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休息室并不是真的休息室。
短发姑娘和程楚歌出了他的顾问办公室,没往人多的办事大厅那边走,转了个弯,沿着一处僻静无人的走道走到一个没什么人用的小电梯前面,进去了。
叮。
电梯门关上,短发姑娘伸手按了负三层。
电梯下行,一阵轻微的失重感。
她靠着灰光金属墙,抱起手臂,眼睛盯着小显示屏上缓慢跳动的楼层,说,“很奇怪,我总觉得你每次坐电梯好像都不太高兴。”
他没说话。
她又说,“幽闭恐惧症?电梯里见过鬼?”
他还是没答话,一言不发地看着显示屏上缓缓下落的楼层,看不出在想什么。
短发姑娘并没把这无视放在心上,人人都知道局里重金请来的这个年轻顾问是不跟人聊闲话的。她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撕开箔纸塞进嘴里,很是悠闲。
叮。
电梯到了。金属门平稳地往两侧打开,刑侦楼地下室大厅的老式灯泡光线微微泛黄,有些昏暗,而且没有人声。
这一层是专门储存陈年疑案资料的地方,很少有人来。一来,既是陈年旧案,八成就已全然断了线索,无人问津了。二来,这种怎么破也破不开的老案子里有很多冤案血案,暗藏着这个城市里无人知道的秘密,与之相关的证据也显得阴森森的,局里很多人暗地里说总觉得这地方有鬼气。
所以很适合躲人。
两个人出了电梯,走过昏黄灯光里的空阔档案大厅,又拐了几个弯,到了一条漆黑走道前边。说是漆黑倒也不尽然,虽然走廊上没开灯,不远处却有一个房间是亮着的,雪亮的灯光透过底下的门缝洒出来,暗色里染出一片光。
他们走过去,也不敲门,短发姑娘伸手径直扭了门把手,开了门走进去,里面宽敞明亮,天花板上四条崭新的LED白色照明灯在长椭圆会议桌上落下四个长光影。
“哎!”房间里坐在会议长桌边看着电脑屏幕的长发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抬头抱怨说,“刑队长你干嘛老吓人啊?”
“我进个门而已,怎么就吓着你了?”
“这地方本来就鬼气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毛,我一个人坐在这儿,门突然开了,我还以为是鬼。”
短发姑娘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撑,跳坐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幽幽盯着他,半晌,说,“我果然长得很像那个姓刑的警官吧。”
长发男人闻言脸色煞白。
“你真好骗。”她嚼着口香糖得意地笑起来,抬头往天花板上看了看,说,“诶,这会议室里什么时候换的新灯啊?”
那四条LED白灯实在很亮。
“……”
长发男人脸上一沉,根本懒得理她的话,转头去跟刚拉开椅子坐下的程楚歌打招呼。“老大,早。”
程楚歌微一点头。“早。”
“哎,老大你手上拿的什么?”
“线索。”
“线索?”
程楚歌把手里的透明袋子打开,取出里面的血印衬衫丢在长发男人身前,后者两手把衣服展开,抖了抖,转了转,明晃晃的LED灯光下看见衣服背面的怪异殷红印记。
上面一个大圆,下面一个椭圆,大圆上还有一条两端微微向上扬的黑线。
长发男人想了想,道,“是在暗指阁楼里那个破损的布娃娃?砍断了四肢,挖掉了眼睛,像人彘。”
短发姑娘凑过来,看了看衣服上的血印,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程楚歌,说,“他们在威胁你——‘再不收手,下场就是这个布娃娃’。”
话刚说完,她微微一怔,道,“这不就是你昨天穿的衣服吗?”
“是。”
“……那他们是怎么画上去的?”
“不知道。”
短发姑娘微微皱眉。“有人在你无知无觉的情况下给你画了个人彘威胁,你是不是应该意思意思,紧张一下?”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那意思显然是——不觉得。
短发姑娘:“……”
长发男人把衣服放在会议桌上铺好,手指微微点着下巴,若有所思。“看来调查比我们想象的更有进展,一定有一些不得了的东西已经在我们手上,他们怕了。不然他们没必要威胁老大。”
程楚歌点头。“所以是线索。”
“可这个线索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
“不太确定。”程楚歌顿了顿,又说,“但可能与死者秦时九年前坐牢的事有关。”
“为什么?”
