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 岱域寻找适合的“救世主”的时候,江离亭并不在其中。他为人大方,性情友善,好友众多, 红颜知己更是多得数不清,毫无疑问是个多情之人。
然而,能对岱域的人有情, 自然也可以为十四洲的人动情。
岱域需要的救世主, 必须能够忍受远离家乡的孤寂, 必须拥有用数百年实践计划的毅力,亦必须背负永远无法洗脱的血腥和仇恨。
强大、坚韧、心狠, 凌西海具备这样的素质,但江离亭的心, 不够狠。
但最终,广陵道尊还是选择了他。
他曾为红颜甘冒奇险, 却无怨无悔,可见并不自私自利,愿意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性命。他曾扮作一个乞丐,忍辱负重几十年, 只为替好友复仇, 可见并不是自矜自持,放不下身段的人。
一去艰险,魔修已经足够心狠手辣,道修更需要信念坚定且肯舍己为人之辈。
“情是软肋, 亦是最大的牵绊。”广陵道尊深谙人性。他没和江离亭谈大义,更不奢望说服他,只是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的某个红颜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最大的心愿是想有个子嗣,只是境界渐高,始终求之不得。而很巧,广陵道尊有一枚灵丹,能助她完成心愿。
“汝等为岱域牺牲良多,必不负尔。”广陵道尊道,“此子诞下,无论资质如何,都将成为我的入室弟子,一生无虞。”
那一刹那,江离亭就明白,自己已无退路。他不介意一死了之,如何舍得叫红颜与子女共赴黄泉?难道要让他的孩子一出生,便面临毁灭吗?
私情大义,都容不得他说“不”。
所以,他来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江离亭看向包围自己的三个人:任无为、红砂真君、火炎真君。除了磨剑峰的砺锋真君不在,这三人已是冲霄宗最强的战力代表。
不愧是最早察觉到岱域计划的门派,对他的重视程度,远超于其他地方。
看来今天是不能善了了。
“你也看到了,现在这情况,你想走也不容易。”任无为点了点漂浮在半空的符箓,这是红砂真君布下的结界,能够干扰挪移术,“虽然我很想直接开打,但还是要问一句——你想回头吗?”
江离亭苦笑。
他并不意外冲霄宗的态度,劝降的本质不是让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而是想挖出更多的消息:岱域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们的计划是怎么样的,等等。
“你们想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也说不了。”江离亭轻轻摇了摇头,“拦不拦得住我,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话音未落,剑气已出。
淡青色的剑气像是一抹春意,疾速坠入了下方的山岭。
这是涟洲的梦岭,东洲凶名在外的一处险地。据说不仅许多高阶的妖兽和惑人心神的妖植,还生活着一群吃人魂魄的恶鬼。
事实也正是如此。这是阴间和阳间交汇的一处奇特之地,常有幽冥的鬼修时常会借此处的缝隙逃到阳间,为祸一方。
前几日,江离亭潜入梦岭,种下了迷心花。
迷心花为木煞,花为妖植,根为妖兽,一者释放毒雾吸引猎物,一者吞噬血肉,将整个梦岭搅得一片血雨腥风。
如此异象,纵然有意遮掩,又怎能瞒得过早有准备的冲霄宗?今夜任无为等人便把他给堵了个正着。
谈话间,吃饱喝足的迷心花已然蠢蠢欲动。江离亭剑气一出,它便如灌甘霖,蓬勃地生长了起来。
原来不过两三丈高的妖植开始向上舒展茎叶,分叉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手掌大小的叶片舒卷开来,变作船帆大小,遮天蔽日。
山岭中的妖兽感受到了这股异样的气息,纷纷逃窜散开。林间传来一阵阵树木倒塌的轰响,奔跑声连绵不断,恍如海边的潮声。
竟然惊起了兽潮?!看来,当年柳叶城里的迷心花,远不是其完全形态,现在的模样才是迷心花的本来面目。
江离亭翩然飞跃,落于一片高托的叶子上。
迷心花绽放花瓣,喷涌出大量的紫色雾气。紫云笼罩下来,遮蔽了明亮的月光,周遭一片漆黑,奇异的香味勾动着鼻端。
“小心,这东西不好对付。”红砂真君是最早应付迷心花的元婴之一,出言提醒了下初次与之交集的火炎真君。
火炎真君冷冷道:“管它什么妖魔鬼怪,烧了就是。”说着,双拳运起熊熊灵力,狠狠朝迷心花所在之处冲了出去。
他是少见的法武兼修,在武艺之中融入法术,威力倍增。这么两拳挥去,林间顿时冲烧出了两条焦糊的小径。
但这等强大的拳风,还是被两片叶子交叠而成的盾牌给拦了下来。
紫雾中,遥遥送来江离亭的声音:“迷心花本是木中至宝,又由我的剑气相助,就这点本事,只能给它挠痒痒。”
电光石火间,任无为想明白了一件事:“你的剑意是……生之剑?”
