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司礼监
慕良从城外办差回来,刚踏入司礼监的门就见平喜匆匆跑了过来。
“干爹。”他见到慕良后,踮起脚就凑到他耳边私语,“娘娘在慈宁宫,太后又找她了。”
太后又找娘娘了?慕良解下身后的披风递给平喜,“为的什么事儿?”
“嗐,新的粮草紧着置办完之后,国库里就空了,和西洋的买卖又还没谈成,殷大人就想加收三个月的税先顶着,可娘娘不同意,又将之前提的增收皇税的方案提了出来。”平喜一边说一边去给慕良挂披风,他把司礼监休息室的门关了起来,小声道,“殷大人自然不同意,万阁老又不在,两人就在中堂吵了起来,没人敢拦,吵了半个时辰。下午太后就把娘娘叫走了。”
他倒了水给慕良,忧心忡忡,“太后刚刚拿和亲的事儿敲打过娘娘,娘娘这么快又旧事重提,儿子估计,太后这回是真的要动手了。”
慕良猛然想起三年前兰沁禾在苏州同他说的话,当时她笑着敷衍了过去,慕良也没有当回事。
收皇税,这样的事称作谋逆都不为过。万清如果在内阁,绝不会让娘娘说出这样的话来……
等等,为什么娘娘三年的时间里从没有提过,偏偏在万阁老病了之后才提?
慕良恍然一惊,“这几日娘娘宿在哪里?”
“好像都在郡主府,朝中事忙,郡主府离得近些。”平喜答道。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慕良握拳,他实在是太过迟钝。
万清明明病着,素来孝顺的兰沁禾却在第一日服侍母亲后就回了郡主府,这哪里是因为什么事忙,而是她一早开始做了提收皇税的准备。
她清楚这件事有多么的艰难,于是把万清摘出去,让司礼监镇抚司知道这件事和万清无关。
慕良重重地闭眼,连坐之下,血亲之间哪有什么无关。娘娘就是十年不再和万清见面,这件事最后也会落在万清头上。
因为她是兰沁禾的母亲、是西朝的首辅,这件事她逃不了干系。
娘娘啊……蜉蝣撼大树,您要做什么啊……
兰沁禾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她没有告诉母亲,没有和慕良商量,单枪匹马地闯进了紫禁城,枪尖直指金銮殿上的龙椅。
她在江苏磨了三年的枪,一直默默准备着,终于等到了皇帝召她回京、步入内阁。
慕良实在想不明白,娘娘向来是个内敛克制的性格,她似莲花,虽然读的是圣贤,可也深谙水下污泥对于莲花的重要性。
她会低头附和权贵,喝酒、赌博、养戏子,这些都可见她并非极端的清高之辈。
怎么会在这件事上犯糊涂呢。
前方战局危及,娘娘此时最该做的就是明哲保身,何至于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天下之大不讳。
这件事,就算是慕良也束手无策。泰山皇权之下,没有人可以动摇半分。
“让慈宁宫的人盯着,一有消息就回来禀报。”最后,他只能这样说道。
慈宁宫内,太后正携着兰沁禾的手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两人迎着秋日午后的阳光,看着就像是一对普通的贵家祖孙。
“沁禾呀,你知道皇奶奶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想做的是什么吗?”老人看向左侧,那里长了一树金桂一树银桂,花香馥郁,浓得散不开。
兰沁禾倾身,“儿臣不知。”
“我想把你太.祖爷打趴下,让他管我叫主子,因为他老是趾高气昂的,看着就烦。”
“噗。”后面跟着的姑姑忍俊不禁,太后嗔她一眼,然后继续跟兰沁禾说话,“这事儿奶奶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许别往外说。”
兰沁禾点点头,睁大了眼睛好奇道,“您说。”
“有一次你太.祖爷在御书房看书看睡着了,我去的时候,他那身龙袍就挂在椅背上。我想着,当九五至尊多气派呀,于是就偷偷把龙袍穿上了。”
兰沁禾一笑,“皇奶奶不愧是皇奶奶。”这样诛族的事情也敢做出来。
太后接着讲,“你别说,我穿上还挺合身。太.祖爷醒了,他看见我穿了龙袍也不气,还笑眯眯地跟我说,‘你穿着好看,这件衣裳就给你了’。”
“我怎么没见您穿过呢?”兰沁禾问。
太后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她停下了脚步,正了色看向兰沁禾,“穿着呢,打从太.祖爷去了,我已经穿了这件龙袍四十年了。”
兰沁禾一愣,她从没想过能从太后嘴里听到这样尖锐的话。
