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半夜时, 外面下起来雨,淅淅沥沥的秋雨一直没停。
叶天卉听着外面的雨声,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她忍不住反复回想着顾时璋说的每一句话, 他的气息, 他的语调, 他叫着自己名字的样子。
千年已过,这个世上没有了大昭国,但是她却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她的名字曾经也是大昭国那片土地上的传奇,没想到今日竟然在他的口中再次响起。
她明白,自己的情绪已经严重地被顾时璋影响了。
无可救药。
她懊恼地用被子蒙住头, 不让自己去听外面的雨声,也不让自己去回想顾时璋。
她告诉自己, 那都是假的。
她之所以总是因为他有了惴惴的情绪, 那是因为他太像圣人了。
而他不可能是。
也许他是圣人的转世,但他应该不记得上辈子的一些事,不记得,那他就不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晚没睡好的缘故, 第二天醒来竟已经不早了,偏偏外面下了一夜的雨, 道路湿漉漉的,早高峰堵车严重。
过去奔腾马场没有叮叮车直达线路,只能乘坐巴士,可那巴士不同于叮叮车,竟会堵车, 她被堵在中间。
她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实在是度日如年。
总不能第一天上班就迟到,实在是不像样, 就这么煎熬下去,什么时候到?
这时候巴士上也有其它上班族抱怨起来,还有说老板会扣工钱什么的,一脸无奈的样子。
叶天卉听到“工钱”二字,顿时觉得此事万万不可大意。
怎么可以让迟到的巴士害她被扣工钱呢?
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要求巴士司机开门,之后她拎着包窜下去,越过那堵车的巴士车小汽车,一路往前狂奔。
于是在一夜秋雨之后,在这个清新潮湿的早晨,在喧嚣的马路旁,众人便见一个身穿衬衫牛仔的女孩儿,扎了马尾,毫无顾忌地奔跑在油光发亮的柏油路上。
她年轻而瘦弱,却有着挺直削薄的背,背部线条流畅结实,奔跑时的身体青春洋溢,充满柔韧的力量感。
有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也有人拿出来相机想拍下这一幕。
对此叶天卉丝毫不在意,她只想着可能被扣的工钱。
一定不要被扣钱!
她这么跑了好一段后,总算跑出了那段堵车区,不过可惜的是,这边已经没有巴士车,也没有计程车了。
没奈何,叶天卉只好抬起袖子擦擦汗继续往前跑。
她必须庆幸,若是她不跳车,只怕如今还堵在那巴士上,这一段路完全没车就是明证。
所以跑步是正确的,她不但要跑,还要跑得更快一些!
她紧攥着手中的包,加快速度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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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叶立轩看到前方那个奔跑的人影时,并没在意,他只以为这是晨跑爱好者。
今天他的物理课被安排在第二节 课,不过晨间吃饭时候,女儿文茵说要去马场,奈何她的车抛锚了,要打电话安排家里司机送过去。
他见此,便提起载她一程。
左右他的课程并不着急,哪怕绕一段路也不会耽误什么。
谁知道女儿却有些意外,仿佛有些排斥。
他没说什么,还是送了女儿过来马场。
因为当年种种,女儿从内地抱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周岁了,他那个时候刚过弱冠之年,到底年轻,并没学会怎么做一个父亲。
当时家里又有佣人保姆帮衬,他自己一则因了丧妻悲痛,二则也要出国留学读书,是以女儿成长的种种他参与极少。
等他学成归国已是几年之后,叶文茵七八岁,是个小小的大姑娘,很懂事体贴,也很乖巧讨喜,只是父女之间却失了亲近。
他也曾经试着想弥补,奈何那些日子正是他专业研究攻坚克难的时候,实在是事务繁忙,加上小姑娘家自然也有自己的性情,而他自己也并不知道怎么和这小女儿相处,于是到底没能做什么。
如今叶文茵已经长大了,懂事体贴,虽说并不是多熟稔,但二人倒是也能父慈女孝。
就叶立轩的打算中,自也是想着尽可能弥补,比如今日,尽管看出女儿并不太想,他还是送了。
他就在这似有若无的心事中开着车离开,却恰好看到了迎面跑来的少女。
他一眼认出,这是他隔着幕墙看了很久的那个女孩子。
她正尽情地奔跑过来,暖红的晨阳洒在她身上,她跑得朝气蓬勃却又野性十足,就像是一匹自山涧窜出来的小马驹,野性难驯,却放肆不羁。
他微怔了下,在片刻的犹豫后,到底是放缓速度,将车子开到女孩身边,之后放下车窗玻璃,问道:“需要载你一程吗?”
问出这话的时候,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他是有些洁癖的人,并不会随便让什么人上自己的车。
因为往时种种,他的防备心也很重。
仅仅一面之缘,他好像对这个女孩子有些特殊的好感,甚至说是偏爱。
叶天卉其实已经有些累了,她听到这话,懵了懵,之后便心花怒放。
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她绽唇笑了:“真的可以吗?顺路吗?”
叶立轩颔首:“上车吧。”
叶天卉感激不已,忙打开车门。
她在内地坐过公交车,来香江也只坐过巴士车,没坐过这种小轿车,自是不懂这里面的道道,打开车门就上车了。
叶立轩其实也有些意外,她毫无顾忌地坐在了副驾的位置上。
不过他并没说什么,只是提醒道:“你系好安全带。”
安全带?