沉默片刻,江离亭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否认。
任无为皱起了眉头。
红砂真君一边挥手扬出符箓,替火炎真君开道,一边问:“生之剑怎么了,有促进万物生长的能力?那和木系法术有何区别?”
“不止如此,只要他生机不断,就无法杀死。”任无为大感头痛,“很多年前,我和他交过手,明明斩中了他,可他好像没事人似的跑了。”
红砂真君的面色顿时凝重起来。
任无为叹道:“这是极难练成的剑意啊,唉,可惜了。”
有许多法术藏有生之意,多与春日草木有关,借其生机入门。但想要从草木回春的“生”领悟到生命的“生”,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就好像和时间相关的法术有很多,有的放慢时间延缓衰老,有的暗藏生死轮回,效果都不错。可要真正领会时间的涵义,难如登天,迄今为止走得最远的是守仪道尊的《易水剑》。
而生之剑意,比寻常的剑意更难。
剑乃凶器,为的是杀人,不是救人,其蕴藏的含义与剑器甚至截然相反。江离亭能够练成此等剑法,谁都要赞一声天资纵横。
任无为是剑修,因而愈发惋惜。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他摇了摇头,道:“尽量活捉他吧。要杀他就得一招毙命,否则生机一续,很快就没事了。”
红砂真君点了点头:“我和火炎对付迷心花。”
“好。”任无为握住断裂的剑,迎上前去。
他挥出平稳的一剑。
刀切豆腐般破开了紫雾,但叶子随之行动,灵活地挥挡。相接的刹那,“呲啦”一声脆响,片片破碎的兽皮飘落下来,是曾被它吞吃了的妖兽尸骸。
任无为趁机遁入雾中。
视野一片黑沉的紫,几乎无法辨别方向。香气迎面,灵台亦受其干扰,神识在浪涛中摇晃,忽上忽下,难以突围。
他掂量了下情况,觉得十分棘手,遂咬破了齿间的药丸。
霎时间,头顶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顿时清醒无比。这是指尖莲留下的药水,一直被殷渺渺收藏于玉瓶中,后炼制成解毒的药丸,一共才三颗。
任无为来前便将药丸分了,但并不确定药效能持续多久。
尽力而为吧。
剑气流动,猛烈的罡风缠绕在断裂的剑上,刃上的碎片因此剧烈颤动起来,好像随时会崩裂。旁观者见了,多会心惊胆战,害怕这剑挥到一半就报废了,不仅伤不到敌人,反损自身。
好在这点担心没有变为现实。直到劲风挥出,破空声响起,断剑依旧顽强地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在掌中嗡鸣。
强风来势汹汹,江离亭却一动不动。
他横剑于胸前,灵力抹过手中的木剑。淡光微漾,空气里游离的灵气仿佛有了生命力,自发地汇聚起来,凝成一道坚韧的无形之墙。
风到哪里,墙就到哪里。
生生不息。
换做另一个对手,对此定然大感困扰。续航能力过分强悍的元婴,就好像是打不死的小强,磨到自己灵力耗尽,对方可能还好好地嘲笑“你不行”。
但任无为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他的日常修炼就是站在罡风密集的悬崖峭壁上,然后练剑、练剑、练剑。日夜不休,无有止境。
久而久之,他的剑上也带了一丝罡风的气息——但他修的剑意与风无关,只是涉水过河,不小心沾了点水汽,剑意本身依旧是“剑”。
是的,任无为的剑意,不是风不是雨,不是生死也不是毁灭,更不是什么时间、规则之类的玄之又玄的奥义。
是剑本身。
摒弃了剑意、规则、领域……这些大多数剑修所拥有的本事,任无为的剑单纯或者说是单调得可怜。
剑纯这个道号,意味的正是纯粹的剑。
任无为挥出一剑又一剑,行云流水,无丝毫缝隙,镇定平常地像是在家里吃饭喝水。
江离亭应对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他借了迷心花的力量,固然多一臂膀,但其煞气与生机并不相容,反而破坏了生机的形成。
当新的生机,犹如被巨石压着的野草,艰难地萌发时,他放弃了催生。
生气回到了他手中的木剑上,渡上一层鲜亮的绿意。
他竖起剑刃,凝气出鞘。
剑与剑终于正面交锋。
参天巨木拔地而起,冰冷的剑刃却重重砍向了树干,锋利的薄刃割开树皮,粉碎运输营养的纤维。但树木并不因此颓败,根系源源不绝地吸收能量,枝桠分叉,迸出绿芽,接受着阳光雨露的滋养。
然而,面对自然的奇迹,砍树的人并不气馁,仍然以原有的速度挥砍着,每一剑都落在同一个地方,无有分毫偏差。
这是一场生与死的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