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说到做到。
他当天就把事情交代了下去,于是消息快马加鞭传到咸阳之后,冯去疾收到了两个指示。
第一个来自陛下,要他查清驰道一事的来龙去脉,把所有犯事之人全部捉拿。而后排查全国境内的所有驰道,修路是个油水很足的事情,伸手的人必然不止这一个。
始皇之前未必不知道有人在修路上阳奉阴违,只是不曾料到那些人这么嚣张。
秦朝新建,有很多事情要忙,他把精力放在了那些大事上。如今亲眼看到驰道的情况,才意识到那些人比他预想中的还要胆大包天。
既然如此,那便不能继续放任了。
要一次性把所有贪官污吏都揪出来不太可能,但借驰道一事发难,至少可以揪出一大批来,震慑其他官吏。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根本不可能做到所有官吏都清正廉洁。
所以治理国家要抓大放小,小处有空再管,重点放在大事上面。始皇帝需要的是底下的臣子不敢在重要的事务上伸手捞钱,譬如赋税、赈灾等等。
先从驰道开始抓,下一步要抓的就是负责收税的官吏。
一个一个来,不着急。
这个指示还算是正常,冯去疾看完之后心里就有数了。他飞快安排好人手,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来。
可是另一个来自太子殿下的指示,就让冯去疾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太子殿下让他安排优伶全程跟进查案,而后把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编排成戏剧,拿去全国各地表演。
冯去疾:?
冯去疾隐约猜到了殿下想干什么,他理解不了的点在于,为什么太子殿下能想到这种馊主意。
别人遇到这种事情,想帮人昭告天下,都是写文章批判。殿下格外与众不同,他想的是直接让人表演出来。
不过不得不说,这个处理法子够狠的。
写文章有什么用?那些人厚脸皮点就当没看见了,显得像是无能狂怒似的。
何况庶民又不识字,文章只能给贵族看。贵族们看了保不准还觉得大秦的监察官吏无能,这样的事情居然一直没发现,居然闹到巡游的始皇帝跟前去了。
可是演出来就不一样了。
贵族一向觉得优伶低贱,且先秦时期的优伶表演大多以滑稽为主。他们会把故事改编得生动好笑,将某些人刻画成丑角。
在这个故事里,丑角自然就是伸手捞钱的那些人。看到这个表演的贵族倘若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很容易就会代入自己。
想想自己贪污的事情被查出来之后,也要像现在这样被优伶拿出来表演,逗乐低贱的庶民,那些官员能羞愤而死。
冯去疾摸了摸胡须:
“如此一来,本就不贪的官吏也会跟着引以为戒。”
太子殿下真的很爱用杀鸡儆猴这一套。
冯去疾的孙儿听祖父分析了一通,脸上露出了憧憬之色:
“太子殿下真厉害啊!”
冯去疾认同地点了点头。
孙儿又道:
“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入朝,我也想见见太子殿下的风姿。”
冯去疾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
“你很崇拜殿下?”
老天爷,崇拜谁不好崇拜殿下。始皇帝陛下在那儿呢,崇拜他不好吗?
冯去疾突然有了一种危机感,觉得自家的这一辈要长歪。但他身为臣子又不好直说太子他不做人,你不要跟他学。
冯家孙儿毫无所觉地点了点头,掰着指头开始数自己什么时候能去蒙卿身边当个议郎。
他年纪太小了,不仅没赶上之前那几趟的议郎填补,就连太孙殿下的伴读名额都没轮上。
本来想着可以给公孙琼琚当伴读的,结果琼琚婉拒了。他说自己不需要伴读,伴读太吵闹了,他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
再往下的公孙就是南嘉了,还是个奶娃娃,根本指望不上。
冯家孙儿就这么错失了常驻秦王宫的机会,每每想起来都很惋惜。他不止一次地遗憾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生几年,现在十岁出头连议郎都当不了。
冯去疾呵呵一声:
“你老老实实在家里进学,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孙儿不信邪,还追问:
“其他公子真的不需要伴读吗?”
他记得有几个公子公主的年岁比太孙还小些呢,都是灭韩之前刚刚出生的。
冯去疾道:
“他们自己玩就行了,不用别人陪。更何况现在他们都住在咸阳宫中,太子殿下居于玄宸宫,你照样见不着人。”
打发走了孙儿后,冯去疾就去问了老妻,孙儿为什么那么崇拜太子殿下。
他妻子便答道:
“还能因为什么?咸阳城中的流言你没听过?”
