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在皇帝面前的一场生死博弈此时外界还不知道,兰沁禾也依旧是一个小小的参议,正要忙着处理反民。
她和慕良分头赶去了园林,不止他们,应天府的大半官员都赶来了。
此时的皇家园林里一片混乱,来服劳役的本就是身强体壮的壮年,他们绑架了督建的几个太监,挥舞着各样的工具抗议。
加收了一倍的赋税,还是三年的期限,根据西律,纵使服役的家庭可以免去一半的税,可依旧不比正常税要少,他们家中根本负担不起。
这些劳役的要求很简单,要不然免去他们家里的赋税,要不然放他们回去务农。
兰沁禾骑马赶过去,比慕良快了许多。
她一眼就看见了官员当中的兰沁酥,她身后站着弓箭手,一副要射杀反民的模样,其余的官员则事不关己,面无表情,反正出事了遭殃的先是万党。
“且慢!”兰沁禾连忙拦下那些弓箭手,快步走到妹妹跟前,“不能杀人,让这些士兵退下。”
兰沁酥见到姐姐来了很高兴,但是没有听从她的话,“这些刁民正激动着,万一伤人怎么办?还是得留士兵在这里,不能退下。”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有人情绪激动杀了他们这些官员倒不要紧,若是把里面的宦官杀了,江苏是承担不起的。
“我去劝劝他们。”于是不仅是为了尽快平息怒气,也是为了里面那些公公的安全,兰沁禾必须得有所行动,不能放任这种紧张的氛围下去。
“姐姐别去。”兰沁酥拉住她,“里面不知道有多乱,要是有什么不测……”
“里面的公公们要是受了伤,整个江苏都担不起。”兰沁禾拂下她的手,“不要人跟着,我自己进去。”
“那我也去。”兰沁酥道,“我是江苏巡抚,我更该去。”
兰沁禾摇摇头,“主将如何能冲锋陷阵,你站在这里控制局面。”
她哪里敢让酥酥去,她那副艳丽的模样恐怕会更加刺激民愤,百姓是不接受这样的巡抚的。
兰沁禾拨开人群,来到了园门口。
里面果然如消息所言,群民激愤。兰沁禾一眼看见了被绑在中央柱子上的江苏内宫监总管。他身下堆满了柴火,两旁有百姓举着火把,被围在了最里面的位置。
兰沁禾倒吸一口凉气,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也就算了,内宫监的总管太监竟然被绑了起来。
内宫监的总理闻讯赶来,看见兰沁禾就怒气冲冲道,劈头盖脸一顿怒斥,“兰参议,你们江苏到底是什么意思!竟然有人敢在万岁爷的园子里造反,还绑了我们宫里的人。”
“公公息怒。”兰沁禾低头,“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让里面的公公全部安然无恙的。”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晚一步就要闹出人命了!”内宫监总理愤然道,“到时候莫说是你,就算是万阁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那不知我但不担得起。”
忽地一声低喝从后面传来,众人望去,就见一座蟒轿落在了不远处,轿帘掀开,一身司礼监绯袍的削瘦男人走了出来。
他面色青白眸色阴鸷,说话间就朝兰沁禾快走去。
“老祖宗!”内宫监的几位见了大惊失色,连忙跑过去请安,顺道诉苦,“老祖宗您看啊,江苏这些人是一点都不把咱们放在眼里,竟然敢纵容这些刁民把监里的总管绑了起来,分明是打万岁爷的脸!”
宦官背后就是皇帝,宦官在外就代表了皇帝,哪怕是首辅也不敢得罪任何一个宦官。
“放肆!”熟料慕良怒喝一声,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立马一个耳光扇在了内宫监掌印的脸上,直接把人打得嘴角流血。
被打的太监茫然不知所措,“老、老祖宗?”
“你一个没了半身的东西,连人都算不上,谁给你的胆子代表万岁爷?”慕良出口的声音极为阴冷,“那边的西宁郡主才是太后认的孙女、先帝爷亲封的王室、万岁爷亲口认的姐姐,她才是万岁爷的人,你算个什么东西。”
“滚去请罪!”他一脚踢在了内宫监总理的膝盖上,把人直接踢得跪了下来。
对方一愣,接着想起了慕良似乎是万党的人,他立马变了脸,涕泗横流地爬过去给兰沁禾磕头,“奴才罪该万死,请娘娘赐罪。”
兰沁禾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心里到底还是为慕良呵护自己而熨烫的。
她弯腰将人扶起来,为他掸去了身上的尘土,“公公千万别。这件事是我们江苏的错,您也是为里面的公公着急,哪有什么错,该赔礼道歉的是我们才是。”
这番话递出的台阶很好走,对方悻悻地点头,“娘娘宽宏大量,方才是奴才急躁了。”
兰沁酥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她看见慕良过来,便知道这件事瞒不住了,于是携着众官员过来跟他赔罪。
“慕公公且稍坐一坐,我们一定会把里面的公公们救出来的。”
慕良淡淡地嗯了一声,虽然方才教训了顶撞娘娘的奴才,可要是真的园子里的太监出了事,江苏官府势必不会好过,娘娘也会受到牵连,瞒不住的。
他皱着眉,暗骂王瑞不识时务,前面正在打仗,他还弄这些乌烟瘴气的诡计,难不成真要江苏大乱才肯罢休么。
万清迟迟没有翻案陈宝国,就是因为现在内忧外患,她不敢再添乱。王瑞身为首辅,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王瑞自然是懂的,江苏的官员们也是懂的,否则今日就不会是只在一个园林里闹事,恐怕会在江苏各处起火了。
慕良担忧地望着兰沁禾,这一劫娘娘该怎么过啊……
兰沁禾遥遥地回望一眼慕良,唇角向两边拉开,贝齿轻咬下唇——
飞?
