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沁禾送纳兰珏去了医馆后赶去了藏珍阁,她陪着纳兰杰挑东西,又亲自同掌柜商议了定做的样式,接着又带他去了定好的茶楼吃茶点,这一通下来,已是快要黄昏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送公子回去吧。”兰沁禾之前只当纳兰杰年纪小有些任性,可自从知道这人虐待亲姐后,心里就不大愉快。她忍耐着陪了一天,终于熬到了可以送人走的时候。
湖也游了,曲也听了,东西也买了,肚子也饱了,他再没有逗留的理由。
可兰沁禾想得太简单了。
“郡主……”少年低着头,含羞带怯地轻轻开口,兰沁禾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又有事情要说。
“怎么了?”她耐着性子柔声问,甚至做好了直接塞给纳兰杰一百两银票的准备。
少年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小声道,“我想去郡主府里看看,可以吗?”
兰沁禾心里无奈,又不能对他说重话,只得委婉道,“可天色这么晚了,你母亲还等着你回去用膳呢。”
“母亲说了,今天我跟着郡主就好,吃过晚膳再回去也可以。”
莲儿连白眼都懒得翻了,直接鄙夷地望着纳兰杰,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纳兰公子,”兰沁禾稍微正了下神色,“你我并无婚约,天黑之后要是还共处一室,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
这话说的已经有点严厉了,接着她又安抚道,“往后的日子还长,何必争这一顿晚膳,等你父亲凯旋归来,我们再好好聚聚。今日便到这里,好么。”
“可我就想多和郡主待一会儿。”纳兰杰浑然不觉,耍上了性子,“除非……郡主把手上的戒指给我,我回去还能有个念想,不然我今日就跟定郡主了。”
莲儿往上蹿了一步,睁大了眼睛就要骂人,被兰沁禾拦下。
她定定地看了会儿面前的纳兰杰,眼神深邃,嘴角处惯有的微笑却反而浓了两分。
但凡遇事,西宁郡主心里却是恼火紧张担忧,面子上就越要做得漂亮些,用以遮掩。
纳兰杰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怵,可他就想看看西宁郡主有多重视自己。若是现在就对自己不耐烦了,如何让他放心嫁过去。
兰沁禾就这么看了纳兰杰半晌,倏地一笑,拔下了手上的戒指递给他。
“好,我给你。”
纳兰杰一怔,他再怎么没有城府,也有点明白了兰沁禾是在不快了。
“郡主,我就是随口一说。”他解释道。
“不过是个小玩意,你想要给你就是了。”兰沁禾道,“马车已经备好了,我们下去吧。”
她说完自己先下了楼,纳兰杰赶紧提步追上,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几番兰沁禾的面色,见她脸上还是一片柔和,并无一点怒气,这才安了心。
“对了,”兰沁禾扶着纳兰杰上车,“你那个婢女身体不适,我把她送到了医馆,等治好了再把她送回来。”
纳兰杰这才想起来自己姐姐不见了,他无所谓地摆摆手,“郡主不必管她,一个奴婢而已。”
兰沁禾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退开了两步,将轿帘放下。
“走吧,送你回家。”
……
兰沁禾送走了纳兰杰,感觉全身乏得很,从纳兰府离开后,天已经暗了下来。
这一月的沐休又要结束了。
回到府里,派去查纳兰府的人已经回来了,果然如纳兰珏所言,自从原来的纳兰夫人去世后,严氏便开始在府里作威作福。她仗着纳兰将军不常在家,自己又有孩子傍身,将一个嫡女当做了下等丫头使唤,行径恶劣,实在令人发指。
兰沁禾当即提笔修书给纳兰将军,用了四百里急递,半个月之内就能知道消息。
写完之后兰沁禾沐了浴,连晚膳都懒得吃,直接上了床。
银耳给她铺好了床,熄了灯,刚走出去就听到外边有声响。
“什么事?”她提着灯笼问道。
“回银耳姐姐,是前面三小姐那边打发了人过来,莲儿姐姐正和人说话呢。”
银耳稍一思忖,将手里的灯笼递给了旁边的小丫鬟,嘱咐一句后,便也去了前边。
进了门房,果然看见莲儿正和兰沁酥身边的丫鬟说话,小妮子说得眉飞色舞的,一边说还一边比划。银耳站在门口,等她送走了兰沁酥的丫鬟后,才招她过来。
“三小姐派人来有什么事?”她问。
“哦,就是问了问今天主子和纳兰杰的事儿。”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了,说得那么激烈。”
莲儿得意地哼笑了一声,“我当然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对了,你可知道今日纳兰杰问主子讨的戒指是何来头?”
银耳想了想,梳头穿衣这些向来是莲儿在管,她并不清楚这些衣裳首饰,于是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莲儿掩着唇,笑咯咯地凑到银耳耳边,“我告诉你,那是前年主子打了送给三小姐的,原本是一对儿,那枚红的被三小姐拿了,蓝的她留给了主子,央主子常常戴着。现在好了,到了纳兰杰手里了。”
她这话说得极为幸灾乐祸,脸上的笑跟偷腥狐狸似的,止也止不住。
银耳一惊,“你把这事儿告诉三小姐的丫鬟了?”
