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离开了。
显而易见,也没什么好指责的。
自保是一项可贵的品质。帮助别人要以不会伤害自己为前提。
大部分的女学生都决定不再参与真正的救助,取而代之的是她们都愿意援更多的钱。
杨玉燕和杨玉蝉都留下了,但令人惊奇的是还有一个女学生也留了下来。
她叫黄明曦。
她是一个有一点胖胖的女孩子,长得很可爱,家里是大地主,父亲还开有几个工厂,生产棉制品。
她平时不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女孩子,在此时留下显得有点奇怪。
黄明曦坐在她们面前,握着双手,有些紧张的告诉了她们一段往事,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我的老家在山西,在那里有许多地。我小时候是在老家长大的。”
因为那时已经有了新文化运动,黄明曦一出生是女孩子,住在老家的老太太不想让家里养出一个新时代女青年,就要求她的父母把她送回老家。黄明曦就跟着乳母一起回了山西,在山西长到十二岁,老太太去世了,才又被接了回来。
跟金小姐的遭遇不同,黄明曦的父亲在她幼时常常回老家看她,每年都要陪她住上两个月,过完了年才回去。黄明曦的母亲身体不好,不能长时间舟车劳顿,她就一个月给黄明曦写一封信,小时候她和母亲常常这样通过写信来完成她的教育。
黄家老太太也并不限制黄明曦读书看报,只是不许她跟朋友出去逛大街,不许她穿露胳膊露腿的衣服。
老家的大宅十分的寂寞,她是主人家的小姐,那一片十里八乡都是她家的地,黄家就像是土皇帝,她就是黄家的公主。没有人敢带坏她,也没有人敢跟她玩,她的那些家里寄来的画报,美国的洋娃娃,太过新奇,她不敢拿出来。
黄明曦小时候就有一个婶子陪着她。
婶子长得很漂亮,却总是灰头土脸,从来不敢抬头看人,含胸驼背的。
黄明曦小时候看画报,对上面的女郎用的胭脂水、玻璃丝袜无法想像,她还想学着画报女郎自己画眉,把自己关在屋里折腾大半天,结果两条眉毛都剃秃了,却不会画,眼看马上就要到吃晚饭的时候了,要是让老太太知道,一定会重重的罚她。
黄明曦一个人在屋里吓哭了。
她哭了很久,那个婶子就走进来问她怎么了,听说她是在发愁眉毛的事,这个婶子就帮她把脸用油擦干净,再替她画了一双和以前一样的眉。
“小姐的眉长得很好看,是天生的柳眉。不用画就可以了。”
觉得自己住在乡下,不够时尚漂亮的黄明曦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己很好看,还是天生的好看。
她就对这个婶子的印象很好了。
“后来她上吊死了。我听说的时候都过去了两年。她是在外面扫地的,不能进屋里去,她也很怕别人说她,让我不要把她进屋的事说出去。”黄明曦轻轻的说。
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她没有眼泪要流,但当时听到婶子上吊的消息时的震惊与难过就像一道伤痕刻在了她的心上,直到现在都无法愈合。
“她曾是一个妓女。”黄明曦说。
那个婶子曾是一个红姑娘,等到她二十多岁的时候,楼里就不要她了,老鸨人不坏,没有再卖了她,而是把她给放了出去。她就带着自己攒下的钱,悄悄来到了乡下,改姓换名,说自己是从山东嫁过来的,丈夫和婆家都死光了,她没有活路,要自卖自身,进了黄家做事。
平安无事过了十几年,一个马车队的人到这里来,在路上看到了出去办事的她,认了出来,尾随到黄家,然后就假称是她的娘家哥哥,请她出来相见。
她出来了,那人就威胁她,要说出她以前的事。她给了那个人钱,以为这能堵住他的嘴,但是人的贪心是无穷的,那人想要更多的钱,让她从黄家偷钱出来,她被逼无奈,只好上吊。
她死了以后,那个马车队的人就跑了。
可这人嘴巴也不严,竟然在外面炫耀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得来了这一大笔外财。
黄家本来就奇怪为什么自家下人会突然上吊,以为是有什么阴私,查了很久。听说这件事后才知道前因后果,为了避免有人在外面继续讲黄家的私事,就想办法找到了这个马车队的人让他闭上了嘴。
所以,两年后黄明曦才知道那个据说是回老家的婶子并不是回了老家,而是死了。
“她躲了十几年都没有用。”黄明曦紧紧握住双手,“太惨了。”
杨玉燕说:“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妓女都是好人。过于同情她们可能会让人变得盲目。”
黄明曦点点头:“我知道。”
加上施无为,他们就有四个人了。
四个人商量了一下,定下几条规则。
“先定一个小目标。”杨玉燕说,“我们可以悄悄的救一个或几个人,但是不要一开始就说我们救助的目标是妓女,我觉得这会引来不好的窥视。”
杨玉蝉赞成,施无为赞成。
黄明曦好玩的说:“哦,我早知道你们都听燕燕的。”她说,“我也没有意见。”
妓女到底在哪里,这真是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就真的找不到地方。
四个人都没有头绪,他们就决定先在附近的一个地方设一个施粥施药的摊子,扯一条横幅,每天都去站一会儿。
黄明曦说:“为什么去那里?”
