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的第二封国书送来,基本就代表大秦准备发兵了。
事实上,燕太子收到国书的同一时间,还收到了来自边疆的战报。
代郡的赵军发兵攻燕了。
燕太子:虽然我知道你们代郡的赵王是个假赵王,代郡的赵军八成也是跟着秦国混的。但是你们还顶着赵国的名头没去掉呢,能不能不要这么迫不及待啊?!
带头冲锋陷阵的还是李牧的儿子,生活还真是越来越魔幻了呢。
燕国上下紧急调动了起来。
上一次燕国和人打仗,还是赵国建在的时候,而且那时的赵国还算比较强盛。
众所周知,秦国喜欢搞远交近攻。
这个远交近攻不是特指和齐国的来往,也包括燕国。因为秦燕也不接壤,中间隔了个讨厌的赵国。
秦赵有仇自不必说,燕赵同样没好到哪里去。
燕国往上数几代国君都颇有野心,哪怕燕国是个二流国家,也挡不住它想吞掉赵国称雄的意图。
于是自燕武成王开始,接连三代燕王都在和赵国干架。
燕国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和秦国狼狈为奸,趁他病要他命。
比如赵国这边国君新旧交替了,好机会,赶紧叫上秦国兄弟一起发兵。
再比如长平之战赵国被打瘸了,好机会,赶紧教唆赵国北部的臣子叛赵投燕。
又比如发现赵国国内男丁稀缺跑去打一架,发现赵国赶走了名将廉颇跑去打一架,发现赵国……
总之,燕国在赵国看来,就是个烦人的苍蝇。
毕竟燕国的杀伤力不强,每次骚扰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最搞笑的一次是见廉颇被排挤走了,换上了庞煖,觉得他好对付,于是大举进攻,结果因为轻敌被庞煖打了个落花流水。
那么作为燕国的盟友,面对燕国被赵国按在地上摩擦的情况,秦国是怎么做的呢?
秦国表示:赵国欺辱我盟友,我得为燕国报仇。
然后光明正大地发兵攻赵,仗着燕国把赵国军队牵制在了北边——准确地来说是赵军都在北边忙着揍燕国腾不出手来——寻机抢了赵国几座城池。
燕国还得谢谢它秦国发兵支援。
谁看了不感慨一句大冤种。
这一次,秦国作为燕国的好盟友,还是个经历过两次燕国背刺的盟友,出兵出得理直气壮。
担心天下人不知道秦燕之间的过往情谊,太子扶苏亲自执笔写了一篇檄文,慷慨激昂地声讨燕国不做人。他们大秦如此善待燕国,他们秦王如此信任燕王,贵国就是这么对待贴心盟友的吗?!
檄文里就差从秦燕建国开始翻旧账了。
奈何秦燕祖上确实没什么交集,唯一的交集也是燕国参与合纵攻秦,所以能写的不多。
不过不要紧,扶苏总能找到切入点的。
于是檄文的开篇就在细数燕国当初是怎么为了一己私利攻打与它毫无过节的秦国,而秦国国君不计前嫌,在燕国得罪赵国之后同意和燕国一起抗击赵军。
如果说这部分还属于胡扯出来的感情纠葛,后面燕国在和秦国结盟期间,刚即位没多久的燕王喜居然派国相去和赵国交好,就是实打实的背叛了。
当时派去的是个叫栗腹的臣子,带了足足五百镒的黄金过去给赵王祝寿。时间是公元前251年,昭襄王去世那会儿。
昭襄王一死燕国就倒戈了,你细品。
但是燕国的二五仔行为没有持续到一个月,就祝了个寿,栗腹回去后便告诉燕王,赵国现在没有长成的男丁了,青黄不接啊,是个攻打的好时机。
于是燕国立刻筹集了六十万大军攻赵。
被廉颇十万人轻松打回去了,燕国都城还反向被赵军包围,从此燕军多了个“水军”的头衔。
秦王政翻看完爱子写的檄文,轻笑了一声。
扶苏声讨燕国也便罢了,还夹带私货把燕国的丢人事迹一并叙述了出来。等这檄文传遍天下,只怕燕国再没脸出来见人了。
他问儿子:
“你缘何对燕国有如此大的意见?”
