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悠悠的话,配上宜贵妃笑意盈盈、满含戏谑的目光,尽可翻译成
“本宫心里不舒坦,特意向皇上请了谕令,也好来气气你们主子。”
张扬之态不加掩饰,惹得莺儿面色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强笑着福了福身:“奴婢、奴婢见过宜贵妃娘娘。我们娘娘潜心礼佛,不能见客……”
听言,瑞珠笑眯眯地打断了她的话:“惠嫔还在禁足之中,贵妃清楚得很,自然不会贸贸然前来打搅。都说了皇上谕令,你这话,是要违抗皇命不成?”
一顶大帽子扣下,莺儿蓦地通红了脸颊,身躯止不住地发起了颤。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再不情愿也无计可施,半晌挤出一个笑容:“奴婢万万不敢!贵妃娘娘请。”
跟在莺儿身后的小宫女见势不妙,转身向佛堂小跑而去,气喘吁吁的,话语间藏着害怕:“娘娘,娘娘!”
陪惠嫔礼佛静心的贴身嬷嬷听闻动静,连忙道了声“娘娘恕罪”,起身疾步走到门外,横眉冷目地斥她:“咋咋呼呼像什么样子?”
小宫女低下头,只觉喉咙干涩无比:“嬷嬷,宜贵妃娘娘闯进了殿门,说她心里不舒坦,要和主子说些体己话……”
惠嫔手指一蜷,捻着的佛串散落一地,紧闭的双眼霎时睁了开来。
前头厢房与寝卧相连,向来是待客之地。惠嫔到的时候,云琇捧了一盏温热的茶水,正毫不客气地指挥宫人洒扫除尘,顺道一提,白水以及沏茶的用具也是自带的。
真真应了“喧宾夺主”这个词儿。
惠嫔只觉额角青筋蹦跳。指甲掐进掌心,她淡淡道:“贵妃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又何必做这些奚落本宫?”
说话倒还有条理。
云琇不闪不避地对上惠嫔的眼睛,终于察觉出了温贵妃为她分析的违和之处。
从前经受一点刺激就像失了神志,恨不得扒她的皮饮她的血;如今大阿哥被她作没了上位的可能,惠嫔反倒心静了,能忍了,眼角眉梢布满憔悴,那副模样倒真像极了悔恨。
她不答反问:“怎么,替二格格祈福呢?”
惠嫔呼吸粗重了一丝,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神忽然乱了。面前是她憎恨无比的结怨之人,尽管压抑着怒意,她的眼里依旧存了阴霾,冷冷瞥向云琇的小腹,皮笑肉不笑道:“不劳宜贵妃费心。您只管专心养胎,平日走着别摔跤了,使得皇上心疼。”
云琇也皮笑肉不笑地回:“不过一介小小的嫔,可还要本宫赏你几个巴掌?”
话音刚落,她身后膀大腰圆的嬷嬷们齐刷刷上前一步,又齐刷刷捋起袖子,凶神恶煞地瞪着对面。
惠嫔面颊一抽,气得面色铁青:“……”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全然到了撕破脸的境地。阴阳怪气最怕碰上不讲理的,偏偏不讲理的位分极高,顿时满殿寂静。
伺候惠嫔的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只见宜贵妃忽然笑了起来,道:“宫里蠢成你这样的,真不多。母子离心,婆媳陌路,还磨去了与皇上最后一丝情分,本宫甚是怀疑你被掉了包。”
说着,云琇似是意识到了不对,连忙改口道:“不是掉了包,就是用了鼠药。”
“莺儿,”说罢,她叫了惠嫔身边大宫女的名字,温温和和道,“可怀疑过你们主子的身份?”
宜贵妃的一张嘴向来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自康熙二十二年到如今,惠嫔旁观了不知多少回,经历了也不知多少回。
尽管如此,她仍是气得浑身发抖,“你——”
“是本宫言过了,妹妹别急。”云琇明艳一笑,抚了抚乌黑的鬓发,话锋一转,语调变为关怀,“儿子儿媳都离了心,这样一来,禁足难免孤单。妹妹不如让中意的老大侧福晋前来伺候你,这才叫婆媳相得……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汉军镶蓝旗都统女黄氏?正白旗都统女林氏?”她轻笑着扬眉,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是了,黄氏。有她孝顺妹妹,定能打发漫漫长夜……”
惠嫔柳眉倒竖,当即便要开口辩驳,瑞珠使了个眼神,膀大腰圆的嬷嬷们捋起衣袖,又上前了一步。
见惠嫔满面青紫地动了动唇,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莺儿焦急不已,忍无可忍地出了声。她低低地喊:“贵妃娘娘,不是什么黄氏林氏,而是镶白旗副都统之女程氏。姑娘家的名誉不容诋毁,主子早就没了这样的想法!奴婢求您别说了。”
这话凭着一腔冲动,很快,莺儿就悔了。如潮水般的恐惧漫上心头,莺儿生怕那些嬷嬷的手掌重重甩上她的脸,极力支撑着才没有软倒下去。
许是瞧见她的惶惶然,宜贵妃终究没有再按常理出牌,大发慈悲地饶了对面的主仆俩。
“你这丫头倒是忠心护主,如同勾了魂似的。”她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瞥了惠嫔一眼,施施然地走了。
随侍之人哗啦啦地转身离去,殿内霎时空了一块。惠嫔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内心的怒意,实在忍不下去了,重重地摔了墙根处摆放的瓷瓶。
“噼啪”一声响,莺儿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衣摆,声音带了哭腔:“主子!奴婢无用!”
