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喜宴热闹的进行,吴东弟说得认真又诚恳。
盛情难却,裴一清和江治睿两位大人也不好做推辞,关键是他们也不敢推辞,生怕一个不对,众鬼当场变了脸色。
“好,承蒙吴壮士不嫌弃,那,老夫就献丑了。”
江治睿抚了抚须,稍稍沉吟,张口便是一句喜庆的对子。
“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馨。”
“福慧人间君占尽,鸳鸯修到傲神仙。”裴一清紧随其后。①
“好好,二位先生好口才。”
“对,不愧是读书人中的头头,一开口就是不一样。”
鬼群中,众鬼齐齐喝道,瞬间此地鬼音幽幢,阴炁阵阵,要不是有顾昭为裴一清和江治睿稳固神魂,这两人定然一道生魂出窍,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缘分,哪里还能分什么前后。
“客气了,诸位客气了。”
裴一清脸色虽白,认出顾昭,知道自己性命无忧,胆气也更大了一些,见众鬼喝彩,他还拱了拱手。
这下,江治睿都不免对裴一清侧目了。
是个人才,临阵不乱,宠辱不惊,于妖异鬼群中也能风度翩翩,仪表堂堂,不错不错,没有跌了他们探花郎的名头。
……
鼓乐喧天,灯笼摆摆,红绸飘飘,众鬼闹着喜。
闹得激动欢喜处,他们或吊下自己的眼睛,两粒白眼睛上,黑黢黢的瞳孔机灵的左右转着,或将舌头吐长,冷不丁的翻了翻眼白,还有鬼摘下自己的脑袋,脑袋像一颗蹴鞠,在鬼群中来回的抛空。
“我不玩了不玩了,哈哈哈,头发乱了,我得回去身子上去了。”
鬼脑袋讨饶,众鬼嘻嘻闹闹,难得寻到这个热闹时候,哪里会这般快罢休。
很快,那粒脑袋飞天了。
此处惊叫声连连。
顾昭抬头看去,笑眯眯道:“真热闹啊。”
孟风眠顺着顾昭的视线一看,也忍不住轻笑一声。
“是,热闹着呢。”
……
陈家众鬼引着宾客入座,顾昭左右看了下,拉着孟风眠寻裴一清几人坐了一桌。
裴一清和江智睿一行人总共六人,加上顾昭和孟风眠也才八人,喜宴上,一桌得坐十人,取十全十美之意,陈厚财瞧了瞧,又拉了两位鬼友过来。
“坐坐坐,都是亲朋好友,莫要拘束,莫要客气,大家伙儿敞开了肚皮,畅快大口的吃!”
桌上的菜色很是丰盛,八道冷碟,十二道热菜,四道甜点,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尤其其中一道佛跳墙,一打开土瓷盖,瞬间,里头一股肉和海中珍品的鲜香便扑鼻而来。
当真应了那句诗句,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
裴一清几人僵笑着,不住的点头,“一定一定。”
顾昭搓了搓筷子,又替孟风眠将面前的碗碟搁好,闻言抬头笑道。
“陈老爷子你就放心吧,难得的一次宴席,又如此美味佳肴,我们一定不会客气的,好了好了,您先忙别的去,这几个贵客,有我照顾就成。”
“成,那就麻烦顾小郎了。”
陈厚财也不客气,应下话,回过头又和裴一清几人寒暄几句,这才转身去了前头。
桌上,两位鬼物吃得大快朵颐,身子微微飘起,悬浮于半空中,嘴巴大张,鼻子一道嗅着,吃到欢喜处,鬼眼更是闭了起来,瞧过去有些吓人。
裴一清见顾昭动筷子,瞧了瞧这桌子,只见佳肴美酒,色香味俱全。
这大半日不曾进食,还走了山路,一身的疲惫和饥饿,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到底心里有点发馋,忍不住凑近顾昭,小声问道。
“真能吃啊?”
