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大清,皇子阿哥固然尊贵,可“贵不可言”四个字,不是谁都可以提起的。
德妃能从宫女爬上四妃的位置,除了清丽的样貌与争气的肚子,最为依靠的,还是小心谨慎四个字。
加上胤祚是她的心头宝,掩着护着还来不及,哪会和左右说什么聪明伶俐、贵不可言的话?
刘氏是胤祚的奶嬷嬷,却不是德妃的亲信!
皇贵妃心里明白,德妃就算有着勃勃的野心,也只会藏在心里,就算烂了根,也不会告诉别人。
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怨就怨,皇上给六阿哥取了这样一个招人眼的名字。”提起康熙,皇贵妃回神过后,清醒至极,眼里没了深沉的恋慕。
说罢,她轻轻笑了一笑,呢喃道:“怨就怨,他有乌雅氏做额娘。”
都说对孩子出手是要遭天谴的,可佟佳氏不怕!
德妃动手的时候,索额图动手的时候,可曾有一分一毫怜惜即将生产的她?
她不能让小格格孤孤单单地走,得拉人陪葬才好……
“乖孩子,额娘让六哥来陪你,如何?”皇贵妃对下身的隐痛丝毫不觉,虚虚抚了抚小腹,柔声说,“还有赫舍里家,毓庆宫……一个也逃不了。”
索额图尽心尽力地算计她,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帮太子清除障碍!
他要扼杀所有威胁到太子地位的存在,让太子能够顺顺利利地登基,从而做第二个多尔衮,做第二个鳌拜,从而把持朝政,权倾天下。
终日打雁,总会被雁啄了眼,索额图不过一个跳梁小丑,总有他落难的时候。
“你说,若六阿哥出了事,皇上会怎么想?太皇太后会怎么想?”皇贵妃的笑意加深。
脏水一股脑地泼上去,到那时,太子便是丝毫不知情,也无济于事了。
当年六阿哥满月,皇上赐名为“祚”,处处表现出喜爱之意,着实让前朝后宫躁动了起来,引起了阵阵波澜。
索额图震惊于六阿哥的名字,刹那间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但如同雨过无痕,很快就消散在了脑海之中。
德妃出身包衣,如何与赫舍里家相比?除非皇上昏了头!
……就算皇上昏了头,满朝文武也不会信服的。
是他杞人忧天了。
只是,六阿哥一个庶子,却压了太子的“礽”字一头,索额图琢磨半天,始终不愿相信这是皇上的本意。
说不通的。
这不是把六阿哥放在火上烤么?
他想了很久,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人
先帝最钟爱的皇子,孝献皇后董鄂氏生的四阿哥,不到一岁便被封为荣亲王的那位,名字里也带了“祚”字。
当年的荣亲王,才真正称得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先帝欣喜若狂地称他为“朕之第一子”,只等他满了周岁便立为太子;就连厌恶董鄂氏的皇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也对荣亲王无甚意见,瞧着也是慈爱的。
想来也是,一个奶娃娃而已,同样是她老人家的亲孙子,太皇太后不会做出迁怒的事。
只是荣亲王福薄,未满周岁便夭折了,据阿玛(索尼)说,一场风寒来势汹汹,很快就夺去了小阿哥的命。
孝献皇后因此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先帝顿时万念俱灰,连皇位也不想要了。
后来的事,是太皇太后心口的一道疮疤,朝臣们同样讳莫如深,不敢提及。
索额图堪堪停住回忆,沉吟了起来,眼底精光四射。
荣亲王一脉并未立嗣,先帝原有挑选后嗣的想法,还来不及下令便崩逝了。故而,索额图猜测,先帝应是留下了遗诏,命新皇过继一位爱新觉罗宗室,给他心爱的孩子继承香火。
皇上幼年登基,多年没有动静,可如今,六阿哥恰恰对应了荣亲王的“祚”字……
其中含义,不言而明,索额图霎时放下了心来,对胤祚再也没了敌意。
但,猜测终究是猜测罢了。
四年过去了,皇上顺利平了三藩,收复了郑氏据地;宜妃生了九阿哥,德妃也即将临盆,万岁过继六阿哥的心思,却半分没有显露过。
——日后,想来也不会有了。
恰逢流言在私下里席卷,说九阿哥的洗三礼怎么也比不上六阿哥,万岁爷赐的名字,更是不如!