杨玉燕说:“那边穷人多。我想妓女应该都不算有钱人吧。而且也未必就只救一种人,其他人都不救。我们施粥施药,肯定是能帮到人的。”
但为了避免增加不劳而获的人,他们还定下一条规定,就是来拿粥拿药的人必须要拿东西来换。
他们准备了很多收来的破衣服,只要有人想要粥要药,那就把这些破衣服补一补,或者洗一洗,总之,用劳动换取食物和药物。
这种奇怪的规定被认为是学生们的怪癖。
但杨玉燕很得意,她觉得这样一举两得了。
“看,这样骗粥骗药的人就少了,而且补好的旧衣也可以施舍出去。”
其他三人也觉得这样很好,他们的人手本来就不足。
四个人坐在桌子里的时候,人人手里都拿着破布在做绷带呢。来求粥求药的人看了,也没有觉得这是受到了侮辱,反而觉得他们是真的需要这种东西。
于是就有人来找他们“谈生意”,问他们要不要旧衣,他可以送货上门,全都按斤卖。
“都是没有洗过,你们要是愿意要,我就送来。”
施无为等三人都觉得可以谈谈,毕竟他们需要很多绷带和医护用品。
可杨玉燕想到了洋垃圾,警觉的问:“你说的不会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吧?”
施无为:“……”
杨玉蝉:“……”
黄明曦:“……”
三个年轻学生都露出了被恶心到家的神情。
不过那个来谈生意的人竟然不以为意,还当杨玉燕也是懂行的,笑道:“您是个行家。我看您这也是收来的旧衣,我那里还有绸缎的呢,都一样价。您收回来洗洗蒸蒸,一样可以用,要裁要剪都行,不少人都去我那里买衣服呢,便宜。”
这些死人的旧衣拿回来光是消毒就是一个大麻烦。
杨玉燕见这人也很诚实,说破了他也就承认了,也就没说难听话,道:“我们不要。您往别处转转吧。”
那人也没有多纠缠,说了声您发财就走了。
暂且不说三人受到多大的震撼,他们如此施粥施药施了十天左右,发现一个女人每天都来,她会把衣服带走补好,要是需要绷带,她也能又快又好的做好,一卷绷带两米长,她每天都能拿来五卷,可见家里有很多做针线的人。
有时她是自己来,有时带妹妹来。可她的妹妹每回都不是同一人,十天里,他们至少见过这个女人的六七个妹妹,这六七个妹妹都是差不多年纪,都是十五六岁。
一个家里或许会有很多孩子,但这些孩子的年龄差距会很明显,至少也要隔上一年。
杨玉蝉跟她搭话,问她家里有几个姐妹。
这个女人笑着说:“九个。”
过两日,她又来,却是想求他们给她一点大米好煮米糊汤。
杨玉燕他们施的粥是玉米粥,以玉米为主,放了红薯土豆,只有很少的大米。没办法,单独煮大米粥就吃不起了啊,这种杂粮粥还可以多施一阵子。
杨玉蝉问:“家里有孩子?”
这个女人笑着说:“对,我姐姐刚生了孩子。”
杨玉蝉就给她拿了半袋大米。
又过了两日,他们刚把粥摊支上,就在旁边发现了一个篮子。
里面放着一个婴儿。
那个天天都来的女人再也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