顾昭筷子一停:“当然是假的了。”
“那你……”裴一清瞧着顾昭又动筷子,眼睛都瞪大了。
顾昭笑了笑:“障眼法,障眼法而已,吃个热闹,图个喜庆而已。”
她就动了动筷子,可没有吃到肚子里。
只见顾昭手中附一道元炁,莹光闪过,元炁没入裴一清的眼里。
裴一清只觉得眼睛一片清凉,他再看这桌面,酒桌上哪里还有什么鸡鸭鱼肉佛跳墙,分明是一团团香烛烟气,抑或是有了些日子的贡品,那清明粿子瞧过去冷冰冰又硬邦邦的,边缘还生了些霉斑。
裴一清心下一惊。
顾昭解释:“你瞧的冒热气的汤羹佳肴,也是障眼法罢了。”
“鬼物享供奉,吃的是香火烟气还有蜡烛酥油点燃的那道冥火,这些冷碟热菜,不过是图个喜庆和热闹罢了。”
是以,鬼物也贪恋人间温暖。
顾昭继续道。
“陈家还算厚道的了,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坏心眼,要是碰到好捉弄人的鬼,请你们吃好吃,那是万万不能吃的。”
“都说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吓,你瞧过去,碗碟中摆的是美味佳肴,说不得是一些枯叶石头,蛇虫蚂蚁之类的肮脏物。”
“那等东西,吃到肚里可是会出人命的。”
裴一清和江治睿大人听得脸白了白。
裴一清更是庆幸,自己几人好运道,竟然在此处碰到了顾昭。
几人在顾昭的障眼法下,瞧过去是动了筷子,实际是一口未吃,如此一来,倒是便宜了和他们坐一桌的两位鬼宾客了。
两人吃了十人份的宴席,只把肚子吃得圆鼓鼓发胀,打着嗝儿,这才罢休。
……
江治睿瞧了眼顾昭和孟风眠。
顾昭注意到视线,抬头笑了笑。
江治睿心中暗惊。
他见过不少好儿郎,别的不说,单单他自己和裴一清,那都是探花郎出身,也算是有一副好皮囊,他自己年轻时候,那也是人人称赞的风流人物。
哪里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今日一见这两位儿郎,方知何为仙人之姿,何为公子如玉。
裴一清小声,“大人,这是顾昭。”
恩,顾昭——
江智睿抚须,下一刻,他手中的动作一顿,惊讶的看向裴一清。
顾昭?
可是那揭露陈其坤陈翰林一案,破了前朝庆德余孽,陛下千请万请,却没有请进京的顾昭?
裴一清似是知他心中所想,轻轻的点了点头。
江智睿细细的看了顾昭一眼,再次暗叹。
果真是神仙人物。
知道面前这人是顾昭后,江智睿和裴一清一样,心中的惧意顿消。
他年纪大一些,经历的事情多,生死也看得更透,心神一松,甚至饶有兴致的瞧着这众鬼觥筹交错的场景。
不错不错,这鬼宴可不是一般人能瞧的,瞧了也不定还能活命。
江智睿抚着须,细细的看着,打算乡试过后,画一幅这鬼宴图。
一时间,此处的气氛颇为祥和。
月上中天,酒酣饭饱,宾主尽欢,各个鬼客和陈厚财一家告别,石恕生也不例外。
“老哥哥,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日多谢款待。”
“客气客气,可是有吃饱喝足?佳肴美酒可还合口?”
“哎,我这都许久未吃这般好的了!”
石恕生一拍肚子,腰挺了挺,让陈厚财看他圆了两圈的肚子,乐呵呵道,“再吃,这身新衣裳都得撑破喽!
“哈哈哈。”陈厚财畅笑,“石老弟还是这般风趣。”
两人拉着手,依依不舍的拍了拍,末了,石恕生回头问顾昭,道。
“顾道长,咱们一道走不?”
“不了。”顾昭摇了摇头,“我和风眠大哥等等裴大人他们。”
石恕生:“成,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下一瞬,就见石老爷子往前飘去,倏忽的,鬼影幽幢,此地风炁乍起,悬脚而飘的鬼宾客们,化作一道道如雾的影团,在秋风的呜咽幽鸣声中,没入了鬼道。
顾昭回过头,裴一清和江智睿正和新郎官鬼说着话,新郎官胸口带着大红花,青白的脸色发僵,嘴边却勾一道笑意,声音豪迈瓮沉。
“今儿真是多谢两位大人了,哈哈,芋娘听了迎亲的盛况,心中满意,可欢喜了。”
想着新娘子娇羞的模样,吴东弟死寂的心好似都重新火热起来,连连拱手。
裴一清和江智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出无奈。
今日这一遭,说来说去,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太过才华横溢。
吴东弟:“对了,要是大人方便,我想求大人一份墨宝。”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倏忽的牙齿一咬,神情恨恨。
“我那个山头有有一户姓阮的儿郎,打以前开始就处处和我比,我去学拳脚功夫,他就也去学,我家后辈给我们烧元宝衣裳,他呢,紧着也入后辈的梦,在梦里催着后辈烧元宝衣裳,一定要比我多那么一些,处处都要压我一头!”