索额图哪还坐的住?
结果,天赐良机,天要助他,给他送了六阿哥的奶嬷嬷过来。盘问了刘氏之后,索额图愈发肯定了起来,六阿哥胤祚,将会是太子殿下的大敌。
德妃的野心让他如鲠在喉,他也不准备放任下去。
笑话。一个包衣之子,哪配得上贵不可言四个字?
历经几朝,连绵不绝的荣耀,只会属于赫舍里一族。
……
理了理衣袖,定了定神,索额图抬头一望,面前是金光熠熠的几个大字,毓庆宫。
作为储君的叔祖父,又是纵横朝堂的“索相”,索额图平日忙碌得很,自然没有空闲做那上书房的师傅,教导太子读书。
为家族计,他上奏康熙,挂了个毓庆宫侍讲的虚职。每逢十日,便能与太子一聚,与之叙一叙亲情,或是梳理朝中事务,夹杂着个人看法,说给太子听……
这样的便利,索额图很是满意。
殿下才十岁的年纪,还未发展属于东宫的班底,老夫是长辈,当全力指点他,帮扶他。等日后殿下登基,论功劳,论情谊,谁能越过老夫?
抛开心头的杂念,索额图微笑着捋了捋长须,大步向宫门跨去。
……
“孤常去翊坤宫的事,不必告诉叔祖父。”书房里,太子拨弄着案桌上的小猫笔洗,瞥了眼周围的宫人,忽然开口,“谁敢犯禁,孤定不饶他!”
伺候在书房的,除了贴身太监何柱儿,还有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其余的那几个,说是太子的心腹,实则不然。
更恰当地说,他们是赫舍里氏的心腹,是索额图的心腹。
康熙疼爱太子,自然把遴选下人的权利交予了他,待梁九功查过了他们的背景,证明是清白的,便不再过多管束。
太子从小没了额娘,对赫舍里家有着十足的好感;因着索额图关怀备至,太子懵懵懂懂的,对这个叔祖父很是亲近。
太子渐渐长大,模糊地有了为君的意识,他知道叔祖父是为了他好,于是把索额图信任的宫人留在了身边,半点不避讳他们。
以往,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自从去了翊坤宫一趟,重重迷雾被云琇的三言两语拨散开来,小太子心中大定,霎那间,像是成长了许多。
紧接着,他清晰地意识到了,与宜额娘的谈话,绝不能透漏出去半点。就算与叔祖父,也不能!
太子扫了眼宫人,压下心间猛然升起的别扭,还有莫名其妙出现的不悦之情,敲了敲案桌,淡淡地问:“听明白了?”
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像极了康熙,竟全然褪去了稚嫩,有了乾坤独断、不容置疑的味道。
何柱儿弯下腰,恭谨地应是,其余奴才心下一凛,脊背上,止不住地冷汗涔涔。
殿下尚且年幼!
那般的气势,那般的威严,竟让人升不起半点反抗的心思。
不过瞬息,他们齐齐趴伏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谨遵太子爷吩咐!”
乾清宫。
“你说,再查下去,线索就断了?”康熙扔了笔,瞥了梁九功一眼,不轻不重地斥了句,“没用的东西。”
梁九功身子哆嗦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跪在地上,神情欲哭无泪。
上回挨的五板子,到现在还疼呢!您千万不要再罚奴才了。
或许是听见了大总管的心声,康熙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到底什么情形,你且说来。”
“是。万岁爷,奴才无用,只查明了内务府的布置……”说着,梁九功顿了一顿,垂下头轻声道:“想来,没有误会了平嫔主子。只是永和宫那头,落水之事查不出半点痕迹!那些个奴才,经历了慎刑司严刑拷打,什么话都吐露了,有些说的真话,有些胡乱攀扯,甚至咬起了宜妃娘娘……”
听到此处,康熙心中怒火升腾,飞速地转起了玉扳指,“继续说。”
“……没有攀扯永和宫的。”说罢,梁九功屏住呼吸,心里暗暗叫苦。
这查不到证据,也不好给德妃定罪不是?
