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四年初春, 选秀的旨意自礼部下发,整个京城都火热了起来。
此番选秀,便是要替三位皇阿哥选出嫡福晋。现如今,三阿哥十八, 四阿哥十七, 五阿哥十六, 正当适婚之龄, 他们的后院却尚无嫡福晋掌家,再也拖不得了。
至于荣郡王之后的几位阿哥, 年纪尚轻,按照皇帝与皇后的意思, 便是留到下届选秀, 再为他们拴婚。
选秀的旨意下发,聘请宫中教养嬷嬷的福晋夫人骤然增多,贵女格格外出小聚之时, 有着说不完的心事与私密话,连空中都仿佛添上了几缕桃花香气。
宫里头将要娶亲的三位阿哥, 心底同样也不平静。
大阿哥获封直郡王,如今已出宫开府,阿哥所内年纪最长的便是三阿哥。三阿哥的额娘荣嫔已然“逝去”,唯有二姐荣宪与之相依为命,起初他如何也不能接受, 可大阿哥的一番话骤然打醒了他。
皇命难为, 额娘犯的不是小错, 他再这么颓唐下去,拖累的就是姐姐。
胤祉大哭一场,哭完叫人拿来铜镜, 摸了摸眼尾那道细小的疤痕,恍然间忆起远征准噶尔之时,福禄突出重围、拼死救他的那一幕。
叫人送去重礼,且亲自上门致谢之后,他望着铜镜默然许久,只觉从前志存高远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与福禄针锋相对的那个自己太过幼稚。
留了疤,还有什么好不甘的。
书上的那些大道理,不如亲身体验醒悟得快。
……
荣宪早就与巴林部落的□□.衮郡王议了亲,原定康熙三十年出嫁,可因着放心不下胤祉,向康熙求了恩典,于京城再留上几年。
她想看着胤祉成亲,谁知遇上国丧,三十一年的选秀骤然取消,若再等到三十四年,她就变成老姑娘了。
她不急,三阿哥却急了。姐姐的婚事再也不容耽误,而他已是适婚之龄,称得上一句“男子”,万事都能自己扛,又有何颜面劳烦姐姐看顾于他?
“二姐,如若额娘知道,她会怨怪我的。”胤祉一字一句地说。
康熙三十二年夏,荣宪远赴草原的前日,笑着落了泪:“我已向皇阿玛求了最后的恩典,待你成亲之时,准我与驸马一道回京,见见未来的三福晋。”
而今,他当真要娶福晋了。
没有额娘替他筹谋,对于福晋的人选,三阿哥算得上云里雾里,两眼一抹黑。
激动、忐忑之余难免憧憬,想要一位知书达理的清秀佳人,样貌倒是其次,若是懂得汉学,那便再好不过了。
四阿哥倒有成妃为之操心,可这心操了也是白操。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待她的孝心纯挚,谁会不疼?可成婚这事……
成妃愁啊,愁得夜里睡不着觉,问胤禛喜欢什么样的福晋,只得了一句回答:会管家就好。
能做嫡福晋的,教养定然不会差到哪去,哪个不会管家?
成妃忧心忡忡地去寻云琇,“皇后娘娘,这孩子都那么大了,还没开窍。他是娶福晋,不是娶管事,若大婚之夜拿出个算盘让新嫁的福晋记账,臣妾如何能够安眠?”
一想到那个场面,成妃简直能够昏厥过去。
云琇轻咳一声,忍着笑安抚她道:“……不至于。”
成妃摇了摇头,长叹道:“娘娘有所不知,胤禛性子冷,内里却是较真,还不知福晋就是与他一生相伴的那个人。我是怕夫妻两个无法举案齐眉,倒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冤家!这不会哄媳妇,又该如何是好?”
有了太子珠玉在前,又有隆科多迷恋李四儿的不耻下场,无需康熙耳提面命“不许宠妾灭妻”,众阿哥早早在心底达成了共识,嫡长子只能由福晋生,嫡庶不分,才是乱家根源。
这般情形之下,四阿哥十六的时候,后院多了一个格格一个侍妾,可他像是视若无物,一个月去不了一回,故而男女之情,他或许还真不明白。
成妃担忧的……也不无道理。
送走了愁容满面的成妃,云琇思虑了一会儿,道:“去唤五阿哥来。”
胤祺长得俊,又比小九乖巧许多,除却小时候调皮过一阵子,懂事之后一向令人省心。此时正是下学时分,听闻额娘召见,他急急忙忙地进殿请安:“皇额娘。”
云琇一笑,让他免礼,而后开门见山地问他:“小五喜欢什么样的福晋?”
胤祺的脸微微红了一红,思忖了一会儿,拱手道:“但凭额娘做主。”
——回答再真诚不过,没有半点敷衍之态,云琇自是看得出来。
她的头也要疼了。
斟酌一番,云琇继续道:“既如此,日后好好待你的福晋,可能做到?”
胤祺的脸更红了,神态却很是坚定:“儿子定能做到。”
云琇扬眉,朝他招了招手,“既如此,额娘交给你一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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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阿哥做贼似的从毓庆宫归来,怀里揣着三本小册子。
这个小册子,他熟悉的。小九唯一一次被皇阿玛打手板,正是因为泄露了里头的内容,使得皇阿玛恼羞成怒,他们兄弟几个求情也没有用处。
初次阅看的时候,他的年纪还小,如今再观,却有了不一样的感想。
一路上,胤祺若有所悟,捂它捂得更牢了些,到了乾西五所,他溜达进了三阿哥的院里,高声喊了一句:“三哥!”
