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看着那粒种子破土发芽,满树繁花。◎
从那天之后,教室最后一排不再是我一个人的角落。
我仍然在我的本子上写写东西,但是再也没法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周嘉也在我的左侧的写作业,教室里安安静静,只有寥寥几个人,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条不宽的过道。
他是个坐不住的人,坐一会儿就要换个动作,比如说换条胳膊撑着脑袋,换个斜靠的方向。他腿长个子高,标准大小的桌椅对他来说很挤,他的腿支在桌子外,胳膊搭在桌面上,看起来不像是坐在桌子前,更像是怀抱着桌子。
配上他写作业时抓耳挠腮的表情,很像坐牢。
他平时交作业都是凭借着好人缘和厚脸皮四方支援,放学时间教室里没几个人,他的求助信号投向了我。
他一会儿借个笔记,一会儿借个参考书,一会儿问我某个题怎么写。
我成绩算不上特别好,有时候也只能说不知道,但是他问我我却觉得很开心。那段时间我们的互动很多,在空荡的教室最后一排,像是只属于我们的世界。
后来不知道怎么养成的默契,他咳嗽一声,隔着过道朝我伸出手。
我莫名就知道他是要借笔。
有时候猜错了,他的手仍然伸在那儿继续咳嗽,我又往他手里放块橡皮擦。还是不对,他斜身过来把手里的东西放回我桌子上:“这点默契都没有吗。”
我茫然地望着他,眨了眨眼。
他下巴抬了抬,“那根红的笔。”
我哦了一声,把红笔给他。
他接过去,只不过是片刻,他又把笔拍回了我的桌子,然后无奈笑骂我:“笨不笨。”
我低头看着那支笔反应了一下,才发现我递给他的还是那支他还回来的笔,连忙从笔盒里找出红笔给他。
他接过去的那秒仍在笑,教室里笼罩着日暮落下的黄昏,他勾着唇,张扬的眉眼只是随便的一个笑就又坏又让人上瘾,像此时笼罩弥漫着他的夕阳,光线是暗淡却灿烂。
我落笔在本子上的东西再难写下去,满页空白只有开头落下的几笔。
之后他又找我,这次是有题不会,问我知不知道选什么。我也学得不好,摇摇头说我不确定,鬼使神差,我问他:“前面坐着好几个学霸你不问,怎么总是问我。”
他撑着脑袋,一副懒骨头的模样,几乎要趴到桌子上了,正盯着他面前的作业本犯愁,回答也是懒懒散散:“方便啊。”
我也说不清那一刻我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只知道期待落空的感觉很明显。
我握着手里的笔,只是说道:“我学得也不怎么好,帮不上你什么。”
他从作业本里抬起眼,又低头看了一眼作业本,很耿直地说:“没有啊,这不是大部分都做对了吗。剩下那些题太难了,等会儿晚自习问问陈思梅。”
陈思梅是学委,成绩很好,老师经常在课上表扬她听课认真好学,作业也做得认真,期中考试的时候也是前几名,所以班上的同学有题不会都很喜欢找她。
周嘉也跟谁都关系好,自然也不是例外。
他似乎是看出我的沉默,但不明白我的低落从何而来,只当我是和他一样为作业和成绩犯愁,反倒很讲义气地说:“没事,等我问了回来肯定会跟你讲,不用担心。”
我好像应该谢谢他,起码还惦记着回来跟我讲。
但我也的确知道了对他而言,我和其他同学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不知道我在妄想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妄想。
幸好这贪念只是起了个头。
我从那天开始收敛了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只把他当做是普通的同学,也开始克制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去偷看他的余光。
可是越是克制,越是发现他无处不在,他好像已经成为了我的高中生活的一部分,再难逃离。
就像放晴后万丈高空悬起的太阳,他只是寻常的站在那儿,光就自然而然落在了我的身上。
晚自习回家的路上,张楠楠和蒋柠还是会讲周嘉也,他这段时间转了性子,无比认真的学习,前段时间的随堂小测验,正确率最高的那波人里居然有周嘉也。
由于我和位置坐得近,张楠楠问我知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如果我主动问的话,他会不会告诉我,但我怕那个万一可能的回绝,所以我没有问。
课间仍然会有人来教室后面找周嘉也,他的朋友找他借东西,本来没我什么事,可他放我桌子上,理所当然地求我帮忙:“林薏,帮我递一下,谢啦。”
老师批改的作业发了下来,他在前面跟别的同学玩,课代表发到了他的作业,过去给他,他转头下巴朝我抬了抬,“给林薏。”
我正在饮水机前接水。
恍惚听到他说我的名字,回头时课代表已经把作业放我手上,远远的教室另一侧,中间隔了教室里的好多同学,周嘉也就那样无所顾忌也毫不在意的喊着林薏,也因此招致了许多同学投来的目光。
隔着好几排的人,他让我帮他我放桌子上,而后又低头跟他们凑头玩闹。
我没法避开跟他的交集,就像我和他的开始,原本也不在我的人生计划里。
直到那天的体育课,集合完毕后,老师说要进行这个学期的体测。
这对我来说就是个晴天霹雳。