都城中总有关于太子殿下如何仁孝的消息流传,但最近多了一些新的流言。说的是殿下的功绩,全是实打实的东西,不像之前那般飘忽。
以前问起来,谁都知道太子仁孝。但具体怎么仁孝的,知道的人并不多。
而现在,众人都对太子的功绩如数家珍,不少年轻一代听闻后自然心生敬仰。毕竟殿下才二十多岁,和他们差不多同龄,对比之下更显得殿下优秀。
冯去疾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流言是谁传的?”
好端端的宣扬什么太子殿下的功绩,这岂不是刻意离间陛下与殿下的父子感情?
冯去疾连忙派人去仔细探查。
然而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什么人故意使坏。
这件事似乎就是个意外,有人受了殿下恩惠所以心生感激,替殿下宣传一番,仅此而已。
李斯那边有专门的人盯着舆论风向呢,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流言传开后他们第一时间追根溯源过,确定并非恶意散播。
“那殿下的人怎么不曾制止?”
冯去疾不解。
太子殿下又不是那等爱听旁人歌功颂德的性子,既然都发现了,没道理放任不管。
李斯留在都城的副手答道:
“殿下原是要管的,可陛下不让。”
太子殿下几乎不会瞒着始皇帝陛下任何事情,所以当初手下人去回禀时陛下就在现场听了个全程。
听完后陛下就说,既然不是恶意传播,且这些确实是太子的功绩,那就让他们传吧。
总有人觉得他会小心眼计较这些,那就让他们看看,天底下就是有他这种不会忌惮儿子的亲爹存在。
更何况,他家爱子辛辛苦苦为大秦做了这么多贡献,凭什么要为了旁人的言语委屈自己,连功绩都不能宣扬?
始皇帝想要自己青史留名,也想爱子和他一起青史留名。他年若有后人回忆先辈风采,必要将他们父子一并提起。
冯去疾:……
陛下还是如此任性啊。
算了,当爹的都不在意,他管那么多干什么?
冯去疾回到府中,又碰见孙儿在和小伙伴激动地分享最新听到的太子事迹,也就是驰道这事。
还扬言说以后他也要学习殿下,多去各地走走。假装成普通庶民,偷偷抓那些贪官污吏的小辫子。
——在最新流言里,太子殿下是微服私访出行的。因此县令未曾防备,没有提前遮掩好驰道的异常。
还别说,听着怪合理的。
至少比王驾大咧咧路过,结果驰道的问题就这么摆在明面上要合理得多。大约传播故事的人也觉得这样才合乎逻辑,于是进行了艺术加工。
可惜现实就是这么魔幻,很多离谱的事情反而都是真实发生的。
冯去疾觉得更糟心了。
陛下把儿子养成那样,不管管也就算了。现在还任由流言传播,眼看要带坏一大批小孩子。
唉,天家臣子就是这么为难。
假装成庶民到处乱跑也太危险了,他孙子到底有没有脑子?怎么什么流言都乱信!
冯去疾走过去把孙儿训斥了一顿,告诉他流言里真假难辨,他要自己学会分辨,而不是一味地跟着学。
孙儿撇撇嘴:
“我当然知道微服私访是假的,父亲都和我说了。我只是觉得这样做确实可以看到很多被藏起来的问题而已,反正我以后是要当御史的,或者郡监也行。”
他觉得和祖父一样当丞相又吃力又不讨好,连巡游都没办法跟着出去。不像御史,监察百官,听着就很威风。
冯去疾气了个倒仰:
“你你你……”
孙儿还说:
“祖父你把胡子刮了吧,这样看起来很老。我听说陛下和太子都不蓄须的,所以陛下四十多岁的人了依然很年轻。”
冯去疾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谁告诉你的陛下不蓄须?陛下只是不留长须而已!他唇上还是有短须的!”
哪有成年男子不蓄须的?
那像什么样子?
孙儿熟练地躲了过去:
“祖父,你该回去进学了。唇上那个叫髭,颊侧那个叫髯,下巴上的才叫须。我说陛下不蓄须有什么问题吗?”
