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
吴嬷嬷低声汇报:“小链子传话说,承乾宫那边……”
德妃面色苍白地抱着襁褓,耳边传来小女儿细细弱弱的哭声,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
离产下小格格已过去了两日,得知喜讯,慈宁宫、宁寿宫皆赏下了东西,其中并不乏珍品,规模却怎么也比不得翊坤宫,比不得宜妃生的九阿哥。
这也罢了。
按惯例,皇子总比公主金贵几分,莫说别人,德妃自己同样失望。她盼了许久的小阿哥没盼到,且小格格生来体弱,需要仔细照看着。
太医说,但凡有个疏忽,后果不堪设想!小格格,怕是活不到二十岁。
伤心、惊怒、怨愤过后,德妃渐渐冷静下来,渐渐接受了现实,把怜惜的目光放在了幼女身上。
儿女双全,是大大的吉兆……胤祚会喜欢他的小妹妹的。
这是她的女儿啊,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日后贴心的小棉袄,她怎能不疼?她要尽心尽力地照顾她长大,看她嫁做人妇,幸福安康,顺遂一生。
至于原先谋划的,让太后抚养小格格……
德妃闭了闭眼,她不敢了,也舍不得了。
先不说太后恐会拒绝,单论小格格的身体,怎么也比不过胤祺的康健;若去了宁寿宫,没了额娘的照看,小格格定是熬不住的。
许是母女天性占了上风,德妃心疼猫儿一般的幼女,强撑着产后虚弱,成日督促着太医诊治,下了狠命令,务必要养好小格格的身体。
与此同时,乾清宫的谕旨姗姗来迟。
九格格赐名茉雅奇,记入序齿,排行为五,是为五公主。想是得知茉雅奇体弱,皇上赏了好几株珍贵药材,性温和,由幼儿服用也不妨碍,恰恰解了德妃的燃眉之急。
药材是梁九功亲自护送的,德妃这才舒服了些,连康熙仍旧未至的失望之情也慢慢淡了下去。
皇上或许是被政务绊住了手脚,不日便会驾临……他还是惦记着她,惦记着茉雅奇的。
还没来得及高兴,其余妃嫔便齐刷刷地送来了贺礼。
除却贵人常在,主位娘娘们像是约好了一般,由永寿宫贵妃领头,流水般的药材源源不断地进了永和宫,不出两日,偏殿已然堆积成山,永和宫都快被苦涩的药味淹没了。
其中,翊坤宫宜妃的贺礼最重,药材——最多。
皇上送药是关怀,可妃嫔送药,性质可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是宜妃!
德妃气得面色铁青,涵养不再,还没缓过神,埋在承乾宫的钉子传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
因着佟家再三求情,太医尽力医治,皇贵妃的情况一日日的好转,皇上终于松了口——皇贵妃即将复出,承乾宫也不再封宫了。
“佟佳氏不是疯魔了?”听了吴嬷嬷的禀报,德妃怔愣许久,不可置信极了,下身一抽一抽的疼,“这般破败的身子,如何能够好转?!”
皇后美梦破灭,孩子难产夭折,都“凑巧”发生在端午那一天。一项项打击接踵而至,把人逼到了绝路上,德妃万分肯定,莫说是执念颇深的佟佳氏,便是年轻男人也熬不过去的。
经历此事,佟佳氏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从此卧床不起,再掀不起半点浪花。
她也不怕那贱人的打击报复。人都疯魔了,哪里还有理智报复?
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虑,更何况,佟佳氏顶多是只臭鼬罢了。
方方面面都思虑完善,可如今,佟佳氏竟要出来了!
德妃攥紧襁褓边缘,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难看至极。
此次难产到底伤了身体,若是不好好坐月子,日后大病小病不断,受苦的还是自己。
除了坐月子,她还要照看体弱的小格格以及年幼的胤祚,分身乏术,实在分不出半点精力去关心宫外的一切。
可恨佟佳氏那个贱人,专挑她坐月子的时候出来,目的为何,不言而明。
还有宜妃,再过五日,就是九阿哥的满月了!