“我日里穿,夜里也穿,没有一刻能把它脱下来。”她直直地望着兰沁禾,“丫头,你是七岁得的郡主,到如今不过二十四年载。才穿了一件郡主的凤袍,你就被压得喘不过气,可皇奶奶已经把这件龙袍穿了整整四十年了啊。”
她唇边的笑意染上了苦涩,“人人都羡慕这皇城里的日子,可皇城里的人呢,谁又不是羡慕外边的日子。”她拉着兰沁禾的手,握在掌心,“你有志气,奶奶心里明白,咱们沁禾是要做大事的人,请民愿、清盛世,这些年你做的奶奶和皇帝都看在眼里。”
“但是丫头。”她抬起头,那双带着皱纹的眼睛泛红,在日光下闪着明显的泪光。太后伸手,抚上了兰沁禾的侧脸,“一件龙袍,需要两百名绣娘花上三四年的功夫,你可以拿剪子剪了它,但要想将上面的丝线一根根抽出来,到死也难啊。”
兰沁禾沉默着,良久,她低声道,“可是娘娘,这件衣服从一开始就织错了,不想弃了它,那就只能拆了重织。”
再不重织,唯有抛弃。
太后深深吸了口气,满目失望,“你不为自己想想,多少也该为了你家中父母想想。”
“我正是为了我家中父母着想。”兰沁禾抬眸,眼眸深邃,“君父国母皆在,儿臣如何不为家国忧心。”
“你…”太后一怔,女子的目光让她忽地忘记了后话,好半晌,她才软了语气,“纵要改革,如今强敌当前,内里要是再生变动,难免会引发乱事。这件事内阁要慢慢商议,绝不能操之过切。”
各地藩王、皇室宗亲一旦闹将起来,国将不国。
兰沁禾明白这一点,可她更加明白改革之事绝不能拖,一旦拖缓就不会再有下文。
“娘娘,此时鞑靼进犯,国库空虚,这正是改革的好时候。若是等到鞑靼退去,国泰民安之时,那些皇室宗亲焉能答应加收皇税。”
她后退了半步,“我不明白,只是单单收他们一成田税而已,为何就是不可行。平头百姓,从未受过礼仪教化的,也能每年每月的为国库里缴银;那些皇室宗亲每年都拿朝廷那么多的俸禄,他们为什么就不愿拿出九牛一毛来为国渡难。这是彦氏的天下,他们头顶各个都顶着彦姓,就算是孝敬君父,也该拿些钱出来以全孝道。”
兰沁禾提起衣袍,跪在了太后面前,仰着头望着她,“皇奶奶,您是三朝的国母,只要您发话,这件事就成了大半。国库年年空虚,百姓年年重税,二十年倭患刚清,鞑靼又接踵而来,鞑靼以后西有亦力把里、北有瓦刺。东有女真。不过一个倭寇进犯,偌大的西朝竟是连一场秋闱的钱都出不起了!”
她双眼通红,拉着太后的衣摆哀求,“如今还能靠着和西洋各国的买卖筹措军饷,可有朝一日西洋诸国起了歹心又该如何?战船火炮皆是从他们那里买入,这么多年来我们光是抵御外敌、救济灾民就拖垮了整个国家。民生艰难、温饱难行,何时才有精力支持工商?”
“皇奶奶,”兰沁禾膝行了两步,膝盖抵上了太后的鞋尖,“大弊不革,如何自强啊!”
太后低头,她看着女子年轻的面庞,沉沉地长叹。
“沁禾啊……”她闭上了眼睛,搂住了兰沁禾的头,“你母亲掌着工部,殷姮掌着户部,这些道理她们又如何不知、皇奶奶又如何不知。”
老人摇了摇头,热泪从闭着的眼里流下,“这个时候我不能答应你,藩王们远在藩地,奶奶不能冒这个险啊。”
兰沁禾怔怔地抬头,“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太后没有说话,直到兰沁禾出了宫,她也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等到西朝赢来明主,等到君臣一心,等到国泰民安,等到清明之世。
太后看着女子出宫的身影,苦笑着叹息。
“殷姮压不住她啊。”她呢喃自语,旁边的姑姑听了附和道,“她们是打小的情谊,这两次筹措军饷殷姮是全力相助。况且国库现在空着,指不定她是有意放兰沁禾来闹的。”
“这样不好。”太后摇了摇头,“臣民其乐融融,皇家就没法太平了。”
她抬了抬手,“那人也休息够了,放他回来吧。万清不在,内阁天天吵来吵去,还是得有个老臣压住才行。”
姑姑微讶,“娘娘您还想着他呢?”
“从来就没忘过。”太后又是一叹,“把沁禾留着。这么大的朝廷里不缺善臣,缺她这样的直臣,留着吧,没什么坏处。”
她转身回宫,“把那道圣旨拿出来,烧了吧。”
“您是说先帝留给您的密旨,抄斩兰家的那道?”姑姑大惊,“您不怕她捅破了天?”
“所以才要找个人来压压她,殷姮不行,她私底下是和沁禾一条心的。”太后道,“立马下旨,叫王瑞回来理事,代理首辅位,直到万清回来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23:00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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