之前便是攻打赵国,也没见扶苏亲自写檄文,细数两家祖祖辈辈的恩怨情仇。
扶苏不想说上一世父亲因为荆轲刺秦被六国之人嘲笑了多久,而且如果他所料不差,这件事还得被后世继续笑话数千年。
所以扶苏只道:
“总有一些居心叵测的六国遗民拿荆轲高渐离之流出来吹捧他们的侠义,借此抨击父亲。庶民听多了容易被他们诓骗,还是揭穿燕国的真面目为妙。”
别人派遣刺客或许还能勉强算是“替天行道”,你燕国凭什么?背刺盟友的人,有什么脸站在大义名分上指责别人?
哪怕战国时期的盟友根本就是个笑话,属于不用的时候就丢的消耗品。但庶民又不知道这个,反正大秦占理就够了。
秦王政不怎么意外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定是最近哪里又生出类似的留言骂他是暴君、遗憾他怎么没死在刺杀里了,不然爱子不会这么耿耿于怀。
秦王政早就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了,但对于爱子的维护还是很受用的。
于是欣然将檄文交给侍官去誊抄,原稿他照例还是要收好的。以后去了地府他要拿出来给先祖们看看,先祖们可没有这么贴心的好儿子。
想到这里,秦王政恍然回忆起一个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事情——先祖们的画像,至今还是抽象画风的。
其实之前发现儿子有绘制写实画的才能之后,他就该叫儿子替先祖、或者说至少要替先王画一副像的。
但那会儿秦王政沉浸在爱子给他画像的喜悦中,把他已故的亲爹给忘了。
这一忘就忘到了现在,直到刚才秦王政想着下去之后要找亲爹炫耀儿子,才想起来这个老黄历。
新仇旧恨,这么下去怕不是要挨亲爹的揍。
秦王政干咳一声,压低声音对扶苏道:
“你祖父的画像……”
虽然只有寥寥几字,扶苏却立刻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补充说明。
他当即一脸惭愧地把锅揽了过去:
“是儿子疏忽了,未曾想过要为先祖们重新画一幅像。还是父亲想得周全,及时提醒了我。”
秦王政感动于爱子的维护,但一人做事一人当,让儿子替自己背锅算怎么回事?
“你不用总是检讨自己,此事确实是为父的疏忽。”
秦王说道。
扶苏心说才不是呢。
这件事扶苏早就想到了,只是每次想起的时候都懒得动笔。
有那个功夫不如替父亲多画几幅画,一群早就作古的先祖,还不知道地府存不存在呢,着急画像干什么。
所以扶苏特意没提醒父亲,就这么糊弄到了现在。
孝顺的好大儿显然只孝顺他爹一个人,往上数的那群祖宗们没他爹发话,谁都别想来沾光。
现在父亲既然已经开口了,扶苏也就没再推脱。不过他没见过那些先祖,只能凭借历代史官的文字描述来绘制,效率低一些也是理所当然。
扶苏就借口公事繁忙和需要翻阅典籍,拖了一个月才画完一幅画。
秦王政取来一看,画的好像是他。
“……不是让你画先祖们吗?”
扶苏理直气壮:
“太难了,我还要再翻翻史书。”
生怕父亲不信,扶苏还取了某位秦公的画像出来,对照着竹简中的文字叫父亲观阅。
文字里写的是“唇方口正,鹰目虎视,剑眉入鬓”,画像则是个“厚唇大鼻,双目圆睁,粗眉凶狠”的样子,看着感觉文化程度不太高。
只能说有关联,但不多。
扶苏抱怨道:
“我满脑子都是这张脸,画不出好看的了。”
所以才画一副父亲洗洗眼睛。
秦王政看透了他:
“你总有一大堆道理。”
秦王干脆命人把所有先祖的画像都收起来不许太子再看了,免得太子受到干扰,画不出画来。
扶苏连忙制止。
还是别了,本来就没什么能参考的,画像收了之后就只剩文字了。
但描述外貌的好词就那些,一脉相传下来的祖孙们又多有容貌上的相似之处。大家用词都大差不差,光看史书才是真的画不出来。
扶苏当真打算认真画的时候,之前找的那些借口根本不能给他造成任何阻碍。
第二个月开始,扶苏的态度就端正起来了。
他先给自己的祖父庄襄王画了一幅,先后询问过父亲和宫中年老的侍者,大致拼凑出了庄襄王当年的风韵。
又听父亲说他和祖父长得其实有五分相似,扶苏就照着父亲的容貌和自己,去掉一部分遗传赵姬的特征,结合众人的描述,成功绘出了第一幅成品。
拿去给秦王政看后,秦王怔愣了许久。
确实很像,或者说确实和他记忆里的先王很像。毕竟秦王政在位也已经有二十三年了,庄襄王去世这么多年,他少时对生父的那点印象没有忘光已是难得。
扶苏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衣袖:
“可还有哪里需要改的?”