“这次,他瞅着我娶亲,紧着也安排了自己的亲事,还要和我同一日,二位大人,你说,我这要是不把他压下去了,那不是以后就矮他一头了?”
吴东弟说起那想压自己一头的邻居街坊,气得脸更青了两分。
就是因为那山道被他抢先了,自己今儿迎亲才来迟了,他都听大舅哥说了,岳父气得厉害。
还好还好,他半道上捡了两位京里的大官,迎亲时的对子对得热闹喜庆,岳父这才满意了的。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大官员可不是这般好捡的。
想到这,吴东弟拱了拱手,鬼音幽幢却铿锵有力。
“相逢即是缘分,请二位大人赐下墨宝,为我吴东弟这场婚事再添一道如意,大恩大德,以后只要有用我吴东弟的地方,燃个香火,我必定前来效犬马之劳。”
“吴壮士言重了。”
只是一份墨宝,裴一清和江治睿想了想,便应了下来。
行囊里就有笔墨,他们当场研磨,提笔写下天作之和,鸾凤和鸣等吉祥字,写完后,裴一清和江治睿倒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顾昭:“我来吧。”
顾昭接过写了了墨字的纸张,翻手折了折,只见那四方的纸张或成了灯笼形状,或成了匾额,手心拂过,一缕幽火起,火光撩过纸扎的灯笼和匾额,化作灰烬,下一瞬,迎亲的队伍中,人们手中出现了大红的灯笼和匾额,队伍一下壮大了。
顾昭想了想,索性从绢丝灯中拿出一沓的大金大银。
孟风眠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只见那些大金大银在顾昭手中成了各种形状,有簪,有钗,有璎珞……也有衣裳,沁凉月夜色下,那双手很灵活轻巧,眉眼微垂,视线落在手中,显得格外的认真。
他想起了鬼道中的那处宅子,还有那些不计其数的金银元宝和莲花。
也不知道,在过往的岁月里,顾昭是不是也是这般认真,日光下,月夜下,抽着空档,静静的备下那些纸扎之物。
……
顾昭:“好了。”
随着最后一张大金大银叠完,一阵火光撩过,陈厚财夫妇脚边出现了一个箱奁的珠宝。
“这,这……”
陈厚财吃了一惊,见了这珠钗发簪,璎珞宝石,还有那些华美的衣裳,瞧得是眼晃心晃的,却还是连忙道。
“使不得,刚刚这礼给过了。”
顾昭:“无妨,新婚新喜,这是我们给新嫁娘的添妆。”
“那,那我夫妻便代小女谢过道长了。”陈家夫妇欢喜的对视一眼。
宾客鬼走得差不多了,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冲顾昭几人拱了拱手,唢呐鼓乐声重新响起,媒人重新颠着小步,甩起了手中的绢帕,轿夫抬起轿子,欢欢喜喜的往前。
顾昭收回视线:“老爷子,夫人,那我们也就告辞了。”
陈厚财夫妇:“好好,有空再来玩啊。”
“好。”顾昭失笑。
她瞧了瞧裴一清几人,他们已然有了困顿之意,当下回头对孟风眠道,“风眠大哥,我们也走吧,还得送二位大人一程呢。”
孟风眠点头,“嗯,我们一道。”
只见顾昭手诀一翻,一道元炁笼上众人,众人跟随着往前,每踏出一步,仿佛是在数丈之外,这一地崎岖的山路也好似成了平坦之道,只觉得自己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这便是坊间所说的术法,缩地成寸吗?”江治睿忍不住感叹一句。
裴一清跟着江治睿一道回眸朝山上看去,这时,矗立在山间的那一栋四角大宅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绵墓地。
虽然有惊无险的出来了,裴一清几人还是白了白脸。
想着刚才向他们讨墨宝和讨文采的吴东弟,江治睿忍不住道,“想不到,这做了鬼了,还是有这般多的虚礼和攀比,今夜所见所闻,着实令我惊讶。”
“这是自然。”顾昭点头,“鬼物生前是人,人死后为鬼,人有的贪心,虚荣,攀比,爽快,信诺……鬼物自然也有。”
这话一出,裴一清和江治睿都沉默了片刻。
裴一清:“对了,顾昭,你怎么会在这?我瞧你方才待鬼宴的主家倒是客气,他们没问题吗?”