我完完全全不喜欢运动,不能说是运动,只要是需要动身体的事我都不喜欢,我讨厌走路,讨厌劳动,讨厌爬楼梯,讨厌任何会让我觉得累的事。
从小到大,体育课对我来说都是一场煎熬。
好在我人缘不怎么好,我性格孤僻又内向,没有什么朋友,就算是煎熬也是自己偷偷丢脸,没有人会在意。
那天的体育课,男生和女生的体测标准不同,分成了两组分开测,先测的是男生。
我和其他女生一起在操场旁边等待着男生测完,她们都在看周嘉也,她们的窃窃私语和玩笑话基本都传进了我的耳朵。
喜欢他的人很多,很多很多,我夹在人群里,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除了我们班上,还有另外两个也在上体育课的班级,也在往周嘉也那边看。有人跟他认识,过去跟他搭话。
他一边活动着手脚做准备运动,一边侧头回答着什么,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我看见下一个体测项目开始的时候,那个女生给他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然后我开始听见班上的女生在小声打听那个人是谁。
有人认识,说是哪个班的某某某,初中的时候就跟周嘉也一个学校的,听说还是同班,关系挺好的,她生日的时候请客吃饭唱K,周嘉也去了,还送了礼物。
我站在其中,默不作声的看着天际昏沉,今天是个没有太阳的阴天,不算特别热的天气。
偶尔云层稀薄,才会透出一点阳光。
那些运动项目对他来说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对比起旁边其他男生挣扎费劲的表情,这就像是他的一场个人秀,游刃有余。
到了跑步,他遥遥领先,甩开第二名一大截,并且随着后面大家愈发疲惫,他拉开的距离越大。
在场的人都看呆了,喊着周嘉也的名字。
他迎着满场的欢呼喝彩,满身热烈的奔向终点,他像天生的主角,活在所有人的注视里。
男生的体测结束,老师说他们可以去自由活动了,他被其他男生勾肩搭背带走,嚷着好久没有一起打球了,也就只有体育课能逮到他。
他众星捧月的离开,而我对即将开始的体测犯愁。
整个过程非常煎熬痛苦,我沉默规矩按照老师的要求做完了前面的项目,到了八百米跑步,才是最让我犯怵的重头戏。
我和张楠楠还有蒋柠站在一起,随着一声令下,从起跑线开始了我长达八百米的煎熬,每次跑完这八百米,都像是浑身脱了一层水,肺都要呕出来,痛苦的感觉记忆犹新。
起初张楠楠和蒋柠还在后面陪着我一起慢慢跑,但是跑到第二圈的时候,老师说再不快点成绩就可能不及格。
我不想拖累她们,就让她们不用陪我。
对我来说,跑完就已经是胜利,但是对她们来说不是,我不想这样欠她们这么大的人情。
于是这段漫长的噩梦,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遥遥被甩在末尾。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呼吸极度痛苦的感觉,让我的整个身体像是负荷过重的老旧机器,随时会在某一刻无法承重时崩塌。
我看了半节体育课的天空,看阴天遮住了太阳的云,不想让自己和那些在看周嘉也的人一样,试图用这样的不一样来证明我没有那么在意。
可是他拥抱着风跑向终点的那一刻耀眼,迎面的风吹开他已经略有些长的额发,满面的意气风发。
就算云遮住了太阳,还是会有光从云层倾泻。就算我不想看他,余光里还是会看他。
大部分人都已经跑到了终点,结束了体测,三三两两解散去自由活动了。
只有体育老师还站在终点等我,张楠楠和蒋柠也在。
我庆幸这样痛苦丢脸的时刻没有多少人能够看见。
距离还是离我很远很远,我的腿脚酸软如坠千斤,跑步的速度甚至比行将就木的老太太走路还慢。
老师也已经收起了笔和本子,我看着那段让我绝望的距离,我想着,要不就放弃吧,反正就算跑到终点也已经超时了,反正都是不及格,为什么还要承受最后这段距离的痛苦。
我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如佝偻,大口大口的呼吸,如同将死之人拼命的汲取氧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周嘉也的声音。
“继续跑啊林薏,别停下,到了终点再休息。”
我以为是我累到出现幻觉,他早就跟其他男生一起去打篮球了。
汗水淌进眼睛,我模糊的揉着眼,身体已经仿佛不是我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机械如同失去知觉。
我听见身边一声叹气。
然后我的胳膊被人拉了过去,我迟钝缓慢转头。
昏沉的阴天,只有时而从云层缝隙泄露的几缕光线,已经几乎散场的空旷跑道,本该在篮球场打篮球的周嘉也却出现在我的身边,那几缕光线在他的发梢间纠缠,让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他拽着我的胳膊,拉着我小步往前跑。
我的身体已经疲惫累到麻木,只剩本能地被他拉着继续向前,视线却不由一直望着他。
他跑得速度很慢很慢,除了跑的动作,完全看不出这是跑步,我想到他一马当先跑向终点时的意气风发。
大概这是他这辈子最慢的一次跑步吧。
还有五十多米的时候,他转头对我笑,“刚刚短跑冲刺是多少秒?”
