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与二楼之间由一方格外宽敞的白色楼梯相连, 往上走一段,便有一扇铁门伫立在楼梯中央。
铁门厚重。
只消往这铁门上看上一眼,就该知道上面不是属于人类的世界, 人类不该擅闯。因为门上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上这么写了——
“严禁人类进入!”
门锁看上去很是高科技,既不是密码锁, 也不是指纹锁, 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锁。锁上有红光一闪一闪, 很有一番得意洋洋的意思——别想打开我!
邢若薇走过去,戳戳弄弄了一番, 道, “打不开。”
柳小明看向他老大。
他老大走过去,从怀里摸出几根细铁丝状的东西, 在闪着红光的门锁上摆弄一阵。红光越闪越快了。
红光骤然熄灭, 继而是咔嗒的一声——这门锁确实是打不开的, 因此这咔嗒的一声并不是它开了, 它是直接坏了。
天底下没有这个人解决不了的锁。
邢若薇“啧”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门上那个已然失效的高科技门锁, 忽然道, “楚歌,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共事一年多, 但我好像从来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专业出身的。”
程楚歌没说话。
邢若薇于是看向一旁的柳小明, “他是学什么的?”
柳小明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不是同校吗?”
“是啊。”
“那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因为,‘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似乎是他那个专业的一大特性。”
“……”
总觉得不是什么正派专业的样子。
门锁已坏,再也锁不了门了,程楚歌伸手,缓缓地, 把门推开。
那阵滔天的呼噜声几乎是扑面而来。
此前,因被这扇门挡着,尚还听得不算很明显,现在遮挡没了,这声音听上去简直惊天动地的。
柳小明不由揉了揉耳朵。某只一直藏在墙壁里的鬼也不由揉了揉耳朵。
三人一鬼继续往上走。
一门之隔,一楼与二楼却是迥然相异。楼下属于洛斌,装潢十分华丽而庸俗,楼上属于“那些东西”,简单又干净。
墙是雪白的墙,没有任何装饰物。地上是雪白的地毯,没有任何装饰纹路。天花板也是雪白的,用的不是奢华的水晶灯,而是普普通通的LED长灯。
程楚歌抬头去看那些长灯。
它们很安静,没有动静。
柳小明想起在刑侦局地下会议室时候的LED灯袭击,脖子微微一缩。但它们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在这里行走,周遭全是白茫茫一片,了无生气。
楼梯到了尽头了。
以人类的眼光来看,二层的格局有几分古怪,所在之地是个空无一物的宽敞大厅,大厅尽头有四扇门,全是开着的,各自连着四条独立走道。
只是,三条走廊上亮着灯,有一条却是漆黑的。
三人谨慎地走过去。
只见,四扇门上分别挂着四张照片:一尊老旧的白陶瓷马桶、一盒脏兮兮的颜料、一面裂缝满面的镜子和一只老式电话机。
四条走道,分属这四样东西。
只有属于电话机的那条走道是黑着的,因为它已经被拆掉了,死了。另三个都还在。呼噜声是从“马桶”走道传来的。
“这恰好是洛斌公司的四款‘明星产品’。”邢若薇道。她朝着黑漆漆的“电话机”走道里探了探脑袋,长叹了口气,“现在我信了。程大顾问你确实杀了一只在刑侦大楼为非作歹的电话机,而且先前那些骚扰电话也确实是它打的。”
她又看向“颜料”走道,说,“我现在也可以相信,我们衣服上的印记是颜料画的,同一天,那些莫名其妙爆炸的LED灯说不定就是颜料在指挥。它像点兵一样从这房子里带走几条LED灯,试图炸死我们。”
柳小明望向“镜子”走道,喉头用力一咽,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在青山园杀人的……”
“也确实是镜子,”邢若薇说,“没有任何玄妙的控制器或人为精心布置,杀人的就是镜子。”
柳小明指了指门上的老镜子的照片,道,“但是秦时身上的镜子碎片跟这个不像。”
“因为杀人的是镜子,但不是‘这面’镜子,”邢若薇道,“我猜住在洛斌房子里的这四样东西都是些年代久远的厉害东西,像大精怪一样,能指挥其他小东西去给它们做事,比如使唤其他镜子、其他电话机去杀人。”
柳小明若有所思。“怪不得这几年里,洛斌的午岭雨公司总是能生产比其他厂家出色得多的马桶、镜子、颜料和电话机。这四样事物里最厉害的就住在他家里,帮忙给产品润润色、提供与众不同的设计方案,简直轻而易举。”
邢若薇道,“也怪不得一旦不能回家、与这些东西失去联系,洛企业家慌成那样子。他的一切都是它们带来的。他干干净净的银行账目恐怕也是因为有这些东西在替他遮盖。”
柳小明忽然想到什么。“……所以他不得不顺着马桶的意思,在公司举办评比活动——还很是丢脸地拿了个‘消化系统第一名’的奖。”
毕竟,马桶是他的衣食父母。
两个人正言谈间,忽然听见一旁的程楚歌低声道,“过来。”
两个人有些不明所以,但反应很及时,跟着他快步走进了黑漆漆的“电话机”走道里,藏身黑暗中。
未几,震动天花板的呼噜声响里,有声音隐约从另一条走道里传过来。
是很老迈的咳嗽声。
“人类……”那声音咳了咳,“不一向是把我们用完就丢掉的吗……他以为他翅膀硬了。”
一面满是裂痕的镜子出现在大厅中,身后,跟着两面崭新漂亮的小镜子。它们有灰雾似的四肢,也有五官。
有一面小镜子问,“爷爷,要是他一直不回来怎么办?”
