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沁禾拒绝了慕良的提议,赶他回去休息。
“本来说好这三日陪你散心,恐怕又得耽搁了。”她无比愧疚,自己已经不能陪伴慕良了,总不能再让人陪着自己忙。
“正事要紧,臣不碍事的。”慕良说着,心里倒是挺高兴,娘娘此时一定愈发觉得他可用了,他又在娘娘心目中多了一重分量。
兰沁禾确实越来越怜惜他了,于是愈加坚持不肯让他跟着,亲眼看着慕良躺下盖了被子才离开。
她去了外间,背对着慕良点了一盏灯,坐下开始翻江苏官员的名册。
夏季天热,慕良的床没有放下床帐,他透过月门看见了女子坐在凳子上的背影。为了躲避搜查,她是骑马赶过来的,长发高束,穿着黑色的衣裳夜行,在那昏暗的房间里几乎看不见形状。
可他心里就是知道,娘娘是在的,甚至比两人面对面时更有存在感。
慕良想,自己应该上去,为娘娘掌灯或是研墨倒茶,不管怎么样都不该娘娘还累着自己却在床上休息。可他又不想起身,因为这被子是娘娘亲自帮他盖上的,临了还吻了自己的额头,理了理他的头发。
慕良把膝盖蜷缩到腹部,他一点也不想动了。
此时寅时末,天露鱼肚,晨光未兴。
兰沁禾在外面坐了半日,日上三竿待她熄灯回眸时,就见床上的慕良已经闭了眼。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兰沁禾走去开了门,站在外面的是剿匪的锦衣卫,他见了兰沁禾后干练地单膝下跪,“奴才带回来了二十一人,纳兰大人和另外两位还未回来,娘娘看,是不是先抓紧审了带回来的人犯?”
兰沁禾点头,“辛苦了。”她从门里走出来,将门轻轻地合上,“我先去看看,你回去眯一会儿吧,下午人齐了再过来审。”
锦衣卫抱拳,“是。”
……
另一边的按察使快要急疯了,整个应天府他都搜完了还不见兰沁禾的人影,再有一天新任江苏巡抚就要到了,官场上谁都知道兰沁酥是个近臣,这件事兰沁禾一定会告诉她,她一定会再告诉皇上,到时候九个头都不够他被砍的。
“大人,要不然贴缉查令吧,就说兰沁禾私藏官府密函跑走了。”
“缉你妈个头!”按察使一巴掌打在布政使左参议的后脑上,“我们现在是去求她!你把脸都撕破了,人家凭什么帮我们遮掩!”
“下官、下官也是着急。”
兰沁禾背后是万清,除非王阁老要做打算,否则没人能动她。
按察使背着手走来走去,他忍着骂人的冲动,一挥袖子往外走去,“走走走,再去求求那个祖宗。”
那个祖宗指的是兰沁禾的贴身丫头——莲儿。
他们找不到兰沁禾,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她的亲近之人上面,莲儿从昨晚就被吵醒,这会儿听见敲门声,不由怒气冲冲,连门都懒得开,直接对外喊,“我主子没回来,大人们请回吧!”
“别这么说,莲儿姑娘,您先开个门嘛。”
莲儿不高兴地拧着眉,磨磨蹭蹭地去开门,“开了门我也是这个说法,主子不在,您几位过两日再来吧。”
“诶诶诶姑娘。”按察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嘿嘿地笑,“您在兰大人身边的日子最久,也最得她的倚重,多少该知道点她的去向。”
莲儿刚想甩手,就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过来。一低头,赫然是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一个五口之家的农户一年的用度也才五两,兰沁酥跑去外面买两件首饰也不过七八十,现在堂堂江苏按察使陪着笑递给一个丫头二百两,实在是给足了莲儿面子。
“大人,说话就说话,我们主子规矩多,若是知道了我拿了您的钱,呵,会活活打死我的。”莲儿一把把钱塞了回去。
可笑,真把她当个乡野村妇了。
她可是西宁郡主的贴身大丫头,管着整个郡主府的衣裳首饰香粉珍宝,莫说二百两,两千两的衣服她都是从小摸到大的,哪里稀罕这点钱。
“莲儿姑娘…”按察使还想再说点什么,忽打旁边街道跑来了他府中的小厮,急赤白脸地边跑边喊,“老爷!老爷不好了!新巡抚已经到了,说要见您呢!”
按察使睁大了眼睛,如雷轰顶,也不管莲儿了,对着那小厮问,“兰沁酥已经到应天府了?”