“我昨天早上去了一趟他当年待过的静山监狱,晚上就出现了人彘娃娃印记。”
短发姑娘来了兴致。“你在监狱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程楚歌从资料夹里翻出一张照片,上面是调查组第一次去秦家搜查时拍下的死者秦时的一摞信件,都已经很旧了。
他指着那摞信件里被挤在中间的一封,那封看着虽是最新的,但上面也已经有了暗淡的霉印子。
“这封信我拆开看过,是八年前一个叫‘颜七山’的人写给秦时。那个人是他的狱友,在监狱里很照顾他。‘颜七山’这封信里,先是追忆了颜秦两人在监狱里的一些往事,然后告诉他自己出狱后去首都J市打工,收入不错,过得很好,让秦时不要担心他。”
短发姑娘点点头,“这封信我也看了。而且,这不是颜七山写给秦时的唯一一封信,他们关系好像还不错,两个人之间的信件来往差不多有一年,一月一通信。”
“但是监狱说没有‘颜七山’这个人。”
短发姑娘和长发男人闻言都是一愣。
程楚歌继续道,“静山监狱的电脑系统、纸质名册里,过去二十年都没有记录过一个叫‘颜七山’的犯人。他们那里还有几个工作了十几年的老狱警,我问他们记不记得秦时,他们回想说那是一个性子很直的人,嗓门高,力气大,劳作时非常努力,因为想争取减刑。但当我又问到‘颜七山’……他们却都说没有一点印象。”
“莫非……”长发男人犹疑道,“‘颜七山’是秦时自己杜撰出来的?就像有些小孩子因为太孤独了没有朋友,所以在脑袋里给自己幻想出一个朋友来,还自己扮作这个朋友给自己写信。”
但刚说完他便自己使劲摇摇头否定了。“不太可能。第一,‘颜七山’的字迹跟秦时完全不一样,秦时是个粗人,写字乱糟糟的,‘颜七山’的字却很秀气。第二,据说秦时这个人爽朗豪放,不像那种会给自己臆想出一个朋友的神经敏感纤细的人。第三,‘颜七山’的信上盖了J市的邮戳,信应该确实是从J市寄来的,秦时总不可能为了杜撰这个朋友,专门跑到跨了好几个省的J市去给自己寄信吧。‘颜七山’应该是真的。”
短发姑娘把信件照片拿在手上,放在眼前凑近了仔细看,眯着眼睛说,“但如果静山监狱的档案里完全没有‘颜七山’这个人,而且也没人记得他……那么他又应该是假的。”
程楚歌点头。“一个既真又假的人。”
短发姑娘偏头去看他,“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疑点的?”
“‘颜七山’信封上J市的邮戳错了。他盖的是上世纪以J市为背景的黑白老电影里经常出现的老邮戳,但进入新世纪以后J市换了新邮戳。”
短发姑娘往椅背上一靠,仰起脸,把手里的照片悠悠举在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口香糖。“所以,如果‘颜七山’八年前确实在J市,信封上应该是新邮戳。而如果盖的是老邮戳……就说明寄信的人根本不在J市,只是看过一些黑白老电影,笨兮兮地仿制了一个。”
“真是件怪事……”长发男人喃喃道,“而且唯一能告诉我们‘颜七山’这个又真又假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是跟他通过信的秦时,但秦时已经死了。”他忽然眼睛一亮,“说不定秦时就是因为这个才被那面古怪的镜子刺死的……而且老大也是在昨天发现这个疑点之后才被威胁。”
程楚歌道,“有可能,但不一定。”
短发姑娘问,“除了‘颜七山’这个问题,你昨天还有别的发现吗?”
“应该没有。”
“你昨天除了静山监狱还去哪儿了?”
“刑侦大楼和白湖公墓。”
“你去白湖公墓干什么?”短发姑娘疑道,“秦时的尸体还在法医那儿没下葬,而且那地方那么远,一来一回得四五个小时吧?”
程楚歌说得很平静。“与案件无关。”
短发姑娘本来下意识地要开口追问,被身后的长发男人狠狠拽了一下袖子,于是嚼吧着口香糖闭了嘴。
室内一时寂静。
有那么几秒钟里,这寂静像针一样刺在空气里。
但大家都是成年人,知道掩饰情绪,这寂静也不过几秒而已。
几秒钟后室内回到无事发生的模样,LED长灯明亮的光线下,程楚歌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翻着案件调查资料夹,短发姑娘靠在椅背上一会儿揉头发一会儿玩手指,长发男人则继续盯着他的电脑屏幕,时不时敲敲键盘。
但偶尔开口时隐隐还有小心翼翼的意味。“老大,呃,刑侦局给你新招的那个实习生表现怎么样?我在填他这个月的评价表。”
“很认真。”
“那就……优秀?优秀的话他有额外津贴可以拿。”
“嗯。”
“不过这样的话你好像得亲自手写一张评语表,我发在你邮箱里,你记得打印出来填上。”
“好。”
“诶等等……”长发男人把屏幕上那个简陋粗糙的刑侦局人事页面往下一拉,立时有些讪讪,“评语要求至少500字,手写,还得找秦大队长盖章签字,好像有点麻烦。”
“没关系。”
“噢……你觉得没事就行。”
三个人是为了翘掉局里无聊的收支报告会才溜到这里来的,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收东西走了,长发男人合上笔记本电脑,忽然手臂上被人拍了一下。
转头,看见短发姑娘盯着他的衣服有些发怔。
他心里有点发毛。“……干嘛?”
短发姑娘缓缓道,“你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确定衣服上是干净的吗?”
“……我从晾衣杆上直接取下来的,昨天才洗。”
她指了指他衣服背面。
长发男人背上一僵,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尾椎。但很快凉意变作恼意,压着火气说,“刑若薇刑小队长你不要老是吓人好不好?”
——拜托,人彘娃娃印记出现在老大的衣服上问题不大,反正他经常会收到类似的死亡威胁,但要是换个人,吓都吓死了,这么恐怖的事情是能开玩笑的吗?
但短发姑娘刑若薇脸上一丝成功捉弄人的笑意都没有。
“我是说真的,”她说,“而且我猜现在我衣服上也有一个。”
她很确定直到走进这间地下三层的大会议室之前,她衣服背后都是干干净净的。可四下里望出去,灯光明亮,室内寂静,明明屋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三个人。
这印记到底是怎么来的?
长发男人僵着脖子去看坐在另一边的程楚歌,后者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刑若薇这次并没有说假话。
寂静。
就在这个时候,天花板上的四条LED白色照明灯倏地一闪,同时熄灭了。
一阵破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