吧,每年都有几个学生特别不喜欢学法语,还有几个就是学不会,数学物理一点就通,到了法语,怎么教都没用,你要是碰到这样的,千万别生气,平常心。”
梁姿笑着应下:“好的周老师,您放心。”
从进校门的那一刻起,她就跟自己说好了,她的工作是教,不是教会。
作为老师,她会好好上课,至于学生们学不学,愿不愿意学,随便。
回家的地铁上,梁姿拿出手机,发现自己被拉进了一个微信群,名叫“9.10教师节快乐”。
她以为是学校又要搞什么教师节活动,点进去才知道,是郑述建的群,王雨薇把她拉进去的。
上个礼拜的婚礼,几个人喝到最后不舍得散场,郑述嚷嚷着再聚一次,王雨薇在旁边附议。
梁姿没想到,他们那天醉得不省人事,还真把这事记住了。
王雨薇在群里写道:
【9月10号周五晚7点,在任平安家里吃饭,给两位老师庆祝节日@梁姿 @谢绍】
【爸妈那天不在家,大家尽管来!!】
梁姿看了两遍群里的头像,七个人,都是那天婚礼上认识的人。
没有清泽。
她回复:【好,谢谢大家,周五见】
——
清泽这一个礼拜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怎么才能见到梁姿?
他思来想去,不那么刻意的办法只剩下一个了。
让任平安组个局。
周三这天,清泽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摆着Louis给他点的难吃沙拉,准备利用午休时间给任平安打个电话。
他还没点开微信,郑述就给他发来了消息:【清老板,明晚上有空吗?一起去任平安家里吃饭啊】
他问:【都有谁?】
郑述:【就是婚礼上的那些人,你都见过】【哦,还有谢绍的相亲对象也来,你可以来认识认识哈哈哈】
清泽记得明天晚上有个可去可不去的饭局。
既然是去任平安的家里,那这个饭局他就不去了,正好当面拜托他。
顺便看看让谢绍这种铁树开花的是什么样的女孩。
他发送:【好】
郑述:【那我拉你进群吧?】
清泽非常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废话一堆的微信群,他往嘴里塞了片沙拉叶子,皱着眉头回道:【不用,你把时间和地点发给我就行,顺便跟Adrian说一声我会去】
他又给Louis发了条微信:【不许再订这家的沙拉了】
调味汁聊胜于无,味道干巴巴,比日内瓦的某些餐厅还难吃。
他为什么要吃这种东西,他又不是狗。
哼。
——
周五晚,七点十分。
叮咚。
第一位客人到了。
任平安步伐沉重地朝门口走去,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心情跌到谷底。
身高腿长的清泽毫不知情地站在门口,嘴角一咧,露出一排小白牙,“Adrian,给你带了六瓶香槟。”
任平安又在心里把郑述骂了一遍。
什么玩意,天天瞎叫人。
“谢谢清老板,”任平安假笑着接下,“老板还是到得这么早。”
“今天公司没什么事。”
清泽跟着任平安走进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没有,你在客厅坐着就行。”
“是谁来了呀——”王雨薇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
“是清老板——”任平安回她。
“哦。”
王雨薇正在调糖醋小排的酱汁,笑得幸灾乐祸。
今天有好戏看。
清泽在沙发里等着,根本没想过梁姿也会来。
因为王雨薇根本不会安排他和梁姿参加同一场聚会。
因为任平安也只字未提。
他无聊得走进厨房,抱出一摞碗,在每个座椅前摆好了碗筷。
几个朋友陆陆续续都到了,林晚樱碰见顶头上司,又愣了一下。
清泽和善地笑了笑,“你把我当朋友看就好,可以叫我Loch,或者清泽。”
“或者清老板。”郑述在旁边补充。
林晚樱点头,“好的,Loch。”
怎么还是像在汇报工作。
她转头在王雨薇耳边悄声问道:“姿姿今天来吗?”
王雨薇:“来。”
林晚樱看了一眼谢绍,又看了一眼清泽,迷惑了。
她小声确认:“姿姿的前男友,是不是清泽?”
王雨薇:“你让她跟你说吧。”
林晚樱:“……那今天这场面有点大啊。”
王雨薇捂着嘴,嘻嘻哈哈地坏笑,“实不相瞒,我从昨天就开始期待了。”
“姿姿知道清泽在这吗?”
“不知道,她要是知道,肯定不来。”
在王雨薇的催促下,大家纷纷上了桌。
任平安为了照顾饭局,选了个最靠近厨房的位置,坐在了谢绍旁边。
郑述则是坐在了清泽左边,清泽晃了晃他干净的左手。
郑述明白过来,又换到了他的右边。
“谢绍,”郑述打趣道,“相亲对象什么时候来?”