秦王政沉默地摇了摇头。
不是没有地方需要改,而是细节他都不记得了,所以他说不出来哪里需要修改。
扶苏想了想:
“那就这样吧,反正我画得也挺俊美的,想必祖父泉下有知,也不会嫌弃。”
秦王政没有意见,颔首同意了。
扶苏顺手给赵姬也画了一幅,明显画得很不用心。赵姬毕竟是他祖母,人都死了也不好一直斤斤计较,总不能一幅都不画。
女子的画像要比男子的好画。
可能是因为大秦历代君主容貌气度差别不大,但他们的妻妾却各有千秋。不同的先祖喜欢的女子类型各不相同,比如宣太后和赵太后就是完全两类人。
史书对这些君王生母的描写用词更丰富一些,扶苏先把王后太后们画出来,再结合儿子的画像和母亲的画像,画出中间那位秦君的模样。
孝文王的长相就是扶苏借鉴了他儿子庄襄王和他生母唐太后画的。
考虑到自己有瞎画的嫌疑,成品说不定和本人差别甚大。扶苏于是努力把画中的秦君们再往英俊里魔改一番,给诸位加上美颜效果。
看在画像这么好看的份上,先祖们应该就不能同他计较像不像的事情了吧?
秦王政最后看着太庙里挂出来的一排俊男美女,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寡人的先祖个个都长得这么周正俊美吗?不确定,再看看。
回头看一眼儿子,儿子一脸求夸奖的模样,仿佛干成了什么大事。
秦王政只好收回视线,继续沉思。
扶苏拉着父亲往外走:
“若是父亲担心先祖不喜,只要把原版的画像挂在我画的旁边就好了,想必先祖一定会喜欢新画的。”
秦王政哑然失笑:
“就你滑头。”
只有两个选择,那当然选好看的。
算了,反正他们秦国国君都厚脸皮,画像英俊到会被后世人质疑作假又如何?总比丑画像流传下去丢人要强。
扶苏还当真蠢蠢欲动想把两幅画当对比图挂出来,但在父亲的盯视下不好搞小动作。他决定把这件事告诉桥松,让桥松以后在太庙里就这么挂。
多看看以前的秦君过的日子有多惨,好画师都找不到一个。不仅能扩充眼界,还能学会知足常乐。
秦王政一偏头,就看见爱子又是一脸在琢磨坏主意的样子。他熟练地假装没有发现,反手扶住心不在焉的儿子。
开口提醒道:
“小心台阶,走路时专心点。”
扶苏乖巧地应了一声,任由父亲牵着走出太庙。
这段时间父子俩都难得清闲。
攻燕一事实在是没什么风险,否则扶苏也不至于闲到有心思跑去琢磨画画的事情。
等他的画作全部完工后,燕国那头也差不多完成了全境投降。
在这场战役里,王离、杨明舒等年轻一代也终于第一次上了战场。虽然因为燕国比较弱的关系,攻燕之战捞不到太多军功,也好歹是个开门红。
先前秦国把燕王遣送回国的操作实在是打了燕国一个措手不及,燕太子怎么都没想到他爹还能有回国的一天。
好在朝堂早就被他把持了,燕王喜回不回来都不要紧。
不过作为表面上孝顺的好儿子,当时燕太子还是亲自去城外,迎接了燕王喜的车队……车架。
堂堂燕王,出行居然连个车队规模都凑不足,着实寒酸。
但考虑到燕王被遣送回来的前提是燕国使者刺杀了秦王,秦王没有一怒之下斩了燕王喜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就别指望保持什么诸侯王的体面了吧?