“当然!”莲儿挺起了胸,“你就等着瞧吧,三小姐可不是个阿弥陀佛,她最讨厌不尊嫡长的庶子了,这一回就叫那个纳兰杰脱一层皮下来。”
“你这么做,主子要是知道了……”
“你懂什么,”莲儿伶牙俐齿地反驳,“你瞧见主子今日给他戒指时的脸色了?主子早就知道,这事儿传到三小姐耳朵里是早晚的事,主子也是厌恶极了纳兰杰,想让三小姐整治整治他呢。”
“咱们主子最重什么你不知道?纳兰杰就是叫主子给他唱大戏主子说不定都受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犯了主子的忌讳,活该他的。”
兰沁禾向来重视家人和睦,她身为长姊,把底下的弟弟妹妹们看得很重,就希望兰家上下都能和气一团,父母子女之间不要生了嫌隙。
就如兰国骑的事一般,兰沁酥忍受不了低人一头的生活,铆足了劲也要往庙堂上爬。可兰沁禾更希望兰家能长久平安,宁愿舍了半生的志气,甘愿缩在国子监当一辈子的先生。
纳兰杰这么对待嫡亲姐姐,兰沁禾看了,恼怒可想而知。她明日就要去找父亲说这件事,纳兰杰也绝不可能进郡主府了。
“只可惜了那三四百两银子,”莲儿蹙着眉,惋惜道,“主子一年的吃穿也用不了那么多钱,这一天下来,全花在那个畜生身上了。”
她已经直接叫人畜生了。
“算了吧,”银耳安抚她,“若是花钱能消停,也是好的。”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纳兰将军给朝廷打仗,又不是给主子打仗,凭什么他的儿子得归主子管,真是莫名其妙。”
“好啦,食君禄、忠君事,咱们郡主府每月那么多的俸禄还不都是朝廷给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这不一样嘛。”莲儿抱怨着,和银耳去吃了点晚饭,接着收拾收拾,也各自休息去了。
翌日
又是该去上值的日子,兰沁禾前往国子监的路上,开始盘算今日要做的事情。
一是国子监的引商入监还在初期,她还需多加关注,二来沐休之前,母亲同她说过,去探探慕良的口风。
王阁老家里贪墨了福建河道的银两,为了补这个亏空,王党向皇上提议去南京修建园林,好让他从中榨油,把河道衙门的银两还回去,免得遭了水灾动摇国本。
他想同慕良商议,却被慕良毫不犹豫地拒绝,于是王党便拿出了兵仗局贪墨国帑的事情来要挟。
慕良该是明白其中缘由的,将计就计索性向皇上请求彻查二十四衙门。这一查将七个原来林公公把持的衙门都换上了自己的人。
虽然最后受益方看起来是慕良,但中间肯定费了他不少力气。
兵仗局这事是工部下面的军器局捅上去的,万清掌着工部,如果慕良心里记恨,可千万不要在账上添万清一笔。
万清要兰沁禾去探口风,就因为慕良现在兼着督建国子监的差事,两人便宜说话。可就算有这个差事,他一个司礼监掌印,也不可能天天待在国子监里瞅工程。
兰沁禾有些发愁,沐休前两日慕良刚刚来过,下一次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就是这个时候。
兰沁禾望着国子监门口的蟒纹轿子,门房见了,热切地开口告诉她,“司业大人,慕公公前一脚来的,李祭酒正作陪呢!”
“好,我知道了。”兰沁禾还没来得及打腹稿,人就已经到了,这让她有点意料不及。
她快步迈入国子监,想到了什么之后又退了回来,问向门房,“还有谁跟着慕公公来的?”
“哦,还有四个锦衣卫老爷,在离风厅里歇息喝茶呢。”
“多谢。”兰沁禾改了方向,这个时候也不好打扰李祭酒和慕良说话,她去见见那四位锦衣卫好了。
她进了离风厅,远远就瞧见四位身姿矫健的汉子穿着统一的便服,一板一眼地端坐在两旁,气质非常人所比,一看就是镇抚司出来的锦衣卫。
兰沁禾在外面掸了掸身上的官袍,挽起了笑,提步迈入门内。
门里的锦衣卫一早注意到了外面有人,等看清来人是谁后,当即起身,单膝下跪。
“参见郡主!”
兰沁禾听过无数请安的声音,唯有锦衣卫的声音最为洪亮,中气十足也内敛有力,让人精神一震,脑袋都清醒起来。
“弟兄们这一趟辛苦了,快请起。”兰沁禾伸手在空中虚浮一把,接着从四人中间穿了过去,并不扭捏地坐上了主位。
四个汉子谢恩之后,又回到了原来坐如钟的姿态。
坐在左前的年轻男子正是兰沁禾的庶弟兰熠,他今年二十六,十六岁的时候就瞒着家里偷偷跑去了镇抚司,因为镇抚司的特性使然,平日里鲜少回家,一直和前辈们住在一起,姐弟两见面的时间也少之又少,但情分并没有生疏。
“几位是送慕公公来的?”兰沁禾虽然知道,可还是要照例问上一句。
兰熠答道,“是,奉命来察看国子监号房的修缮情况。”
他一板一眼地答了,语气也正经得很。
兰沁禾看向自己愈发沉稳的弟弟,心里高兴,于是又问,“慕公公现在何处?”