叶天卉茫然地看他一眼。
叶立轩略沉默了下,到底是侧身俯首过来,拿到了安全带的扣头。
这样的动作有些过于亲昵,他面容敛肃。
他递给她那扣头,提醒道:“扣在那上面。”
叶天卉恍然:“谢谢,我知道了。”
说完赶紧扣好了。
她系着安全带的时候,叶立轩握着方向盘,发动车子。
这小姑娘还很年轻,含苞待放的样子,应该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
因为才刚刚奔跑过的缘故,姣好的面容浮动起烂漫的薄红,原本宽松的衬衫背部有部分布料被打湿,轻贴着肌肤。
香江是开放的城市,她现在的穿着依然是保守的,并不会有什么失仪,走在大街上丝毫不会引起什么注意,但是因为同处车厢这样狭小的空间,又彼此陌生,便多少有些不妥。
说不上来出于一种什么感觉,也许她恰好和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的缘故,叶立轩竟有了罕见的呵护之心。
他淡声开口:“你冷吗?”
叶天卉:“我不觉得冷,只觉得热……刚才跑了好长一段。”
叶立轩单手拿起旁边一件西装外套,直接递给她:“披上。”
叶天卉:“啊?”
她惊讶挑眉,不明白这人怎么了。
叶立轩:“披上吧。”
叶天卉并不想披上陌生人的外套:“我真不冷,谢谢了。”
叶立轩蹙眉:“你去马场?”
叶天卉:“对对对,我去马场,第一天上班呢,那边堵车,我以为要迟到了,只好跑过去,幸好遇到你。”
她感激地冲他笑。
这么看着时,她也有些意外。
刚才匆忙中没来得及细看,现在看,这个人竟然有些眼熟。
她记得,她在“妈妈”的相册里看到过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少年,站在红墙小楼前,戴着礼帽,穿着白色西装,清雅漂亮,雌雄莫辨,格外惹眼。
不过那张照片因为年代久远且保存不当,已经斑驳陆离,以至于有些模糊了。
如今她看着眼前这男人,隐隐觉得眼熟。
眼前的男人气质俊逸儒雅,穿了羊绒西装,面料考究,看上去贵气斯文,不过细看,那五官其实还是过于出挑,只是被他斯文气质所掩盖罢了。
她回忆着那照片上的少年,那少年若是经了多少年岁月的打磨,是不是恰好变成现在的模样?
叶立轩自然察觉到了她探究的目光,肆无忌惮,毫不收敛。
他没见过这样放肆的女孩。
他感觉自己在被冒犯。
当下越发蹙眉,他往常自然不是什么热心人,也万万不至于让一个陌生女孩随意上他的车,更不会拿着自己的外套去给那女孩披上。
他觉得今天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经脱离了自己正常的轨道。
况且,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的判断显然失误了。
多少有些懊恼,不过很浅淡,左右马场很快就到了。
接下来,汽车安静地行驶着,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在即将抵达马场时,有一处红绿灯,叶立轩停车等待的时候,看向身边的女孩。
她正好奇地看着车前面的一件发饰,上面镶嵌了碎钻的,闪闪发光。
叶立轩记得女儿晨间时候似乎戴了这个,她可能整理头发时无意中落在车上了。
这时候,女孩却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看过来。
她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探究和打量,有些微妙的异样感。
叶立轩迎着她的视线,微挑眉,茶色的眸底有着疏远的排斥。
叶天卉望着他,突然就笑了:“先生贵姓?”
叶立轩抿唇,无声地看着她,眼神漠然。
对于这个问题,他当然不会回答。
叶天卉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谢谢你载我这一程,我想,也许我们可以交个朋友,我姓叶,今年十八岁,你呢?”
她把自己最关键的信息透露给他,希望引起他的兴趣。
叶立轩听这话,拧眉,眸间泛起鄙薄来。
叶天卉惊讶:“你不要误会,也不要生气,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聊一聊嘛,你也姓叶是不是?我们都姓叶,这实在很巧。”
绿灯亮了,叶立轩一脚油门开过去,于是马场便在眼前。
他停下车,凉凉地道:“下车。”
叶天卉:“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猜到你姓叶,以及为什么我竟然也恰好姓叶?”
叶立轩面无表情:“抱歉,我不想,请你下车。”
叶天卉从看到那碎钻发夹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她哪肯放过,当即道:“我猜你就是叶立轩叶教授,是不是?其实叶先生,我之前找过你,我——”
叶立轩眼神冷若冰霜,他断然拒绝:“你认错了,我不是。”
叶天卉狐疑:“你不是?你姓叶吗?”
她盯着他:“你女儿十八岁了,是不是?你看我也十八岁,我来香江是来找我亲生——”
叶立轩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漠声道:“小姐,请你下车。”
叶天卉看着叶立轩,他俊逸的面孔写满了冷漠的排斥和不屑,倒仿佛自己觊觎了他什么。
他说他不是叶立轩。
也许确实自己推测错误了。
叶天卉只好推门下车,下车后,她才看着叶立轩,道:“先生,刚才是我冒昧错认了,我很抱歉。另外,谢谢你载我这一场。”
他在车上,她在车下,隔着副驾驶座和一道门,他安静地看着她。
她已经收敛起了之前的肆无忌惮,眉眼凉淡,礼貌周到起来。
倒仿佛变了一个人。
叶立轩几不可见地颔首:“不必,顺路而已。”
说完,他当着她的面,将自动门关上,也隔离了她的视线。
叶天卉看看时间不早了,攥着自己的包赶紧进去马场。
叶立轩开着车子行驶离马场。
他从倒车镜里看过去。
马场地处偏僻,雨后的万物静籁,她穿着宽松休闲的白色衬衫,很简洁的牛仔裤,比起香江绝大多数年轻人来说,过于保守和朴素,不过她却穿出了疏朗通透的飒爽。
他拧眉,想着她刚才的种种。
她乍看之下,明明是风光霁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