我的大脑已经快要停止运转,如果不是周嘉也带着我跑,我早就已经原地倒下。
我也是真的不记得,反正不算是什么好的成绩,我心里有数。
他看我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也没指望我回答,只是那笑更灿烂了,“想不想来个刺激的?”
我只是迟钝望着他,慢半拍刚反应过来他的这个笑容可能不怀好意,他已经握紧我的胳膊,“林薏,准备好了,出发——”
我几乎整个人被他带着冲到了终点。
我仰头就躺下,像个等待做心肺复苏的重症病人,操场上四下空旷无声。
张楠楠和蒋柠扑过来扶我。
我听见周嘉也的声音,问体育老师成绩怎么样,体育老师声音不大,我没听清。
等我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我才在她们两个都搀扶下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体育老师已经走了,我只好问她们我的成绩怎么样,有没有及格。
张楠楠叹了口气,“你最后那段的时候就没剩多少时间了。”
虽然早就做好准备,但是听到还是有些难过。
“但是呢——”
“周嘉也带着你回了终点,时间刚好够用。”张楠楠咧着嘴笑,“所以恭喜你,及格啦!”
说完,张楠楠和蒋柠一齐凑上前来。
“……?”
蒋柠眨巴着眼,兴致勃勃地问:“周嘉也居然帮你,他为什么帮你啊?”
风很轻,细细柔柔,四下空旷的体育场传来很远处的打球声,我的心跳有细微的搏动,这一秒的微毫难以捉摸。
体测结束,人早就已经散完了,只剩我们三个大眼对小眼,我满身酸软疲惫,也只是迟钝摇头。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
我实话实说。
蒋柠摸着下巴分析,“不过周嘉也本来就人好,都是一个班的,平时又跟你关系不错,路过这儿看到了顺手帮你一把了。”
张楠楠也赞同点头,“不然初中那会儿也不会那么出名,除了长得帅,他性格本来也很开朗招人喜欢。你不知道,初中的时候老师虽然嫌他调皮爱动,但是学校里有什么事都喜欢叫他,帮同学搬水搬桌子都是常有的事,用老师的话来说,周嘉也除了学习什么都好,他估计要是想好好学也能好,但他坐不住。”
“但他真的好帅啊,刚刚体测的时候,我血槽都快要空了。引体向上你看见没有,好像有腹肌!”
“啊啊啊我也是啊!听说他唱歌难听,不知道真假,不然真的可以去报名选秀啊!”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我仍然满身酸软疲惫颓坐着没缓过劲,安静恢复着体力。
体测用了大半时间,这节体育课剩得时间不多,我们三个就坐在跑道这儿聊到了快要下课。
还剩几分钟下课,蒋柠提议一起去小超市买瓶饮料,她们两个拉着我扶我起来,慢慢沿着操场往小超市走。
路过篮球场,我再次看见了周嘉也。他没打球,坐在球场旁边的长椅上,懒懒散散的靠着椅背,在那儿看热闹似的对着球场上的朋友指指点点。
朋友在他的指挥下踮脚进了球,他怪叫着欢呼鼓掌。头顶的树桠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散落在他肩膀上的是细碎的光。
他疏懒张扬的模样,连风都会为他摇曳。
朋友进了球回头,恰好看见了路过的我们,估计是以为我们要从这个方向回教学楼,扬声朝我们问道:“体育老师喊过集合了?”
蒋柠回他:“没有,我们去超市买水。”
周嘉也闻声回头,看见了我。风轻声摇曳,我以为他也只是回头不经意的一眼。
“林薏。”
可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树桠间抖落的碎光在他眉骨跳动,惹了平静漂浮的尘埃。
他眉头轻挑,朝我笑道:“过了?”
我点点头,“谢谢你。”
“谢我啊?就这样?”
他轻弯着唇,微挑着眉,本就张扬的长相透着一股散漫,他半转过身看向我,胳膊搭在长椅靠背上,吊儿郎当的模样坏得让人上瘾。
天气时阴时晴,云层偶尔稀薄,片刻的晴朗里太阳灿烂倾泻而下。
他在光里,像是光线本身。
我喉咙发紧,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我应该怎么谢你?”
“不是去买水吗,帮我买瓶。”
原来只是这样帮个小忙,那一刻的紧绷我说不上来,“哦,好。”
“谢了,回头给你钱。”
他说完后就转身坐回去,继续看着球场。
在他头顶摇曳的树桠仍然没有平静,风里依然有着阳光的气息,吹动着满树碎光。
我和张楠楠、蒋柠去了小超市,打开冰柜才想起来我忘了问他喝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平时都是喝什么。
我看到了上次周嘉也送我的汽水,鬼使神差,我拿了这瓶。
瓶身带着微凉的温度,贴合着掌心,忽然想到那天他把汽水塞进我手里,也是一个不算晴朗的天气,可偶尔透析云层也会落下光线,他迎面吹开的阳光灿烂而热烈。
像是有一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播种下的种子,它悄悄破土发芽,满树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