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秋猎紧促而丰富,发生的两件事都十分有意思。
一件是四川有商人主动出钱赈灾,拨下去的银子又回到了国库;二是纳兰将军传来捷报,他的女儿接着就伴驾随行
后面一件看似没什么大碍,消息传回王府,王瑞说了个好字,叫人备了礼送去了郡主府。
身在局中的人深谙,往后起码十年,西朝的武将都会被兰家牢牢把控了。
“万清这一手玩得妙。”有门生点评道,“之前纳兰府打压嫡长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她偏偏紧着纳兰将军抗倭有功的时候让西宁郡主把人捞出来。再过十年纳兰将军老了,总要找人继承衣钵,一个是被女人宠坏了的纳兰杰,一个是西宁郡主花了大力气养的纳兰珏,纳兰家必定落到纳兰珏手中。”
“可惜当初我们怕惹了纳兰将军不痛快,没有去管他家里的事情,倒让万清白白捡了便宜。”
王瑞抱着汤婆子,听见这话抬了抬眼皮,“各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万阁老是个忠厚的人,你们不要这样去揣度她。”
他发了话,下面的人纷纷低头听教诲。
“再有了,什么叫可惜?西宁郡主是亲封的郡主,背后还牵着兰老将军,这事人家管得了,你们能行吗?”
有人叹息,“虽然如此,到底以后日益艰难了。”
京中的老将,大多是跟着兰国骑出来的;好不容易眼看新人换旧人了,他们各自准备了一批年轻的武官安插各处,结果又被纳兰珏抢了先。
一个十六岁的黄毛丫头,直接被封了所镇抚的副官,还伴驾回宫,皇上对纳兰珏是极为满意的,更关键的是——
“怎么这一回,慕公公也帮着纳兰珏说话?”
他那话的意思分明就是要把纳兰珏捧成下一个纳兰忌。
“这事说来蹊跷,按理边关大捷我们先知道,是谁把动静压住了?”有人思忖着,看向王瑞,“之前御前议事,提拔殷大人为户部尚书,我们也是跟慕公公打过招呼的,他却突然甩了一枪,弄了杨士冼和秋瞿掣我们的肘。这……”
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慕良是万党一派的人。
王瑞敲了敲自己的膝盖,没有说话。
自从慕良拒绝了替他遮掩福建一事,他便知道此人大抵不会站在自己这边。
好在他在司礼监还有个楼月吟,倒不算毫无底牌。
“这事情再说,”他打断了各方猜测,另起一头,“现在重要的是南京修园的事,一定要快快地把园建好,造得漂亮大方、让圣上满意,这集天下人之力的事,万不能辜负了。”
“大体上倒没什么问题。不过……”有人迟疑道,“江苏巡抚凌翕是万清的同年,又是西宁郡主的老师,这个人在江苏,只怕有些难办。”
“这有什么难办的。”王瑞瞥向了那人,“你是说,万阁老会偕同凌翕阻碍皇上修园不成?”