满月过后,宜妃销了一年的绿头牌,又将重新摆放上去。依着皇上的宠爱,到那时,再无人抑制得住她的张狂,谁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
永和宫,称得上群狼环伺也不为过。
德妃咬着牙,脑仁一阵阵地抽疼,还没想出一个万全的、对付二人的法子,便听外头通报说,毓庆宫来人了。
得知太子相邀胤祚去挑小马驹,德妃神色一顿,嘴角平了平,尽管心里万般不情愿,终究还是道:“去请六阿哥过来。”
太子是元后嫡子,大清储君,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其余的阿哥一块加起来,也比不上他身份贵重。
太子请众皇子挑马,不忘四岁的胤祚,人人都会称赞太子殿下友爱兄弟,心胸宽广。
若是婉拒了,皇上会怎么想?朝臣会怎么想?
她已经不复从前的宠爱,不能再行差踏错一步了。
“胤祚别怕,额娘让绿萍跟着你。”德妃拉过胤祚,心中盛满担忧,不住地叮嘱道:“不想玩便在一旁歇息,或是求你二哥帮忙,千万记住了,不要与你四哥一块儿。他性子犟,还记着万寿节的事呢……”
生产过后,德妃还未恢复元气,神色苍白,话间暗藏着深深的疲惫,也因此忽略了胤祚脸颊上,那抹略微不正常的红晕。
听说能够出去玩儿,胤祚是兴奋的,认真把德妃的叮嘱记在了心里。
但顾及额娘与体弱的茉雅奇,他迟疑了一瞬,嗫嚅道:“额娘,妹妹她……”
“你妹妹睡得香甜,胤祚放宽心便好。”德妃慈和地笑着,掀开襁褓给他看了看,语气虽然疲累,眼里却透出光彩,“去吧,额娘等着你回来。”
胤祚这才放下了心,高兴地跑走了。
“六阿哥,您等等奴婢!”绿萍气喘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话音刚落,胤祚立马停了下来,蹦蹦跳跳转头的时候,忽然,难以忍受的晕眩之感从脑海深处席卷而上。
六阿哥面色猛然一白,下一瞬,晕眩之感突然消失了,苍白褪去,只红晕越发浓重了起来。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随即便不再管。
宝贝地摸了摸衣襟处,六阿哥大声喊:“姑姑快些!晚去了,小马就没有了!”
……
胤祚兴高采烈地奔去了毓庆宫,被早早守着的何柱儿恭敬地领到了后院的练武场。
太子独拥的练武场占地颇广,与上书房的无甚区别,同样连通了马厩;南面摆了几面黑色的大鼓,刻着龙纹,气势磅礴,尽显皇家气派。
“太子爷,六阿哥到了。”待何柱儿的通报声落下,马厩那头,太子率先走了出来,摸了摸胤祚的脑袋,笑容和煦地叫了声六弟。
胤祚被德妃眼珠子似的看护着,平日不常出门,与几个哥哥的相处时间很少,算不上熟悉,故而收敛了高兴的神色,很有些放不开。
但经过了德妃的耳提面命,他知晓面前的是二哥,是皇阿玛最为喜爱的儿子……胤祚腼腆地笑,小声地叫了句二哥。
跟在太子身后的四阿哥恰恰听到了这声二哥,他哼了一声,随即扭过头去,余光却偷偷地瞟着胤祚。
胤祚一想到德妃说的,四哥仍旧记着万寿节上他犯的错,心里就止不住的委屈。
他又不是存心的,不过在御花园听见了两个小宫女的对话,觉得她们说的很对,这才出声问了四哥。
四哥同样是额娘所生,是他的亲哥哥,合该孝顺额娘、与他亲密才是!