燕太子看着那寒酸的马车,以及零星几个跟着回来的侍者,眼一红,落下泪来。迎上前去扶住哆哆嗦嗦下车的燕王喜,哭诉父亲受苦了。
这说哭就哭的本事,不比他的兄长太子丹逊色多少。
燕国境内的路况不太好,因为没有修秦国的驰道。这些年燕国举步维艰,也没心思去维护官道了。
寒酸的老式马车没有装上墨家新研制的铁弹簧,秦国也没大方到给燕王提供珍贵的铁器。所以一路上燕王喜被颠簸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尤其是进入燕国境内之后。
说起来之前在秦国境内还好些,秦国修的驰道由于时间不足,暂时只修了一部分要道。
什么叫“要道”呢?就是打仗行军运粮之类需要用到的道路。
也就是说,从关中去燕国的这条路是修了驰道的。
驰道十分平整,没什么颠簸。如果能给马车加上减震弹簧,出行体验就更好了。
燕王喜已经没有心情去指责秦国狼子野心,居然专门修一条新路通往燕国了。他现在只想愤怒地指着太子的鼻子骂一通,自己受的这些罪全赖太子。
他会去秦国是太子逼迫的,在秦国日子过得不好也是太子导致的,就连燕国官道没有修缮维护都是太子治国不力。
老父亲身边为什么没几个燕国侍者跟着回来,太子难道不知道吗?还有脸哭!不就是这个逆子当初根本就没想着多派几个扈从跟随父亲入秦吗?!
秦人都快把咸阳翻遍了,也没凑出五个燕国侍者出来,只能让燕王喜就这么上路。
秦军顶多护送他到燕赵边境,后面燕王喜要是因为没有护卫出什么事,反正也不在秦国土地上了,不关他们的事。
燕王喜后半段路程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快马加鞭回到都城了。一下车就看到逆子在做戏痛哭,气得指着他的手都抖了。
燕太子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看似恭敬实则强势地把人往自己带来的侍者群中一塞,嘴上说着什么“父亲一路风尘仆仆肯定是累狠了,快回宫休息吧”,压根没给燕王喜说话的机会。
等进了宫,燕王喜就陷入了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的困局。
太子不是个好东西,也没指望亲爹会配合自己行动。既然如此,燕王喜一大把年纪了,惊慌地赶路回来,一口气没撑住病倒也是很正常的吧?
随后燕太子就以大王病了为借口,把燕王喜软禁在了宫中。
他可不像秦国那么大方,为了分化贵族王侯,对待阶下囚也十分宽容。燕王喜在他手里根本没有好日子过,也就偶尔有忠心臣子进宫探望时才做做样子。
臣子们哪里清楚这些后宫中的弯弯绕绕,进来一看大王确实满脸憔悴(被亲儿子折腾的),宫室中侍从不少,伺候的又精心,奉给大王的东西都是珍贵的好物,臣子就放心了。
“大王你安心养病,秦国攻来的事情您不必忧心,我们会努力抵御秦军的。”
臣子体贴地说道。
燕王喜激动地想说些什么,但因为太过激动喘气困难,半晌没有憋出一个字来。
臣子见状越发觉得大王需要静养,于是匆忙告辞了。
其实燕王喜想说的是——别抵御了,送寡人回秦,寡人要回秦国!
在秦国只是日子过得不如韩侯他们好,其实还是王侯的待遇。但是回到燕国后,他这过的还不如个阶下囚呢。
燕王喜已经老了,年轻时候拳打赵国(结果被赵国拳打)的豪情壮志早就没了。他现在只想苟着,晚年的日子能尽量好过一点。
如果可以不当亡国之君,他自然愿意,可这不是局势不由人吗?他当然得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走。
而且就现在的情况看来,即便燕国苟住了,他燕王喜也没好果子吃。挡住了秦军,就代表太子有大功,到时候燕国更是逆子的一言堂,燕王喜这辈子就彻底没指望了。
于是燕王喜开始期待起秦军破城来。
只要秦军来了,就能解救他。他才是燕国的君王,秦人要封侯也得是封给他。
到时候他是秦国的燕侯,逆子只是个普通的庶民。秦国爵位不世袭,逆子想过上好日子就得来讨好他。
燕王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好像是在冷笑。
侍者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些天大王被关着,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还怪吓人的,不知道是不是疯了。
燕太子没去管他,如今战事已起,太子自己正焦头烂额地处理各项事务。
燕国苦寒,粮草其实不算充足。一打仗就捉襟见肘,全靠辽东那边的肥沃土地进行支援。
本来兵力就弱,还缺粮,这怎么打?
