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说罢,轻轻拉过云琇,紧紧握住她的手,面上闪过毫不掩饰的欣悦之色。
太子长大了,近来的表现,让他愈发满意,愈发高兴了起来。
上书房的学业自不必说,不用他人督促,保成也不会有半分懈怠;孝顺长辈、友爱兄弟,看顾胤禛胤祺他们很是尽心尽力,任谁都看在眼里。
几月前,康熙与太皇太后谈起太子,感叹着道,这孩子人品贵重,心地纯善,却稍稍天真了些,冲动了些,从他顾不得后宫争端为胤禛求情,便可见一斑。
说是这样说,皇帝实际半点也没有斥责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天真与冲动,让康熙感触颇深,并愿意纵容,想着时候还长,等日后慢慢教导,定能教出一代明君,将大清的基业延续千秋万代,从而不负列祖列宗的期望。
……
前些日子,太子阴差阳错地邀请兄弟们挑马,更是与胤祺一道,救回了胤祚的一条命。
若不是保成当机立断请了太医,如今胤祚的现状,他想都不敢去想!
除此之外,短短几天时间,大阿哥与太子的数次“交锋”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康熙的耳中。
皇帝表面不动声色,实则皱了皱眉,在心里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不自觉地对最为看重的两个儿子——长子与嫡子,作了大致的比较。
比较之后,他暗叹了一声。
比起保成,保清(胤禷)还需多多磨练。
太子是他的弟弟,同样是一国储君,气度比不过也就罢了,万万不能缺了礼数。
保清比保成年长,却还比不过弟弟懂事。惠妃说保清活泼似皮猴,倒还真评价得中肯!
万般思虑不过短短一瞬,听闻云琇的轻唤,康熙堪堪回过神来。
小九刚刚满月,却记住了二哥的怀抱,皇帝新奇之余,看向云琇的眸光前所未有的温柔:“朕发现,也只有你,能放心地把胤禟给保成带了。”
能将孩子毫不避讳地交由太子,此番举动透出的信任,让康熙心里酸酸软软的,像浸在蜜水里一般甜丝丝,熨帖不已。
正是因为琇琇爱重于朕,才爱重于朕的嫡子……
哪像其余女人,对保成避之不及,甚至暗藏恶念,更别说亲近了。
此时,康熙选择性地遗忘了宜妃娘娘生产之时“善妒性毒”的话语,和她气死人不偿命的做派,在心里咀嚼着“爱屋及乌”这个词,越是想,笑容越发柔和。
云琇不知皇上正在自我脑补,她的心头微微躁动,夹杂着不可言说的心绪,最终化为了一声叹息。
朦胧的光晕之下,云琇低垂着桃花眼,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度,心知今儿是逃不过侍寝了。
也罢,她想。
身为后妃,余生与紫禁城相伴,总归躲不掉侍寝这一茬。
天下江山都是皇上的。拒宠或许能维持一时,哪能维持一生一世?
当下,她这个宠妃的头衔,还牢牢戴在身上。换个角度思考,深宫寂寞,与其静静凋零,有人帮着纾解,倒也不失乐趣。
……
日后,皇上想宠谁便宠谁;只是现下,还不知是谁服侍谁!
云琇缓缓抬眼,弯起眉梢,笑容如春水般温柔舒缓,乌发直直垂落,冲淡了无边艳色。
她柔声开口:“皇上可还记得臣妾的话?”
康熙搂着纤腰的手一顿,片刻后沉声问她:“……什么话?”
早在他哄小儿子的时候,梁九功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顺便招走了伺候的宫人与一众奶嬷嬷。
很快,纱帐里间,唯剩康熙云琇,还有一个胤禟。
胤禟愣愣地张嘴,处在数不尽的震惊之中,连嚎叫都给忘了。
额娘,胡编也要有个限度,欺君之罪可是要不得的。
欺负他不会说话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地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什么时候与太子亲厚了?又什么时候想念太子的怀抱了?!
明明是那小子套错了爷的开裆裤!
要不是董嬷嬷良心发现,呵呵。
胤禟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他皇阿玛一阵大笑,接着对太子赞不绝口。
刹那间,九爷面无表情地把脚丫子伸到了康熙跟前,对准龙脸,对准下巴,作势欲踢。
头皮蓦然一紧,有了不好预感的皇帝奶爸连忙召回梁九功,叮嘱他务必看好九阿哥,随后把大总管赶了出去。
这可把胤秌气坏了!
偏殿里,他惹得梁九功苦不堪言,分身乏术,根本没有精力去操心两位祖宗的感情问题,也没有精力去揣测宜妃娘娘的态度了。
……
若梁九功还在这儿,定会惊掉了一双眼珠子。
细细听去,皇上询问的嗓音里头,非但没有怒气,反倒蕴含了极淡极淡的心虚,还有一抹稍纵即逝的无奈。
果不其然,云琇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道:“还能有什么话?臣妾善妒性毒,心胸狭窄,当不得皇上的宠爱——”
同样的话,放在不同的语境下,产生的作用截然不同。
没等康熙蹙眉降下“惩罚”,云琇顿了一顿,骤然拉长了音调:“——是气话,亦是实话。”
生下小九的那天,因着牵挂小五,云琇什么大不敬之言都说尽了,借此出了满腔的郁气,因此,说它是气话,也不算欺君。
“气话”两个字,听在皇帝的耳朵里,恰似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眼前的景象霎时亮堂了!