谢绍笑着说:“马上就来。”
清泽有点好奇,“谢博士相亲也能相中?”
“不是相中,就是朋友,但确实是相亲认识的,挺聊得来的。”
郑述:“清老板,谢绍这个对象朋友可是不一般,特别能喝,小半瓶白酒下去都不上脸,还在那文文静静的,把我们挨个送进了酒店房间。”
清泽听得一愣一愣的,佩服极了,“比我厉害。”
王雨薇和林晚樱听得想笑。
任平安听得想死。
他等待着下一声门铃响起,宛如等待一颗定时炸/弹/爆炸。
防止事态逐渐尴尬,任平安提议:“咱们要不聊聊别的吧?”
“啊对,”郑述依然插科打诨,“我忘了,清老板也单身呢,我还是不说了。”
清泽无奈地笑,“这是谢绍的相亲对象,怎么说得我要抢一样。”
郑述回想了一下,“那倒是不会,你那个前女友不是个大大大美女吗?她可能不符合你的审美。”
又富有求生欲地对王雨薇和谢绍说:“不是说不好看的意思,也很好看。”
任平安:……快闭嘴吧别说了。
清泽:没错,他的梁老师就是大大大美女。
叮咚。
门铃再一次响了,任平安被吓得一激灵,筷子都没拿稳,落在桌子上,咚咚当当。
王雨薇自告奋勇,“我去开门。”
梁姿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我去给你们买了点水果,晚到了一会儿,不好意思。”
“没事,还没开始吃呢,”王雨薇把帆布袋接过来,郑重其事地说道,“梁老师,给我振作起来。”
“?我怎么不振作了?”
梁姿一头雾水地跟着王雨薇进了餐厅。
懂了。
这个人就算穿黑色t恤也还是那么显眼,手里握着一个无色玻璃杯,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里跟旁边的郑述说笑,侧脸线条清晰又骨感。
从七月十号到九月十号,她和他整整两个月没见了。
可是她有种错觉,她和他上个礼拜才见过。
她在一个雨天给了他一个创可贴,他们闲聊了几句,他上车离开了。
今天,他们在朋友家又见面了。
清泽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撩起眼皮朝门口看过去,倏地,他表情一僵,黑眸里笑意全无,清淡如水的目光一秒烧到滚烫,紧锁着那个仿佛凭空出现的女人。
松垮的白衬衫里是她常穿的黑色吊带,脸颊红扑扑,似乎是一路赶过来的。
那双眼睛又亮又灵,视线和他相对的那一瞬,她的鼻尖很明显地收缩了一下。
清泽知道自己喜欢她很久了。
可是他又觉得,他是在刚刚过去的那一秒才喜欢上她的。
每一次和她见面,他都这么觉得。
他双唇微启,刚要开口喊她,只听见一道不属于他的嗓音说道:“梁老师,你来了。”
清泽的眼神寻着声音的来源,眼睁睁地看着谢绍跟梁姿打了个招呼,站起来,走到了她面前。
嗡——
他的后脑勺实实在在地被人抡了一棒槌,抡得他眼冒金星,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受的,脑子也不转了,只剩下一个想法——
什么梁老师,那是谢绍该喊的吗??
梁姿收回视线,朝谢绍微微一笑,“谢老师。”
“梁老师,谢绍一直在念叨你,”郑述尽职尽责地起哄,“行了,两位老师都到齐了,咱们可以过节了。”
“不对,”他一拍大腿,“那天婚礼,清老板早走了,是不是没见过梁老师?”
清泽的眼睛盯着梁姿的脸,一言不发。
他把杯子放在无人注意的大腿上,用手掌攥住,指腹被他压得发白,指节也弯得泛白。
生平第一次,一种熟悉的情绪以一种陌生的强度,不留余地地将他掌控。
王雨薇和林晚樱在一旁看戏。
任平安根本没眼看,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望地。
其他人不知所以,感觉屋子里的气氛好像有些奇怪。
谢绍说道:“那我介绍一下吧 。”
他指着梁姿,“这是梁姿,外院法语系的老师,是我的同事,也是王雨薇的大学同学。”
又看看清泽:“这是清泽,是我的本科同学,现在是Hermance的ceo,大家不用拘谨,都是朋友。而且,Loch也是正儿八经的数学博士,人很随和的。”
随和的Loch眼角快结冰了。
他不轻不重地把杯子撂在桌上,从椅子里站起来,腰背挺直,声线平稳,“你好。”
梁姿点头,再一次迎上他的视线,神色如常,“你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一秒,小狗兴高采烈:“好哦!!”
下一秒,小狗耷拉着脑袋:“一点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