冯去疾:……
孙儿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长须太难打理了,而且看着老气。还是像陛下那样比较俊美,也不容易把饭菜汤汁沾到胡须上。”
说着说着用眼神去瞄他祖父的长须,一脸地嫌弃。
先秦时期对卫生的讲究不是特别高,有些人胡子脏兮兮的也不爱清洗。胡子里时长藏着跳蚤一类的小虫子,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老秦人还好,因为参军的多,战场上留胡须很容易碍事。所以大多只在唇上和唇下留短须,看起来干净利落。
有些文臣会讲究一些,蓄起长须来。毕竟是当官的,能够频繁使用清水洁面,藏污纳垢的情况倒是少一些。
但那些爱在乡野中隐居的隐士就不好说了,他们大多没那么多仆从伺候,卫生如何纯看他们个人爱不爱干净。
冯去疾发誓他的胡子很干净。
然而因为胡须容易弯曲打结的缘故,即便干干净净的,有时候看着也很杂乱。
所以臭小子就是找借口和他唱反调对吧?他不就是昨天没忍住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也没那么好,你少跟他学”吗?
——他是亲祖父,还能害自己孙儿?!
冯去疾气得拂袖而去。
话题人物太子殿下这会儿正在围观父亲修剪发尾。
现代人总以为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一辈子不剪头发不剃胡子,实则不然。
这句话只是让人爱惜身体的,没到一点不让修剪的程度。人活着还是要以生活便利为主,所以头发太长了、头发分叉了,还是得打理的。
更何况这句话还是出自儒家经典,若非它出自的是孔子所著的《孝经》,要是换个和孝无关的经典,其他诸子百家恐怕理都不会理。
扶苏伸手捞起一缕发丝:
“父亲的头发保养得极好,其实也没什么要修剪的地方。”
只是头发太长的话,束发都不好束,因而长度还是得保持在合适的范围内。
手贱的太子殿下拨了半天,确定没从父亲的头发里找到哪怕一根白发,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负责修剪头发的侍者被他闹得僵在那里不敢动弹,生怕一剪子剪错了,给陛下剪下长长一缕下来。
始皇把儿子乱动的手捉住:
“别闹,等下朕的头发被剪坏了,朕唯你是问。”
扶苏一点都不怕:
“那我就也剪一缕头发给父亲赔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一缕给父亲,父亲就消气了。”
始皇被他闹得没了脾气。
由于发尾没有出现分叉,侍者只要稍稍剪短就好了。他很快收起东西退下,换了另一人上前来为陛下束发。
扶苏跃跃欲试:
“我来。”
始皇也不拦着,只让他手脚轻些:
“你上回扯掉了朕几根头发。”
扶苏坚决不肯承认:
“没有的事,父亲一定是记错了!”
他如此心灵手巧,怎么可能会把父亲的头发扯掉?就算扯掉了,那也是发冠的问题,与他无关。
始皇没有和他争辩,反而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说扶苏打小就笨手笨脚,不过一直都不爱听实话。
小扶苏第一次学着给父亲束发是七八岁那会儿了。
他自称是已经围观侍者束了这么多年,早就学会了。之前担心束不好就没有开口,现在他觉得时机已到。
那天恰好是正月初一,不仅是大秦的新年,也临近秦王政的生辰。
有一个说法是始皇帝出生在正月,因而得名“正”。为避讳其名,自此正月读作一声。
后来发明了加上反文旁的“政”字,用来指代政治。于是作为缔造大一统的帝王,大家觉得政更适合作为他的名字。
但这个说法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其实“政”字甲骨文里就有了。
不过政通正,《说文解字》记载“政,正也”,这两个字在古代本来就是通用的。
无论如何,这个名字确实起得不错。
小扶苏想着父亲生辰快到了,也不知送什么贺礼比较好。思来想去,他作为儿子展现一下孝顺似乎就是最好的贺礼了。
于是小孩这天一大早就爬了起来,没有赖床,积极主动地对父亲说要给他束发。
