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的空气是带着海边的咸味和沉重的湿气,以及混乱无序,富有和贫穷,无力与强力,交织而成。
原驻民已经沦落到了奴隶的地位,最高级的当然是白种人,以及模仿白种人打扮的有色人种。
这里有太多的移民,建筑风格也多种多样。
苏纯钧从码头过来,马车就有三种不同的价格。英镑、美金、法郎都通用,袁大头是不行的,他再三表示这是纯银的,才争取到一辆马车肯载他。
不过这也表露了他是个穷鬼的底细。
苏纯钧并不在意自己被看成穷鬼,这种日子他已经非常习惯了,倒不如说富家公子的日子更像是上一辈的记忆。
那辆马车把他送到了驿站,因为他说他可以找到亲戚给他打钱。
马车车夫嘲笑他,“好吧,小子,希望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
苏纯钧单手抚胸:“谢谢您的善良,先生,上帝会保佑您的。”
马车车夫摇摇头。
苏纯钧到了驿站,凭着他的理直气壮和厚脸皮,他成功突破看门人的封锁走进了驿站。
他继续仗着厚脸皮在公共区——也就是驿站大门口的走廊里停留了半个小时,期间他观察了这间驿站都有什么人进出,以哪个国家的人为主,还有这里最常用的通用语是什么,是法语还是英语,还有,大门前有个免费的留言板,还有免费的墨水和小便条可以使用——说不定他可以在这里白嫖一份简历什么的,或是写一封信。
在看门人打算把他赶出去前他就自己先出去了。
通常来说,围绕驿站就能找到这个地方大半的重要设施。
他转了一圈,发现了一间邮局,一间酒馆,一间旅店,一间书店——但是关着门,还有一间皮匠铺,可以补鞋,旁边还有一间帽子店,两间裁缝铺。帽子店还兼职卖女士服装。
他走进皮匠铺,皮匠学徒马上过来问他:“先生,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苏纯钧坐下请他把他的鞋底补一补,还有他的皮带断了一截,希望可以接一接。
这点工作用不着皮匠来,学徒就可以干。他坐在自己的凳子上,抱着苏纯钧破烂不堪的皮鞋,先轻柔的把它表面的灰和泥都清理干净,然后才开始补鞋底。
学徒说:“先生,您的这双鞋做得相当好呢,用的也是好皮子。”
苏纯钧笑着说:“是吗?你能看得出来。”
学徒点点头:“是啊。”
苏纯钧打量着这间铺子,发现角落里有许多破烂的皮鞋、皮包、皮箱子之类的皮具,还有一摞旧马鞍。
看来这间店也收旧货。
给他补鞋的皮子就是从这些旧货上清理出来的。
学徒用了一个小时给他补好了两只鞋的鞋底,还帮他重新上了油,鞋带也给他换了两条新的,皮带也接好了。
苏纯钧拿出自己的皮夹子问他:“你们收这个吗?”
凭着这只完好的皮夹子,他不但付掉了补鞋和补皮带的钱,还多赚了半镑。
用这半镑,他在酒馆里吃了一顿还算像样的饭:一盘炖土豆,一杯啤酒。
吃完饭,他已经想好了自己能干点什么来赚钱:收旧货。
也就是当二道贩子。
在这种地方,不会人人都能用得起新货,二手货一定是很有市场的。除了皮匠铺之外,裁缝店一定也收旧衣。
当然,他并不打算在这里做生意,只是他需要一个理由来打开自己的局面。一个收旧货的二道贩子是有理由走街串巷,找人说话的,这不太容易被人发觉,就算有问题,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反应。
苏纯钧很快就找到了隐藏的客户和买主们。
他开始像很多人一样,一直在驿站蹲点,看到衣着破旧或是行色匆匆的人就上前兜揽,说可以帮他们把行李里不需要的衣服、鞋卖个好价钱。
这还是挺容易的,因为这里差不多人人都缺钱。一些破烂,主人都觉得它们只能当垃圾,在苏纯钧的嘴里这全是好东西,全都可以卖!