一瞬间,康熙所有的别扭,所有的不得劲,包括竖在两人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壁障,全都化作了飞灰,扑棱棱地飘走了。
“所以,”云琇撇开脸,轻声说,“后宫佳丽三千,谁都要争宠爱,真真是在我心上划刀子。若臣妾再次冒犯了您,或许出自冲动,或许出自真心,皇上尽管罚我便是,臣妾一一受着,绝无半分怨言。”
言下之意,善妒是真的,张扬是真的,心胸狭窄也是真的。
日后吃醋的次数多了去了,您好自为之,若真受不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
昏暗的烛火摇曳,朦胧间,微弱的光芒几乎燃烧成一团烈焰,席卷了皇帝的内心深处。
他紧紧盯着云琇,眼眸倏地深沉了下来,俯身亲了亲她的唇瓣,哑声道:“不会的。”
“朕……定不负你。”
伴随着浅浅的一声应答,衣帛滑落,锦帐合起,遮住满室旖旎春光。
与此同时,永和宫。
乌嫔乌雅氏从漆黑的寝殿里惊醒,翻身坐了起来,半晌闭了闭眼,方才抑制住心间的慌乱,还有不断滑落的冷汗。
“胤祚……”乌嫔颤抖着手,捂住双眼,喃喃地叫了句。
她梦见她的胤祚没了……
临去之前,胤祚拽着她的手不放,不住地喊着额娘,那一声声凄厉的嗓音如同梦魇,已经缠绕了她数个日夜。
即便知道这是假的,乌嫔还是挣脱不出,逃脱不开。
烛光亮起,倒映着她憔悴的,衰老了许多的面容。
她喃喃念着:“胤祚从未离开过本宫,在阿哥所如何养好身子,如何过得高兴?”
他才几岁,离了额娘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若是被人欺负了,谁来给他出头,谁会给他出头?!
那日,她昏厥着回了永和宫,便一直躺在榻上,陆陆续续地不见好。
皇上骂她心思狠毒,禁了她的足,更不许她去看小六,如今的荣郡王。乌雅氏产后不过几天,清醒过后心中绞痛,面色惨白,直直地吐了口血。
太医煎药,她像是没看到似的;小格格扯开嗓子细弱地哭,她抖着嘴唇无动于衷,只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好几日,吴嬷嬷禀报胤祚中毒的缘由之时,乌嫔渐渐地缓过神,理智随即回归。
刘氏,胤祚竟然念的是刘氏的名字!
“六阿哥、六阿哥并未生了幻觉,许是想到了幼时的经历,娘娘!”吴嬷嬷老泪纵横。
起初,乌嫔如何也不相信这话。
她聪明伶俐的孩子变得迟钝了,未来的寄托、希望全不在了,稍稍一想,心便痛得麻木。
而后,痛意渐渐化为了恨意,乌嫔枯坐了好久好久,最终流着泪嘶声道:“若刘氏没有死……”而是被李代桃僵了呢?
趁她生产之时兴风作浪,给了胤祚一个毒香囊,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谋划这一切的,不外乎那几个贱人!
皇贵妃已然复出,宜妃也出了月子……想到此处,乌嫔登时恨意滔天,五内俱焚,恨不得立即找到刘氏,让她千刀万剐!
派人去乾清宫求见,都给梁九功挡在了外头,她实在没了法子,气怒、绝望之下思虑许久,冷冷地笑了起来。
……
见主子又一次被噩梦惊醒,吴嬷嬷小心点亮了烛火,低低地道:“娘娘……”
乌嫔抓着锦被,怔怔出神:“延禧宫那边怎么说?”
经此一事,乌雅一族在内务府再也抬不起头来,她经营的势力七零八落,再也不剩什么了。
“我们的人折了好几个进去,终于见到了惠妃娘娘。”吴嬷嬷顿了顿,垂头说,“他如实传达了娘娘的话,惠妃……摆手拒绝了……”
乌雅氏即便预料到了这一幕,心下还是沉了沉。
“不急,不急!一切都还有回寰的余地,”她掐紧手腕,额角阵阵抽痛,像是在安慰自己,“……惠妃会心动的。”
第二日,迎着翊坤宫众人喜气洋洋的眼神,云琇沉着脸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肢,脚步微微踉跄,心里把康熙骂了成千上万遍。
“万岁爷上朝去了,让奴婢不要打搅娘娘,还吩咐小厨房煮了温热易克化的吃食来。”瑞珠扶她到了梳妆台前,掩嘴一笑,“万岁爷可真是用心良苦。”
用心良苦?
怕是心虚吧。
云琇想起那句“朕今夜还歇在翊坤宫”,面色渐渐变得僵硬。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皇上伺候的还算不赖,她也得了趣……
这么一来,浑身上下就没有不舒坦的地方了。
木梳一下一下顺着黑发,云琇半阖着眼,忽然问:“胤禟昨儿有没有哭闹?”
瑞珠的动作稍稍一顿,迟疑片刻还是道:“娘娘,九阿哥可把梁总管折腾惨了。方才,万岁爷上朝前绕去暖阁看他,阿哥非但不给抱,还、还……”
云琹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还怎么了?”
……
朝会之上,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敛眉低目,不敢盯向皇帝脸颊上的两道红杠杠,实则早就脑补出了成百上千个不同版本的小剧场。
有细心的官员还发现梁总管的脸上,同样有几道红色抓痕,杂乱又鲜明,一左一右,竟是对称的。
他们在心里嘶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些……
康熙十年如一日地早朝,头一次感觉到了不自在。
他面沉如水地坐在龙椅上,顶着颊边火辣辣的刺痛,颇有些迫不及待地道:“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