小厮擦了擦头上跑出来的汗,气喘吁吁,“已经到了个把时辰了,刚吃完午膳,让人来府里招您过去呢。”
“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她说她是布政使,您是按察使,自然该在会见其他官员前先和您聊聊。”
按察使苦大仇深地啧了一声,气地跺脚“唉,早不来晚不来,这真是…”他一个脑袋两个大,扶住了小厮的肩膀,“你去让左参议继续找兰沁禾,再派人去拦住纳兰珏,我去见了兰沁酥之后马上回来。”
“嗳,是。”
此时的情形非常紧急,一方面剿匪回来的纳兰珏和另外两个锦衣卫在路上遇到了各式盘查,层层阻碍她们回城;另一方面兰沁禾久等不到人犯押送回来,审问就不能继续,一旦拖下去势必会坏事。
而兰沁酥那边也十分困惑,自己没有给姐姐写信告知来的时间,可她的官船靠在岸上,那么大的动静姐姐理应知道了才是,怎么还不来见自己。
按察使一边要拖着兰沁酥,一边又想知道兰沁禾找到了没有,坐如针扎心如火烧。
这一日,大家都过得急迫又漫长。
但不管如何,时间都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它的脚步不会为了任何人停歇。
六月十一的上午,一场牵动数人生死的官场剧变,在江苏的巡抚衙门里爆发了。
……
新的江苏布政使兼巡抚到了任上,照理各府的知府和省里的主事都要汇聚一堂,向新来的抚台汇报工作。
兰沁禾升了布政使参议,在巡抚衙门的座位往前挪了一大截,凌驾在江苏十四个知府和三个知州之上。
然而她本人此时却并不在厅里,那张属于她的座位空空荡荡。
巡抚衙门里气氛有些凝重,升到这个位置,大家都有耳闻新任巡抚是个什么人。恐怕日子要比之前凌翕在的时候艰难数倍。
兰沁酥就像是一只疯狼,偏偏她身上的狈——兰沁禾又不在。这两日的异常在座多少听闻了一些动静,对于没有出现的兰沁禾抱了忐忑的心情。
座位两边排开,坐在兰沁禾位子前的布政使左参议有些紧张,不停地在擦汗。
凌翕是不敢太刺激他们的,因为她上得顾忌着的万清王瑞,下得顾忌着千万百姓,可这位新巡抚是个敢同亲生母亲叫板的狠人,自然也不会在意什么民生大局。
她没有约束,是个疯子,谁惹她就会被撕下肉来。而
他刚刚惹了这个疯子的姐姐。
众人正心惊胆战着,就听外面响起了通报——“抚台大人到——”
厅中的人忙不迭是地起身,对着中间的过道弯腰低头。
片刻之后,一抹红色的官服踏上了中道,妙曼的女身自外走进,她步伐键稳,却在半道停顿了一下。布政使左参议一愣,接着心脏提了起来,大气都不敢出,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怎、怎么停在他面前了?难道已经被揭发了?
好在这个停留十分短暂,很快新巡抚又往前走上了上座。
“劳各位大人久等了,”上方响起了女子妖媚的声音,“坐。”
众人这才坐下,小心翼翼去看传说中的新巡抚到底长什么样。
就见案牍后面的女子柳眉妖眸,上了正妆的脸上娇趫明艳,朱唇似笑非笑地勾着,将一身大气的绯袍穿出了凌厉之感。
所言不虚,果然是副狐媚凶相,叫人不敢多看。
“承蒙圣上错爱,将这整个江苏的事物都交给了我兰沁酥。”女子坐在上座,一双狐狸眼冲下面笑了一圈,并不和善,反倒愈显泼辣,出口的话也是抑扬顿挫的,溢满了上位者的傲气。
“圣上如此过蒙拔擢,我不敢辜负皇恩,乞望各位大人能同我齐心协力风雨同舟,好好的把江苏料理好了,让圣上安心。”兰沁酥在简单地开场后驶入了正题,“在公言公,我这个人最讨厌拖泥带水,那些互相推诿或是含糊不清的,不管是王阁老举荐的,还是万阁老举荐的,我手里的王命旗牌都可以先斩后奏。”
她扫视了一圈众人的表情,笑了一声,“各位大人也不必紧张,我兰沁酥向来是按规矩办事,只要大家都按着规矩来,那该上疏请赏的我也不会吝啬。都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也不想和各位大人闹得不愉快,这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众人赔笑,“抚台大人说的是。”
“好了,闲话少叙,各位将要呈报的事情都呈报上来,也好早点散了各去歇息。”她训完了话,才做似漫不经心地将目光飘到了那个空着的位置,“那个空位是谁?”
“禀抚台大人,那是兰参议的位置。她已经失踪两日了,我们四处都找不到她。”
兰沁酥一怔,继而猛地皱眉,“失踪了?”她去过一次姐姐的住处,莲儿跟她说姐姐出城办事了,可从没有听过失踪这件事!
坐在她下方的按察使半是焦急半是松了口气,最好兰沁禾永远别出现了,他现在只希望兰沁禾是真的出城剿匪然后被匪寇杀死,否则要死的就是他了。
“荒谬!”上面的兰沁酥可不是这种想法,她一拍桌子站起来,怒斥道,“堂堂南直隶应天府,连自己的官员都能弄失踪,指挥所和臬司衙门的兵是干什么的!还不快去找!”
“是、是。”按察使巴不得去找,他马上转身出去,可刚走了两步,赫然看见门口走来一抹靛蓝的倩影。
兰沁禾。
他面色一白,待看见兰沁禾手上的奏函后浑身都发起了颤,宛如看见了来索命的厉鬼。
兰沁禾来了……她带着那些证据来了!
女子面色如水,淡然之中带着点滴沉重。她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一步步走到了厅中,不紧不慢,不徐不急。
“下官江苏布政使右参议兰沁禾,见过抚台大人。”女子弯腰,背脊依旧平直。
兰沁禾这副作态,立即让厅里的一些官员紧张了起来。
谁都明白,这副模样,她即将要说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兰沁酥也愣了下,她同兰沁禾一母同胎,能感觉的出来姐姐此时压抑着怒气。
在京师,兰沁禾是鲜少发怒的。
她不安地发问,“兰参议怎么来得这么晚?”
女子抬眸,“禀抚台大人,因为要案缠身,耽搁了时辰。”
那靛青色的官服勾勒出了一身凛然,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低沉铿锵。
一如号角,吹出了一声绵长厚重的战声,展开了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