更雪上加霜的是,之前齐人来燕国采购过不少存粮。
由于燕国养客之风盛行,燕国贵族很喜欢大肆招揽门客和游侠。许多人慕名而来,导致燕国基本不会对入境的他国之人多做限制。
各国商队也时常随意进出燕国,带来燕人紧缺的资源。再从燕国买走辽东盛产的矿石,比如铁矿、有色金属、石墨。
有色金属是供给各国贵族制成颜料使用的,石墨则是煤炭的古称。先秦时期已经有烧煤取暖等用法了,不过更多的还是冶炼时作为燃料。
自从秦国研究出了更好的铁器冶炼方法之后,对铁矿的需求就大了起来。商队很乐意去别国薅铁矿带回关中,尤其是辽东的铁矿,根据铸造师所说,比中原等地的铁矿品质要更好一些。
很多战略物资例如粮食、重要金属之类的,在后世人看来就该国家把控交易,怎么能让商人、尤其是外国商人肆意买卖呢?
但这是经过千百年才积攒下来的宝贵经验,并不是每个国家从一开始就意识到的。
历史上盐铁官营都是从汉武帝才开始呢,在这之前诸如此类的规定都宽松得很。
汉朝开国初年甚至连铸币权都下放了,这不比盐铁看着更直观?汉初还不是只放给诸侯国,而是庶民都能铸币。
于是出现了有人偷偷在秦半两铜钱周围剪一圈铜下来,攒一攒就能再铸一枚半两。
还有在铸币的模具上动手脚的,削减半两的薄厚,这都是常规操作了。
比较难分辨的是在铜里掺杂其他金属,降低含铜量。
说起来最后这种方法,秦国也干过。
秦国缺钱就在刀币上动手脚,导致对外通商时以齐国为首的富裕国家都不收秦国的刀币,觉得自己吃亏。
好在前有吕不韦为秦国行商,后有扶苏和巴清接力,如今的秦国已经不再如此寒酸了。秦国新制的统一货币“秦半两钱”的含铜量是实打实的,比齐国的刀币还受欢迎。
之前齐国货币受欢迎,各国境内本国人互相交易买卖有的时候都会使用齐币。如今换成了秦半两也是一样的,秦币已经悄无声息地侵入了六国的市场之中。
新货币不仅受欢迎,还已经流通好几年了。等境内全部换成新币交易,废除和回收旧币时,受到六国遗民抵制的概率就会降低很多。
目前秦国还没有完全废除原本的刀币,不仅是六国刀币,也包括秦国的。
因为扶苏对父亲说道:
“大一统的政策虽然好,但强硬推行最好还是选个合适的时机。在此之前,多给庶民一些适应的时间。”
比如在彻底覆灭六国的大一统元年,除旧迎新之际颁布新的政令。
一来,有个名头大家也更能接受。
二来,新朝新气象,算是大秦的一次彻底革新。
三来,古人讲究年号更改之前不做大动作。
举个例子,孝文王为父亲守孝一年,在此之前没有正式更替年号为孝文王元年。
于是在此之前他施行的为政举措,史书记载都是“秦昭襄王五十六年”发生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已故的昭襄王做出的业绩。
这也就罢了,很多人因为他更改年号仅三天就驾崩,便误以为他只当了三天秦王。
秦王政身上虽然没有这类问题,无论是“秦王政二十六年”还是紧跟着的“大一统元年”,都是他本人的功绩。
但大一统的举措,自然还是在大一统时下达最合适。
扶苏不太清楚后世人会怎么算父亲的在位年号,或许大一统后依然接着前面的计数,只是从“秦王政二十六年”换成了“秦始皇帝二十七年”。
反正他们大秦自己是用“大一统”来当年号计算的,除却始皇地位特殊用词不同之外,后面从他开始,都是“二世元年”“三世元年”这样计数。
事实上在如今的关中地区,秦半两已经基本上彻底取代旧刀币了。但只要官府还没有明文规定“刀币被废除”,它名义上就还是存在着。
扶苏怀疑后世很多人可能对父亲统一天下之前的功绩只了解个灭六国,根本不知道他为了后续的治理天下做过什么准备。他们甚至也不知道在灭六国之前,秦王政从亲政到发兵灭韩也做了足足六年的准备工作。
既然他们反正也不会去记之前的东西,那不如就干脆把该大一统的政令放在大一统时下达好了。
在此之前,官府只提倡,不强制。
秦王政没有大一统政策就得大一统时下达的强迫症,但他认为儿子说的要给庶民足够的时间适应很有道理。
反正迟早都是要推行的,而且现在的推行效果也还不错,确实不必急于求成。先给庶民两个选择,等他们自己尝到了统一政策的甜头,自然会产生心理偏向。
扶苏根据上辈子的经验,提出了一些实际操作上的小建议。
比如怎么调动起庶民对新度量衡算法的拥护,而不是一味地抵制新事物,这都是一门学问。
上一世刚开始的时候六国庶民是很抵触的,因为基层官吏管理混乱。好多六国旧吏仗着庶民不懂,只说秦国规定要更换收税时用的度量了,然后随便拿个体积庞大的容器过来,就让庶民交粮。
庶民一看新度量衡让自己吃亏这么多,自然就不乐意了。秦国分明没占到多少好处,还得为某些中饱私囊的旧吏背锅。
政策再好,也得跟庶民解释清楚了。
总想着庶民反正也听不懂这些深意,省点力气别浪费口舌了,最后吃亏的指不定是谁呢。
愚民政策也是一样的。
庶民愚昧了,方便被统治者管理。但与此同时,也方便被别有用心的人糊弄。
六国反秦人士又不是傻子,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利用?秦国会忽悠庶民安分种田,他们难道不会忽悠庶民协同造反吗?