但是他不会先付钱,他只会先把东西带走,稍后卖掉了就把钱拿回来给对方,再由对方付他好处费。当然,如果没卖掉,他还是会把东西带回来,并且分文不取。
这样看起来很冒险,但由于他拿走的旧衣服什么的,就连主人自己也不觉得能卖掉,所以信任关系还是很容易达成的——这也多亏了他的皮相和口舌。
一个晚上他就做成了三桩生意,除了皮匠铺,连帽子店和裁缝铺都让他走进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就是在驿站吃的早饭。借着吃早饭的功夫,他看遍了驿站里所有的报纸,发现这里的报纸最早是两周前的,不过还是比他在海上的消息要近一点。
报纸上有国内的消息,他如饥似渴的读着。
他当时离开的时候,只知道火车站爆炸了,没想到的是那竟然是一次奇袭的前奏。之后许多天,火车站和码头连番遇袭,大量平民外逃。他的名字只出现了一次,似乎认为这是他对日本方面的报复,但是国**的发言中并不承认这是他们的人在捣鬼。
报纸是法国的,写报道的记者说这很有可能是共***的计划。
看完所有的报纸,他又端着茶杯去看留言板。
今天看门人没有盯着他看,他得已轻松的拿到了墨水和钢笔,在那里写写划划。
他写了一个广告条:敬启者,收旧衣旧鞋旧皮具,价格面议。如果我没有卖掉,您将不会损失分文。
然后把它藏在其他的纸条下。
他发现所有人都是对第一层的纸条匆匆看过,然后会专心的翻下面的纸条。
藏在下面也可以显得他做这个生意已经很久了。
留言板上的纸条会定期清理,却并不会丢掉。这是这个驿站的人的一点善意。
纸条最远的日期是去年,墨色已经发旧。
写纸条的语言文字有许多种,英语、日语、德语、俄语,还有中文。
来这里的人非常非常多。
他看遍了所有中文的字条,全都是寻人,但这些名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在这里写留言的人不知抱着怎么样的期待,或许根本没有多少期待?因为这里远离战场,假如他们是在战区失散的,那能在世界的另一端重逢,那会是多么大的奇迹。
往下翻,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纸条,因为上面有许多种语言,像是一个才学会外语的孩子写的。
看着看着,他屏住了呼吸。
——代教授,我还记得酸奶饺子是怎么拼的。
——妈妈,我好想你呀。
——姐姐,我也很想你。
——苏老师,我好爱你呀。
——我是燕燕,我在这里。
巨大的压力抓住了他,像是把他装进了一个没有空气的、窄小的玻璃瓶里。他无法呼吸,无法控制自己。
他想到了是她在这里。
可他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她。
他还没有去邮局发电报,他还没有确定安全,他还没有建立安全屋,他昨天刚到了这里。
——你在哪儿啊!燕燕!你在哪里啊!
苏纯钧捂住嘴,眼泪不受控制的滚出来。
他赶紧抹掉眼泪,紧紧盯着那张字条。
写一张字条回她?
不行,可能会有危险。
把字条取走?
不行,可能会惊吓到燕燕。
对了,他可以继续等在这里。
她一定会再来驿站的。
在这之前,他需要尽快确定安全,建立安全的通道。
苏纯钧离开驿站,稍后又回来,他趁这个时间去裁缝店赊了一件套装,为此,他不得不押给裁缝店他的袖扣,这是祝女士给杨虚鹤买的,后来就归了他。
蛋白石的袖扣,非常漂亮,是祝女士的好品味。
换了套装,他又去理发店修了头发。这样焕然一新的他重新出现在驿站,看门人立刻就把腰弯了九十度。
这一回,哪怕他没有吃饭,也没有花钱,他就能在驿站的长椅沙发上坐着。
他坐到中午,发现了两个潜在的生意对象,就去找他们收旧衣旧货。大概是他的打扮太漂亮了,这回他去谈竟然非常轻松就把生意谈下来了,他带走他们的旧皮箱,包括皮箱里的一切,然后到皮匠铺卖掉皮箱,再去裁缝铺卖掉旧衣,最后带着钱回到驿站。
皮匠铺和裁缝店都会给他抽成,而回到这里后,卖掉旧衣的人也会给他一些好处费,两桩生意做完,他连明天的房费都赚出来了。
驿站的午饭太贵,他去酒馆吃的午饭,仍是炖土豆和啤酒。比起昨天,今天他的盘子都变干净了一些,端菜给他的小工认为他是个有钱的人,还在恭维他。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没给小费。
他匆匆吃完午饭,继续回来这里守着。
托旧货生意的福,他在这里坐着也不奇怪。
他就一边看着报纸,一边抱着希望等着,希望能看到那个从门口走进来的身影。
那一定是天使的身影。
“苏小姐。”
看门人打着招呼。
“你好,汤姆。昨天船到了,今天有新报纸了吗?”
一个绰约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她斜戴着一顶蓝色的遮阳帽,穿着一件白色的蕾丝衬衣,一件女士马甲,宽宽的丝绸腰带勒出纤细的腰肢,一条马裤下是一双齐踝的马靴。
她提着一只皱褶贝壳型的小皮包,他记得她夸这只皮包的优点就是装满了都不显得撑,可以塞很多东西。
另一只手拿着一只小马鞭,用来打人疼极了,特别是扫向人的眼睛的时候。
看门人摇摇头:“没有。”
她叹了口气:“好吧,我不是太意外,他们肯定没有回国,只是去运了一趟货。”
她往里走,目光往这里扫过来。
他下意识的站起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他们目光相对。
她瞪大眼。
他条件反射的露出一个笑。
下一秒,她就朝他快步走过来。
不露声色,又激动迫切的,拥抱了他。
他把她牢牢的搂在怀里,几乎以为她会在下一个瞬间消失。
周围的人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挪开目光,并不感兴趣。
他们抱了一会儿,就尽快放开彼此。
然后四目相对,脑筋都转得比平时慢。
“嗨。”她说,“要去我的房间喝茶吗。”
他说:“好。”
在旁边人了然的目光中,他们一起离开了。
随便他们怎么想吧,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