三阿哥放下手中书籍,快步走到院前,讶然道:“五弟?”
而后笑着问他:“到三哥这儿来做什么。”
胤祺觉得三阿哥变了,越发掩不住那股斯文的书卷气,少了福禄所说的“自视甚高”“讨人厌”的气息,与几个弟弟同样相处得融洽起来。
这般想着,他神神秘秘地递过小册子,道:“婚前必读,皇阿玛亲手撰写的好东西。”
文人嘛,本就想着风花雪月,得了这个,岂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还怕哄不好自家福晋?
三阿哥狐疑地接过,低头一看,大大的“圣训”二字映入眼帘。
他的神色立马变得虔诚肃然,就差沐浴焚香,跪地接旨了。心头涌上一波一波的喜悦,皇阿玛这是要鼓励于他,训诫于他?
屏住呼吸翻开第一页,他的瞳孔紧缩:“这——”
“上头添了二哥亲笔书写的心得,如假包换。”胤祺凑过头去,压低声音,“你以为,皇阿玛是如何哄好皇额娘,二哥是如何哄好二嫂的?”
三阿哥慢慢张大嘴,半晌,捏着《圣训》感慨道:“五弟,哥哥真要谢谢你。”
……
到了四阿哥的小院,又是另一幅景象。
五阿哥与四阿哥的关系极好,但不知怎的,胤祺有些怵他。想起九弟对四哥的控诉,胤祺心有戚戚,摆出了一副正经的神色,笑眯眯地唤了一声四哥,又规规矩矩递上了小册子。
不等胤禛翻看,胤祺仔细叮嘱:“四哥可要仔细研读,这是皇阿玛布下的功课,不说通篇背诵,熟识总是要的。”
胤禛瞅了眼大大的“圣训”二字,认真颔首,而后有些不赞同地道:“五弟说岔了。皇阿玛亲笔之作,倒背如流才是基本,光是熟识,岂不懈怠?”
“……”胤祺小小后退了一步,被“倒背如流”四字所震撼,满面敬佩地说,“大丈夫一言九鼎,弟弟远不如四哥。”
将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胤祺一拍脑袋,终于记起了云琇的吩咐。
“新婚之夜,若是四哥憋不出话来,向四嫂背诵圣训就好。”胤祺小小声地道,“这是皇额娘的口谕,四哥千万别忘记。”
皇额娘的口谕?
四阿哥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想要反驳却又无从说起,终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胤祺大松了一口气,飞也似的逃走了。
低头望着圣训,胤禛平复了一番激动之情,缓缓翻开了第一页。
“……”他的耳朵渐渐发红。
看着看着,红晕逐步蔓延至面颊,一张脸堪与猴屁股相媲美。
胤禛只觉整个人发了烫、冒了烟,名为悔恨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倒背如流……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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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而过,到了康熙三十四年初夏,选秀徐徐落下帷幕。
皇后与众妃阅选过后,皇帝亲临复选,终是定下了三位阿哥的嫡福晋。
三福晋董鄂氏,四福晋乌拉那拉氏,五福晋他塔喇氏——值得一提的是,五福晋的阿玛不再是前世的五品官儿,早在多年之前就被国舅爷图岳提拉了一把,倒也做出了些许实绩,做了二品大员。
选秀期间,九阿哥领着五阿哥偷偷爬上假山,说是要看看未来五嫂。
此事没有瞒过云琇的耳朵,过后召来胤祺问他:“你说任由额娘做主,既如此,额娘替你选了他塔喇氏,你可满意?”
胤祺哼哧半晌,声音细若蚊蝇:“……满意的。”
福晋的人选定下,礼部与内务府随之忙碌了起来。
皇子大婚按着先后顺序,三阿哥成亲之时,荣宪公主与驸马千里迢迢地返京。听闻三福晋乃是彭春之女董鄂氏,荣宪再满意不过,谆谆叮嘱胤祉道:“董鄂氏知书达理,在闺中便有才女之称,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
胤祉一口答应,从此盼着大婚,眼中满是期待与跃跃欲试。
再怎么说,也不能辜负皇阿玛的《圣训》不是?
……
婚后,光看三福晋娇羞的神色便知琴瑟和鸣,夫妻和睦,羡煞了众人。
四阿哥不知不觉紧张了起来。
一紧张就开始背诵圣训,是他多日以来养成的习惯,夜间背着背着,竟是安稳地睡着了。
到了大婚之夜,胤禛用喜秤挑起盖头,与福晋乌拉那拉氏四目相对。
四福晋只觉心砰砰跳着,面颊漫上红霞,垂眼避开了那束清冷的目光。
胤禛张了张嘴,喉头却似堵了一团棉花,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慢慢红了耳朵。
喜房就这么寂静了下来。
四阿哥的性子,四福晋是知晓一二的。她也没指望夫君能够率先开口,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锦帕就要说话,谁知下一瞬,耳边响起了分外真挚的甜言蜜语,听着让人面红耳赤,一刻都不带停的。
胤禛双拳紧握,蠕动着嘴唇:“我心悦你已久……”
四福晋猛然抬头,一时间维持不住面色,惊喜又惶恐:“真的么?”
“……”胤禛话语一顿,不知不觉地红了脸,顺背如流地继续道,“我待你的心意,不必怀疑。福晋,你今儿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