对于德妃,梁九功又有了全新的认知。若她全然无辜,那就半点事都不会有;若她动了手,那就是心机狠毒,藏匿极深。
能做到了无痕迹,实在高明。
梁九功想得正入神,便听见康熙冷笑一声,轻轻地念了句“赫舍里氏”,转而吩咐道:“既然断了线索,那便不用继续下去。纠集人手,彻查内宫,包括绣坊、膳房、造事处……一个不落,给朕仔仔细细地查!”
梁九功一惊,这绣坊和造事处还好说,膳房?
乌雅氏的根基便在膳房,这……
“切勿打草惊蛇,”康熙重新执起笔,慎重地叮嘱了一句,低声说:“朕说过,要给你宜主子一个交代。那些腌臢污秽的东西,都一并查了!去吧。”
刚出生奶娃娃,一天一个样儿。
等胤禟褪去了皱巴巴的红皮肤,变得白嫩起来,京城已入了秋,不复仲夏的炎热。
九月二十这日,云琇即将出月子的时候,德妃在永和宫发动了。
彼时,德妃正与胤祚一块用膳,童言童语穿插其间,母子俩亲昵之极,和乐融融。
刹那间,德妃的面色猛然一变,双手覆上小腹,额间凝聚了汗珠,失声喊:“来人!请太医和产婆来……遣人去乾清宫告诉皇上!”
胤祚何时见过德妃这般花容失色的模样?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弟弟或妹妹的出生,心头浮起数不尽的紧张担忧。
额娘该有多么难受?
四五岁的孩子,不住地喊着额娘,急得团团转,眼底含了一泡晶亮的泪水。
德妃只觉连绵的、难以忍受的剧痛传来,而后愈演愈烈,而不是一阵阵的抽疼,心顿时落到了谷底去。
她生过三个孩子,对分娩的种种反应称得上熟悉。这般的痛,看样子,怕是要难产……
不过她最记挂的仍旧是胤祚,咬咬牙,拼着剩下的几分力气,柔声安慰儿子:“胤祚别怕……额娘先去产房,很快就能给你生个弟弟……快去外头玩上一玩,去小花园好不好?”
随即掐紧了手腕,厉声说:“还不把六阿哥带出去!”
此时的德妃,称不上温婉如水,咬牙说话的时候,杏眼暗含狠色,冰凉地扫过周围伺候的人。
宫人们诺诺应是,连忙把小声抽噎的胤祚半哄半推地请了出去,“六阿哥,您且放宽心,奴婢带您逛逛小花园可好?”
“走开!”胤祚断断续续地哭着,“我要额娘,我要额娘……”
哭归哭,他到底听进了德妃的话,一抹脸,撇下一众宫人,往永和宫后院冲去:“你们都别跟上来!”
小花园就在后院,伺候的人大松了一口气,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违抗阿哥的意思。
那厢,胤祚在花园急得团团转,哭得眼睛通红。
他泪眼朦胧地张望着,忽然在连通宫道的小门处发现了一片衣角,赭色的印花布料,很是熟悉……
好奇渐渐替代了慌乱,胤祚轻手轻脚地前进了几步,全副心神都被吸引了。
小门那边,传来声声温柔又惊喜的呼唤:“六阿哥?六阿哥……”
胤祚嘴巴微张,而后露出了明显的喜色。
他像找到了可以依赖的人一般,扁起小嘴飞奔过去,边跑边高兴地喊:“刘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