顾昭莫名:“当然得客气了,我们可是来吃席的客人,没事寻主家麻烦作甚?欢欢喜喜还来不及呢,对吧,风眠大哥。”
“咳,对。”孟风眠抬手以拳抵唇,眼里有淡淡的笑意。
裴一清:……
“吃,吃席?”
顾昭:“是啊,就兴许你们被新郎官邀请吃席,就不兴许我和风眠大哥被新嫁娘一家邀请吃席啊。”
裴一清:……
他要不认识吃席二字了。
末了,他不甘心的辩解一句,“我们不是来吃席的,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这是鬼亲。”
夜深了,山里有豺狼的动静,翻近路的他们心里正慌时候,远远的瞧见山里有红色的灯笼,月色下,依稀能瞧屋舍的影子,正惊讶踟蹰的时候,瞧见了迎亲的队伍。
裴一清想起那一幕,心里还慌得很。
“刚开始只是狐疑,怎么这迎亲的队伍在夜里,那吴东弟瞧了我们几眼,倒是热情的出言相邀,指的又是我们瞧见的宅子,豺狼声骇人,我们就想跟着去避一避。”
哪里想到,这跟着走了一段路后,就发觉不对劲儿了。
裴一清心有余悸:“那马的尾巴硬邦邦的垂着,我突然记起顾昭你说过的那句话,勘破了迷障,结鬼亲众鬼的样子也就瞧了个真切。”
这一瞧,差点没把他们的魂吓飞了。
只是赶马上架,一时也不敢和鬼物翻脸,只能一路僵笑的跟着来了。
顾昭想了想,便知裴一清说的是哪一句,当下笑道,“可是纸人画眼不点睛,纸马立足不扬鬃?”
“是。”裴一清心有戚戚。
后来,他们注意一看,抬轿子的人都只有眼白,没有眼珠。
……
顾昭和裴一清说着话,孟风眠静静的听着,山风清凉的吹来,拂过发丝,拂过衣袖,送来远处桂花的清香,不知不觉,一行人便到了祁北郡城。
顾昭将人送到了官驿,瞧着他们入了驿站,这才和孟风眠一道往可多福客栈方向走去。
蓝花楹还是那般的美丽,秋风吹来,一树的花随风摇摆,像烟像雾,更像天上的那片云海,风来,蓝紫色的花朵纷纷扬扬的落下,就像是云里落下了一片花雨。
顾昭停了停脚步,侧头看向孟风眠,眉眼里带一分歉然,“风眠大哥,刚刚我只顾着和裴公子说话,你在一旁听了,是不是无聊了?”
“怎么会,听你们说话也很有趣。”
顾昭眉头拧了拧,“哪呢,是大哥你性子好,要是我的话,肯定是觉得无聊了。”
孟风眠回头,视线落在顾昭面上,瞧着那眉眼微拧,他心神一动,正要抬手抚过。
面前这人,应该是眉眼舒展,眼里清澈有神,带着笑意,像一轮初升的旭日,耀眼,温暖,却不会伤人,而不是现在这样微微皱眉的样子。
下一瞬,孟风眠的手在宽袖中一紧,收回了要抬手的动作,抬脚往前。
“走吧,夜深了,一道回去歇着吧。”
“好。”顾昭紧随其后。
“说起裴公子,真没想到,几年未见,他已经是朝廷里的翰林了,这次乡试,还随着江大人一道来祁北。”
顾昭说着话,将和裴公子相识一事说了说,偶尔孟风眠应上几句,风将声音传远,断断续续,平淡却又有生活的烟火之炁。
多福客栈。
在修罗道中许久未眠的孟风眠,他以为今夜,自己要和以往一样睡不着了,不想,这一闭眼,再睁开眼睛,外头已经是一片明媚的天光了。
昨夜梦里,一树的蓝花楹随着风轻轻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