所以扶苏极力劝说父亲派人去同庶民说清楚,各项政策到底对他们本身有什么益处。有了盼头,他们才乐意遵守。
当初商君的耕战政策能被秦人接受并拥护,是因为秦人看懂了它能给自家带来的巨大好处。
现在的黎民百姓还是很淳朴的。
往后数一些朝代,其实也干过给百姓解释政策的事情,而且基本快成为基操了。可他们画大饼的时候说得好听,百姓真正到手的实惠不多,久而久之百姓就不信官府的忽悠了。
但大秦不一样。
第一次用这种方法,而且大一统政策的优势是实打实的。扶苏的大饼一般只对臣子画,没有兴趣哄骗庶民,如此一来想必能迅速建立起大秦官府的威信。
秦王政毕竟是千古一帝,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以往站的太高看得太远,很难注意到底层的细枝末节,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注意这些。
太子便是他的得力助手,能为他查漏补缺。父亲没空考虑的小事扶苏来考虑,一个优秀的太子就是用来做这个的。
秦国朝堂中欣欣向荣。
隔壁燕国已经开始摆烂了。
太子起初还想努力挣扎一下,多拉拢一番群臣的好感。但是要粮没粮,要兵器没兵器,太难了。
羡慕秦国的铁质兵器,他们燕国空有宝山不会用。拿着那么多铁矿只能干看着,打造出来的铁具根本不够坚固,还不如继续用造价昂贵的青铜兵。
说起来帮秦国改良铸造术的,还是从燕国跑去的徐夫人。
当初徐夫人这么大一个人才来投效燕国,结果他兄长燕丹在干嘛?他让人家打了个刺杀用的匕首,就丢一边去了!
太子只想说一句:啊???
虽然当时燕国上下都没想到徐夫人还有这改良铸造术的能力吧,但这不妨碍他们马后炮唾弃燕丹暴殄天物。
君臣齐聚在殿中,相对而坐,唉声叹气。
“燕国……”
“唉,燕国……”
“要不?”
“算了算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臣子心灰意冷地起身拱手向太子道:
“太子也莫要太过伤心,强如赵楚也抵挡不了虎狼之秦,太子已经尽力了。”
太子强忍着兴奋,面上却一片哀戚:
“爱卿也是一样的,要保重好自己啊!”
秦军已经兵临城下,把燕国都城围困住了。
新太子自称不做逃亡的丧家之犬,所以不肯抛下庶民带人躲去辽东避难。
哪怕辽东看着好像地理条件不错,有东山再起的资本。但在修建阻隔在河北和辽宁之间的明长城前,辽东对中原来说也没什么天险可守。
就一条燕山山脉,实在不够看。
后世总说万里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而山海关在河北的秦皇岛,最东边这一条线路是阻挡东北关外少数民族的。
其实说的是明长城。
秦长城链接燕赵长城,而燕国本来就有的长城部分当然不会在国境内部竖切一个山海关出来,把好好的燕国一分为二。
燕长城基本是平行于北纬线的,是一条横着的长城,把辽东囊括在了其中。
燕人自己也知道躲去辽东没什么用,但有些怕死的人还是会挣扎一下。太子不肯去,就显得颇有气节。
因而燕国都城被破之时,城中燕人感动得眼泪止不住流,觉得这位新太子才是真正的好太子。
之前那个太子丹只会养名不干好事,搞了个刺杀还闹出笑话。而且因此害得燕国被秦国记恨,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新太子听着周围人对他的吹捧,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藏在人群里引导舆论的心腹。心道对不住了丹兄,为了以后能在秦国当个舒服的燕侯,不得不把你弄出来拉踩一番。
燕都的守城之战到后面的时候,太子亲自登上城楼鼓舞士气,所以这会儿就被当着庶民们的面为秦军所擒。
秦军对这位太子还算礼遇,没有做出什么粗鲁的举动来。这是扶苏殿下叮嘱的,说对方颇得民心,不能行事过火引发民众激愤反抗。
庶民见秦军如此客气的,果真不闹了。
有燕宫侍者实在是气不过,想着太子都亲自守城了,大王居然还躲在宫中不出面。于是没等秦军动手,就跑进宫里粗暴地把燕王喜拖了出来。
燕王喜本来还在高兴,觉得秦军终于来救他了。现在被拖了一路,愤怒异常,便开始大声叫嚣起来。
“我乃燕王!秦王会封我做燕侯!你们竟敢以下犯上!秦王不会放过你们的!”