慕良愣了下,很快明白兰沁禾说的是——匪。
他瞳孔微缩,明白了什么,接着冲兰沁禾点了点头,兰沁禾见他意会,再不毫不犹豫,分开守卫,进入了园林
里面闹哄哄的一团,他们早就从门里望见了有司礼监的掌印到了,于是对着闯进来的兰沁禾喝到,“你是什么人,让司礼监的公公过来和我们说话!”
兰沁禾单枪匹马进入,手无寸铁,面前却是一千多个举着铁器火把的壮汉。
她镇定地回话道,“我是江苏布政使右参议,诸位乡亲有什么诉求都可以告诉我,抚台大人和司礼监掌印就在门外,你们的任何诉求他们都能听到。”
为首的人大喊,“我们没什么诉求,就是请朝廷放我们一条生路!”
“对!要不然免去我们家里的赋税,要不然放我们回去!”
“朝廷要是非逼死我们,那我们就和朝廷同归于尽!”
兰沁禾抬起双手,示意他们安静,放开了嗓子,让声音传遍每一处,“乡亲们,你们是在为皇上修园,你们的功劳皇上也都知道,朝廷一定会妥善安排你们和你们的家人,怎么可能会逼死你们呢?”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家里交那么多的税!”
“那都是误传!”她道,“提高赋税是针对家中没有劳役的人家,你们现在为皇上做事,自然不用再多交税银。”
“胡说!告示我们看了,根本就没有说要免除我们的税!你们这些官老爷就会哄骗人!”
“我没有欺骗你们,如果朝廷这三年多问你们要一分钱,我替你们出!”
“说的好听,到时候你调走了,我们去哪里找你!”
“去西宁郡主府找我。”兰沁禾将自己身上的王牌扔给了为首的男人,对方下意识接过,他拿过来一看,那是块白玉九尾凤印,上面有浮雕的字——西宁郡主。
“好像是听说江苏来了个郡主。”劳役们小声议论。
“但这东西谁知道是真是假?”
兰沁禾站在原地等着他们商量,片刻人们有了结果,对着她道,“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们!除非你能把免去我们三年税收的圣旨拿过来看,否则我们是不会相信的。”
“可以!”这正是兰沁禾一开始就想的,“我留在这里陪你们等圣旨,但是你们必须把那几位公公放了。”
“你想蒙我们?这些公公可比官家来得金贵。”兰沁禾万一不是什么郡主,那他们就吃亏了。
“我还可以让官府每日给你们送来粮食,并且保证没有人会伤害你们。”兰沁禾继续抛出饵食。
这片园子已经被士兵包围的水泄不通,他们出不去又没有人送食物进来,要不了几天就不攻自破。
“乡亲们,你们也知道这次赋税是为了什么。纳兰将军的大军已经驻扎在了江苏,你们的血肉之躯再如何顽强,几门红衣大炮过来,又能剩下什么?”
食物、兵力,这两点是客观的痛处。
人群沉默了片刻,接着有人喊“交不了税是死,被你们打死也是死,我们宁愿被打死!这破园子我们不修了!”
“对!不修了!”一语惊醒众人,顿时附和声又响了起来。
这声势浩大如潮,外面的慕良和兰沁酥有点坐不住了,兰沁酥走到几个弓箭手面前,小声耳语,“若是有人靠近兰参议,立刻射杀。”
兰沁禾湮没在了民愤之中,这会儿日头落了,余晖暗沉,夜风习习,她一个人站在千人之前,显得单薄纤细。
她用上了内力,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传播出去,“我知道,朝廷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的家人!你们在这里为风吹日晒,从严冬劳作到酷暑,被迫和家人分离,还要时不时地被鞭打训斥。
可你们还是留了下来,毫无怨言的日夜劳作,这份忠君之心,沁禾五体投地。”
喧闹声安静了下来,众人举着铁器,听面前这位大小姐要说什么。
兰沁禾振臂高呼,“可是乡亲们,倭寇已经打到了江苏!现在一千多艘战船就停在我们家的外面,他们的炮火对准了江苏,对准了我们的兄弟姐妹,对准了我们的家!
朝廷着急啊,皇上也是真的害怕他的子民受伤啊!”
她眼眶微红,眼眸里湿润了起来,“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候,确实有些地方我们疏忽了,是我们做错了。譬如这道征税令,衙门在通告圣旨的时候有了些许的出入。但这都是我们江苏衙门的过错,这些宫里的公公何辜?”
她近乎哀求地望着众人,“他们不过是来督建的,朝事政事一概和他们无关,要债也得找对人,你们就是把他们凌迟了,也没有用啊!”
“江苏,文化毓秀之地,开朝至今出过三任首辅、五位次辅、二十余位内阁大学士,人杰地灵的地方,你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淳朴良民,何以忍心伤害无辜?”
她朝前走了两步,面上热泪纵横,“这件事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和朝廷对不起你们,我们有错,错在一身,还请乡亲们宽容几日,皇上免税的圣旨一定会下到,万请…万请不要迁怒于无辜!”
女子提起了靛青色的官袍,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她哭着恳求呐喊,“沁禾替朝廷,给乡亲们赔罪了!”
咚——
自女子额头和地面接触的地方,凹陷了寸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