“卑职不敢。”
王瑞仰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半晌缓缓道,“万阁老是识大体的人,凌翕也是个识大体的人,有些事她们是于我们政见不合,这是正常的,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人打成敌人一样对待。都是为了西朝的江山社稷嘛。”
“王阁老说的是,我也以为在修园这件事上,凌大人、万阁老都是同我们一条心的。”
不把钱抽给福建,等明年发了大水、瘟疫横行,倭寇再犯,他们谁都吃不了好果子。
……
从围场回来过了几日,纳兰珏跑去公署报到了,她当天回来就告诉兰沁禾,“我见到娘娘的弟弟了,他说他会带着我的。”
兰沁禾便更加确定了,这其中一定有慕良的手笔。
她搂着纳兰珏好声嘱咐,“在宫中办差不比在外头,凡事你都要三思,实在拿捏不准的就来问我,或是去问万阁老,或是去问你十九爷。”
纳兰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兰沁禾又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你是个直肠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子,往后可不一样了,有些事要争、有些事要躲,你年纪小,少不得有人嫉恨你,你不要同他们置气,那些人不必理会,他们那种人一辈子也就是走卒罢了。”
她说到这摸了摸小姑娘稚嫩的脸蛋,“你不一样,你父亲是大将军、抗倭的英雄,只要你肯努力上进、实心做事,日后的前途且光明着呢。”
纳兰珏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兰沁禾,“我知道是娘娘在帮我,我不会忘恩负义的。”
“谈不上什么帮不帮的。”兰沁禾瞌下了眼睑,掩住了几分惆怅,她轻笑一声,“我还等着以后你功成名就了,能替我养老送终,你可千万争气呀。”
若是有朝一日兰家惹来大祸,她怕是还要靠纳兰珏救父母一命。
“我会的,我会跟着十九爷好好学的。”
“好丫头。”兰沁禾深深地望着她,眸中似有泪光,又似藏着沉重的千言万语。她忽地站起来,对着纳兰珏一拜。
“这以后,就多拜托你了。”
纳兰珏会是一张王牌,一张起码能护住兰家十年的王牌。
……
郡主府里的事情,很快传到了殷府。
殷姮听后一叹,“她也是个惯会笼络人心的主。”
她的大丫头揽月递上了茶,开口道,“郡主也是怕了,这些日子您升得那样快,一会儿入阁、一会儿封尚书的,兰家焉能不做后路的打算?”
“是啊。”殷姮靠在榻上,垂眸自嘲一笑,“何止她,就连身为宰辅的万清不也睡不着觉了么。沁禾她进不了庙堂,看不见这里面的错综复杂,心里没有底,就愈加担忧,换做是谁都要提前做准备的。”
揽月有些不忍,“您当初何必走王阁老的路子,若是拜万阁老为师,兰家也不必那么心惊胆战了。”
“我若是拜入了万阁老门下,他们与王党相争时,也许能够减轻一二分担子。可你不要忘了,真正执掌天下之权的不是什么王瑞,而是宫里的那位。”
就连兰贺栎、兰沁禾都避其锋芒、隐而不出,若她真是万清的弟子,又岂敢在朝堂上放手争夺。
她不能安于平庸,既然注定要锋芒毕露,起码将兰家撇开,不与他们沾惹关系。
十五年前父亲入狱,那时候殷姮就明白了,什么百年太医世家、什么救治了数代帝王,这些都是狗屁。若没有实权在手,谁都能拉他们下水、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要他们全族人头。
帝王嘴里一句愧疚当的什么用?能让她父亲死而复生么,能消去殷家那些年的苦痛么。
全都是虚的。
只有封疆入阁,真正将万千系于一身,才能保住她殷家的荣耀、才能随心所欲后安然于世。
她看透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个词,哄那些书呆子罢的。就算是田中的老农、斗大字都不识的人,也知道民不与官斗,这世间本就没什么正义清明可言,都是权力的相争罢了。
殷姮要争,她势必要争,绝不会让十五年前的悲惨再度落到家中。
她忘不了母亲对债主卑躬屈膝的模样,忘不了祖母悲愤中死不瞑目的模样,更忘不了那些刁民跑到自家的医馆前,大声地辱骂肆意地践踏。
那段日子里,她就是走在街上都能听到人们的议论——
看,那个就是殷姮,父亲害得龙种死掉的那个。
而到了今日,那些曾经嘲讽唾骂她的人又像失了忆似的换了一副嘴脸。
他们笑着围着自己称赞——
王阁老老了,这半个西朝多亏殷大人撑起来了啊。
这便是她要争的道理。
而兰家……
殷姮抚过膝上的肩坎,那是条银灰色的肩坎,新鲜雪狐皮制的,摸起来柔软蓬松。
“她其实不必怕的。”
许久,殷姮轻轻开口。
揽月回头,“嗯?主子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
殷姮仰头靠在了椅背上,她抱着怀里的肩坎,失神地望着屋顶。
你不必怕的,她就算再狼心狗肺也记得那时的恩情,如何会真的将兰家逼去绝路、如何真的会忘了打小的情谊。
别怕,至少在你面前,没有殷大人,只有殷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