“正在号房工地上同李祭酒谈话。”
“既然李祭酒陪着慕公公,那就委屈你们被我陪着了,诸公可别嫌弃。”兰沁禾一笑,四人也跟着笑了出来,“郡主这是怎么说的,我们也是沾了十九爷的福气,才能跟着来见您。”
兰熠在北镇抚司中排行十九,下面的人叫他一声十九爷,领着他的前辈都管他叫小十九,基本不叫名字。
兰沁禾挑眉,“哦?我倒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能耐,没了他,咱们就见不着面了?”
“郡主还不知道?咱十九爷昨天刚刚升了千户,慕公公有命,以后他老人家出宫,都由十九爷陪着。”
兰沁禾心里一咯噔,望了眼下面的兰熠。
这孩子才多大,哪能这么快就升了千户,还被慕良调到了身边。
她望着兰熠,兰熠也正望着她,冲了兰沁禾咧嘴一笑,明晃晃地讨赏。
难怪刚才装得那么沉稳,原来是在这儿等夸呢。
“瞧你这傻样。”兰沁禾被他这傻笑破了功,“就算是千户了,也不许忘了当初的兄弟们,你是被他们捧起来的,要不是他们见你年纪小让着你,这位子哪里轮得到你来坐。往上走了以后,要时时念着底下兄弟们的好,有什么好的东西多顾着点自家弟兄,若是你敢一个人全贪了,不用我说,慕公公也饶不了你。”
这话夸了底下的弟兄,也说了慕良的好话,她已经贬了自家弟弟,自然会有别人来赞扬了。
“郡主,十九爷不是吃完饭就拔腿的人,他捱着高兴,好不容易才见您,您多少夸他两句,让他美一会儿。”
另外的三人笑着帮腔,“是啊,夸他两句吧。”
“瞧见没,”兰沁禾看向兰熠,“这才是自家兄弟,字字句句都向着你呢。”
她下巴微抬,“我今天看在兄弟们的面子上夸了你,回去了可不许翘尾巴。”
“诶,知道了。”兰熠还是很敬重自己的长姊的,小时候父亲远征,万清事忙,大哥又在浙江,兰沁禾虽然大不了他们多少,做得却是主母的事。
兰府里的家仆把兰沁禾当做主事,底下的弟弟妹妹既把她当姐姐,也当做母亲来看,对她十分孺慕。
“这会儿子后面的武场也开堂了,机会难得,几位兄弟要是有闲暇,可否去给那些学生们露两手?”兰沁禾道。
几人明白这是兰沁禾有话要和弟弟说,纷纷知趣地前往武场,给他们腾出空间来。
外人一走,兰熠愈加放松了起来,在下属们面前强撑的“官威”也瘪了下去,笑嘻嘻地望着兰沁禾,眼神多有亲昵。
“没正形的样。”兰沁禾说了他一句,语气里却没什么责怪的意思。
“走,陪我去外面走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慕良随时都会回来。
兰熠立即站起来,大声喊,“尊娘娘的旨!”夸张的模样又让兰沁禾笑了出来。
姐弟移步去了后院的竹园,那里环境清幽,平日只有兰沁禾会带学生来,这会儿没人,正好谈话。
“军器局和兵仗局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兰沁禾开门见山,不和自己家弟弟绕弯子了。
谈及正事,兰熠也收敛的嬉皮笑脸的模样,“知道,罢了七个内宫衙门的掌印和提督,朝野都震惊着呢。”
“母亲托我来探探慕公公的口风。”兰沁禾确认了遍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坏就坏在是工部捅出来的,慕公公会不会误会了母亲?”
“姐姐多心了,您还不知道为什么慕公公提拔我做千户吗?”兰熠对着她眨了眨眼,“日后我就跟在慕公公身边效力了。”
兰沁禾脚步一顿,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觉。
提拔兰熠,慕良的意思很清楚:他没有误会万清,以后也不会针对兰家。
可一想到他这么做的缘由,兰沁禾心里就堵得慌。
“姐姐怎么了?”兰熠见她面带愁容,无措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升得那么快?”
“你…”兰沁禾刚要说话,打前面来了一抹黑色的人影。
她遥遥望去,赫然是穿着便服的慕良,正由李祭酒陪着慢慢朝这里过来。
两人目光相触,这一回兰沁禾清楚地看见,慕良猛地低下头,脚步在停顿了一瞬后,才快步朝自己走来。
他撩起了衣袍,忙不迭是地跪在了兰沁禾一丈远的地方。
“奴才…叩见娘娘。”
就连那声音,都带了点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