“不怨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惠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半晌平静下来,“可笑本宫居于方寸之地,不能奈她如何……”
尖牙嘴利至此,迟早遭受报应!
闭了闭眼,惠嫔又控制不住地忆起云琇的言语,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忽然瞳孔一缩,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像是掉了包,用了鼠药……
怀疑身份,勾了魂?
是了,她即使盼着皇长孙,也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这与疯魔又有什么区别?
还有。犹记得伊尔根觉罗氏刚刚嫁进皇家,她再满意不过;一天天过去,即便对儿媳生了些许不满,她怎会当众刺激于她,惹得伊尔根觉罗氏难产?!
吃住佛堂之后,惠嫔渐渐冷静下来,半日祈福半日忏悔,甘愿虔诚念佛,甚至有了心灰意冷之感。
是她害了胤禷,也差些害了小孙女。
被降位的那段黑暗日子,她一直不愿回想,可如今郭络罗氏点醒了她
她中了别人的道。
“汤药,膳食……”惠嫔一想就明白了。
她哪还顾得上报复,或者其它。彻底沉下了脸,惠嫔血红着眼睛道,“还有熏香……前月用的,库房可有留底?!”
“那人心思缜密,算计归算计,许不会留下半点把柄,惠嫔查明的可能极小极小……但只要做了亏心事,谁都会心虚,谁都躲不过。有了引蛇出洞的诱饵,你我便能隐在暗处了。”
贵妃鸾驾慢悠悠地向翊坤宫行去,云琇一路回想昨日筹谋,半晌,轻言自语道:“镶白旗副都统,程氏。”
抬眼看了看天色,她问瑞珠:“送往乾清宫的食盒备好了?”
“回娘娘,都备好了。”瑞珠欲言又止,“您……”
您这样,皇上真不会生气么?
云琇像是知道她想说些什么,温温柔柔地道:“由己度人,皇上定会开心的。”
……
“这是宜主子专让小厨房制的糕点,说离用膳尚早,让您垫垫肚子,也好醒醒神。”梁九功小心翼翼地道。
两个刺客负隅顽抗许久,终究是招了,可这招了比不招更为棘手。
梁九功偷偷瞥了眼供词,简直心惊胆战。堂口!天地会!
这可真要出大事了。
皇上让他们继续审问,包括京城据点、人员分布、宫中内应,还有刺客头领的形貌,都得挖干净。这一挖,九城兵马司哪还闲得住?
京城怕是不再太平!
为等完整供词,皇上奏折都没心思批了,幸而宜贵妃娘娘这一神来之笔,凝滞的气氛不复存在。梁九功心下感叹,悄悄念了声佛。
听闻他的禀报,康熙搁下朱笔,面沉似水的黑脸渐渐好转了些,下垂的唇角忍不住翘了翘。
他一叹:“还是琹琹体贴。”
接过食盒,满怀期待地打了开来,就见数个红色圆团整整齐齐地摆在盘中,圆团红得耀眼,散发着很是熟悉的味道。
不似甜味,也不似咸味,反而是……辛味?
迟疑地捏起一枚,康熙没敢完整地吞下。想了想,他迟疑着送进嘴中,迟疑地咬了一小口。
饭团裹着辣椒粉儿,两者味道混杂,从脚底板直击天灵盖——光是那一小口,皇帝便体悟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僵直着脸,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吐出一个字:“茶……”
梁九功手忙脚乱地递过茶水,趁着间隙偷偷一瞅,而后吓了好一大跳,皇上这是感动哭了?
恰逢慎刑司总管前来回话,“万岁爷,奴才拷问出了反贼的据点……京郊……”
康熙耳朵嗡嗡的,听得不甚明晰。他也不想听下去了,闭着眼出声:“传九门提督、步兵统领……给朕荡平了据点!活捉另论,若有反抗,杀无赦!”
御书房杀气席卷,至于那有些含糊的嗓音,自然而然被忽略了过去。
慎刑司总管一惊,杀无赦?
梁九功诺诺地应了是,躬身听闻接下来的圣令,就听皇上艰难地道:“吩咐膳房,撤了小十一的那份……送正常的饭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