额娘说的对,四哥不想和他好,他也不和四哥好了。
胤祚同样哼了一声,兄弟俩一副针锋相对的模样,让太子颇为头疼。
三阿哥瞅着几人,连忙后退了一步,仰头看向天空;倒是五阿哥胤祺,黑眼睛咕噜噜转了转,一只手拉过胤禛,一只手拉过胤祚,飞快地带着他们跑到了马厩里。
胤祺一边跑一边喊:“四哥六弟,你们尽管挑,二哥很大方的!我要那匹黑旋风,不准和我抢……”
声音嘹亮极了,惹得太子呆了一呆,继而摇头失笑。
还黑旋风呢,不过一匹纯黑的小马,才到孤的腰际而已。
……
到了马厩,胤祺嘿嘿一笑,依旧拉着两人不松手,少顷,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四哥的手有些冰凉,尽管如此,与他的温度相差不大;可六弟、六弟的手,怎么滚烫滚烫的?
像是着了火一样!
五阿哥还小,搞不懂这是什么缘故,左瞧瞧右瞧瞧,又低头看了看,脑袋里全是困惑。
胤禛与胤祚两兄弟还是扭着头,谁也不看谁,偶尔哼上一声,飘出一道如出一辙的奶音。
胤祺不知不觉放开了他们的手,挠了挠头:“别哼了,再哼,嗓子都要坏了。快挑马呀!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过了这个村……村……就没这个店了。”
这句谚语是他教授的“技能”,如今小五竟能熟练地运用起来,令同样来到马厩的太子很是欣慰。
下一刻,胤祺扯了扯还在欣慰的太子的衣袖,凑过头去,小小声地喊了声二哥。
“怎么了?”
“六弟的手好热,像火一样热,”胤祺悄悄地说,“他是不是穿得太多啦?”
太子原先噙着的笑意淡去,面色倏然严肃了起来,重复了一遍:“热?”
五阿哥肯定地点点头。
胤祺才五岁,不懂得这些,太子却不然。
他沉吟一瞬,下意识想着,六弟是不是发烧了?
天气渐凉,寒暑交替,受寒也是有可能的。况且德妃刚生了小格格,分身乏术,或许顾不过六弟,所以……没有发现?
可小六在毓庆宫生了病,他终究有脱不清的干系。
若是请太医,惊动了皇阿玛与老祖宗,真是风寒便罢……若结果只是虚惊一场,那他这个太子,就要遭受数不清的攻讦了。
还有。德妃的性子,他隐隐约约知道几分,是与宜额娘截然不同的秉性。
她把六弟看得牢牢的,这要怨怪上了他……
说到底,是他请的六弟。
迟疑了几息,太子动了动手指,轻叹了一声,最终下定了决心。
那厢,别别扭扭的胤祚丝毫不搭理别别扭扭的胤禛,自顾自看着小马,时不时摸上一摸,发出惊叹的声音。
太子大步走来,微凉的手覆上了胤祚的额头,引得后者呆呆地抬起脑袋,不解地望着他。
右手紧贴了片刻,太子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随后面色一沉,即刻唤来何柱儿:“请太医——”
德妃目送胤祚远去之后,压下心头的担忧,再忍不住疲惫躺在了榻上,睡了极长极长的一觉。
朦胧间,吴嬷嬷略带急切的声音传来:“娘娘,娘娘……”
德妃眼睫动了动,半晌之后,才颇有些不悦地睁眼。
她半垂杏眼,正想问“什么事”,就听吴嬷嬷指了指屏风后头,压低嗓音,喜悦地道:“万岁爷来了!”
德妃霎时又惊又喜,满腔困意不翼而飞,苍白的脸上浮起健康的红润。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靠在软枕上,哑声中带着丝丝柔意:“恕臣妾失礼,不能给皇上请安了。前些日子,皇上赐下名贵药材,还给茉雅奇赐了名,臣妾感激不尽……”
语调是一贯的轻柔温婉,康熙却没有额外的心思聆听。
他不住地转动着玉扳指,几乎要转出了残影来。
皇帝闭了闭眼,打断了德妃的话,低沉地问:“胤祚中了毒……你这个做额娘的,可曾知晓?”
伴随着吴嬷嬷惊恐之极的目光,德妃浑身一颤,面颊“唰”地一下失了血色,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