“再给他三天。”老镜子说。
“三天后他不回来呢?”
“杀了他。”
小镜子呀了一声,并不是害怕,只有好奇,“杀了他,我们去哪里呀?”
“哪里去不得?”老镜子声音有几分阴沉,“我们可以给人类带来名利富贵,谁不想要?我们哪里去不得?”
“可是……”另一面小镜子小声说,“我听颜料爷爷说,我们虽然哪里都可以去,但哪里都呆不久……一直在漂泊。没有家。”
老镜子没说话。
小镜子又说,“爷爷,颜料爷爷还说,其他的物灵和我们不一样,它们有家的。”
“嗯嗯,”另一面小镜子也说,“颜料爷爷说,物灵产生自和主人之间的羁绊,主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们却是被爷爷创造的……欸?”
它顿了顿,忽然高兴起来,“所以我们也是有家的!爷爷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老镜子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面镜子都不说话了。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听见“马桶”走道那边传来的呼噜声。
终于,有面小镜子小声又小心地说,“爷爷,我好怕马桶爷爷啊。”
另一面小镜子也说,“马桶爷爷制造了好多好多小物灵,但是一点都不关心它们,把它们送给那个人类,塞进人类公司的产品里,像奴隶一样。”
小镜子往“马桶”走道上望了望,微微一抖,“我最近都不敢往那边走。颜料爷爷也说不要往那边走,颜料爷爷说马桶爷爷被人类利用得太久,老糊涂了。”
老镜子又长叹一口气。“对……离那只老马桶远点。”
“爷爷,马桶爷爷为什么要那么做?”
“它?”老镜子先是重重哼了一声,正欲张口,又沉默一阵,终于,说,“它又开始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妄想人类会是什么好东西,妄想只要付出得够多,人类就会真情实意把它当成朋友。”
“那是妄想吗?”
“那怎么不是妄想!”也许是情绪一时激动,老镜子又咳了咳,说话都有些不太清楚,“在人类眼里我们永远都是工具……马桶是用来拉屎的工具,颜料是用来画画的工具,镜子是用来自恋的工具,全都是工具!谁把你当朋友?用完了,用旧了,除了丢掉,你哪里还有别的去路?”
这一连串说完,老镜子咳了老半天,小镜子有心要给它拍一拍背,又怕一不小心把这本就裂痕斑斑的旧镜子拍碎了,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老镜子终于止了咳,声音沙哑。“人类,人类那种东西……人类连人类自己都能丢,我们又算什么?谁对人类真情实意,谁就是蠢货!知道了么!”
一面小镜子似懂非懂,连连称是。
另一面小镜子却说,“可是,上次那个布娃娃,爷爷你说它是蠢货,颜料爷爷却说很羡慕它呢。”
小镜子说,“哪个布娃娃?”
另一面小镜子说,“就是前几个月,爷爷派大镜子去杀人的那家人呀,他们有个布娃娃守护灵,打不过爷爷,求爷爷放过它的小主人,用它的命换小主人的命。然后,爷爷剪掉它的手和脚,还……”说到这里,多少有点怕,“还挖了它的眼睛。”
“噢!”小镜子想起来了,露出有些羡慕的样子,“它还有名字呢,叫可可……哇,我也好想有个名字……”
“嗯嗯,”另一面小镜子说,“颜料爷爷说,能拥有成为守护灵的羁绊,能有一个足以为他牺牲自己的好主人,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呢,大多数的物灵不过是……不过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丢掉了。一辈子都遇不上值得的事。”
两只小镜子嘀嘀咕咕着,老镜子在一边没说话,不打断它们。
毕竟,物灵生来就是要与人类产生羁绊的,哪怕是这些由老物灵创造出来的小物灵,好像,那种向往羁绊的本能也还是在的。
大厅明亮如白昼,除了嘀嘀咕咕声,只有呼噜。
忽然,老镜子的视线朝着某面静悄悄的墙壁扫了过去。
“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