沿路的燕国庶民听得双目赤红,恨不得冲上来咬他两口。
国都被灭了,这人还在想着继续去秦国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啊呸,他配吗?!
于是就有人没忍住回怼:
“秦王就算封燕侯也该封太子,你凭什么?”
“就是!刺客高渐离还是你派去秦国的呢,秦王肯定恨死你了!”
“让太子当燕侯!让太子当!我只认太子一人!”
“太子为何不取而代之,之前就继位称王呢?”
“太子仁善,不肯做出逼父的事来。”
太子安排的水军依然在兢兢业业地引导舆论风向。
燕太子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诸位不必如此,我不屑做什么燕侯的。”
秦军:……
不是,你们这就唱起大戏了,当我们不存在吗?
李信从士兵中走了出来:
“都带走,谁当燕侯是王上说了算,你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庶民于是不敢再开口了,怕这凶悍的武将当街杀人。
燕国俘虏连着奏报一起被送入咸阳。
秦王政看完李信那废话一箩筐的信件之后,先对他讲故事的能力表达了嫌弃,认为语言还可以更精炼一些。
接着他看向爱子:
“燕国这个新立的太子倒是比你更会装模作样。”
扶苏:?
扶苏的微笑渐渐消失:
“父亲,您方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秦王政自觉失言,连忙让人去取他叫工匠新制的一对华美玉佩来,捡出一条风雅些的亲自替爱子换上。
而后解释道:
“寡人方才说的是,那燕太子太会邀买人心,不如我儿真诚。”
同一个意思,两种表达方式。
扶苏这才满意了,也取过另一条更大气地为父亲换上,示意自己不计较父亲之前说错的话了。
亲子装是最近扶苏突发奇想的主意。
他有一回见自己和父亲穿着款式类似的衣裳,觉得这样很好,一看就知道是关系很不错的父子俩。
于是便让制衣处多做了一些类似的衣服,也能叫父亲换换穿衣风格,比如穿他平日里那种偏雅致的服饰。
还别说,颇有一番风韵。
扶苏当时就眼前一亮,说父亲不该一直穿同类的衣裳,谦谦君子的打扮也很适合父亲呢。
秦王政也觉得很有趣。
而后举一反三,认为亲子配套的思路还可以用在别的方面。不仅是衣服,佩饰也一样。
于是本就喜欢打扮儿子的秦王政开始沉迷各种亲子装扮,玉佩就是其中之一。这样走出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父子俩,充分满足了秦王想炫耀儿子的心理。
——但不认识他们的城中商家却误以为进来的是兄弟两个。
只怪秦王政如今保养得太好了。
那天扶苏和父亲去城中看新开张的马市交易,就被茶肆的店家询问:
“你们兄弟二人也是来买马的?听闻这都是从西边进的好马,可贵着呢。”
秦王政听得一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认成扶苏的兄长。
结果扶苏这个蔫坏的家伙还点头:
“是呢,我和兄长来买马。”
秦王政:……
臭小子占谁便宜呢?果然是越发放肆了,回去扣他一日的糖饮。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大一统改革的相关考题——
后世学生:感动哭了!听说这些政策一开始提出是在公元前231年到前221年之间的,要是按照这个来考的话,每一条都有一个单独的年份。现在全部集中在前220年(大一统元年),就一个年份,还是整数,太好记!
#秦二世总算干了一件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