小扶苏说得像模像样的:
“阿父,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是时候该孝敬您了。像束发这样的事情,就应该当儿子的来做。”
他还举了例子,说平民家中没有仆从侍奉,父母老去后儿女都会亲手照顾,为他们束发更衣、喂饭梳洗。
还很年轻的秦王政:……
但是,你的阿父还没有老到那个程度。
可对上儿子期待的小眼神,当爹的说不出拒绝的话。哪怕等会儿他就要去主持新年的祭祖仪式了,不该任由儿子瞎折腾他的发髻,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秦王政说:
“好,阿苏真是孝顺,父亲很欣慰,今日父亲的发髻就靠阿苏了。”
小扶苏果然骄傲得不行,当即就踩着凳子开始给父亲梳头。
还没抽条的小矮个子是这样的。
夜里休息时发髻都是披散开来的,长发很容易在睡梦中打结。即便秦王政的睡姿很好,不会乱动把头发弄乱。
然而不幸的是,他身边还有个睡姿特别差的小崽子。在他身上翻山越岭,在他身边蹭来滚去,直接导致他爹一头秀发纠成了一团。
秦王政为了自己的发量着想,好歹没让儿子亲自给他通发。而是以“阿苏只负责束发就好了,通发太费劲了父亲怕累着阿苏”为借口,委婉地劝住了小孩。
但是即便面对一头已经通好的柔顺长发,小扶苏束发的时候依然笨手笨脚。
毕竟这么长的头发,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打理。越是顺滑的发丝越难收拾,小手抓起这一缕,那一缕又滑下去了。
扶苏忙活了半天把自己都忙出汗了,才总算束好了头发。
得亏秦王政对面部表情的控制能力足够强,不然肯定要被儿子发现端倪。他不着痕迹地抚了抚侧脑,那里被儿子的小手揪得生疼。
孩子的孝心也不是那么好享的,当爹真难。
甚至还要为了哄孩子,违心地夸一句:
“阿苏做得真好。”
小扶苏顿时膨胀起来,还说以后都让他来给父亲束发。被他爹巧妙地拒绝了,说是心疼阿苏早起,还是算了。
秦王政许诺道:
“等父亲老了再让阿苏为父亲日日束发,现在阿苏还小,需要多睡一会儿。”
在睡懒觉和替父亲束发之间,小孩子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秦王政心想,小孩现在下手没轻没重,等长大后肯定就不会这样了。而且届时这个承诺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扶苏肯定早就忘了。
以后的事情暂且不提。
今日扶苏可是特意早起了呢,光束个发怎么够?都说了孝顺孩子要伺候父母做很多事情的。
所以膨胀的小太子很快又插手了其他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为父亲更衣、给父亲洗脸、喂父亲吃饭。
秦王政:……
甜蜜的烦恼大概就是这样的。
更衣的时候,扶苏因为没太搞懂这繁复的礼服要怎么穿,拿着配饰研究了半天往哪儿戴。侍者趁太子殿下琢磨的时候,飞快给王上把其他东西都穿戴好了。
等扶苏回过神,父亲已经穿戴齐整,好像没他什么事了。
他呆了呆,小嘴一瘪正要委屈。秦王政地飞快指了指腰侧,示意儿子你手里的这个父亲还没戴上。
“阿苏快些,等下吉时要耽搁了。”
扶苏立刻抛开那些想法,跑过去给父亲戴好最后一个配饰。然后安慰自己,他好歹也参与了更衣。
洗脸的时候,是侍者拧好丝帕递给太子。太子认真地给父亲把脸抹了一遍,力道用得很轻,怕弄疼父亲。
不过这么轻的擦拭跟没擦脸似的,等太子转过身看不见的时候,秦王政就飞快拿起丝帕重新给自己抹了一遍脸。
到了喂饭……
这个真不行。
秦王政握住了儿子伸过来的手:
“阿父可以自己吃。”
扶苏双眼亮晶晶:
“不要!我喂阿父吃!”
秦王政试图和他讲道理:
“这么两口粥,用勺子吃太慢了,一会儿粥就凉了。阿父自己端起来,很快就能喝完。”
扶苏这才失落地放下勺子:
“阿父嫌我喂的慢。”
秦王政没法子,只能任由他喂了两勺。
还是侍者机灵,故意催促了两句,说今早耽误的时间太久了。扶苏这才着急起来,不再坚持给父亲喂饭。
其实并没有耽误时间,因为扶苏起得太早了。他一起来,秦王政就跟着醒了,比往常起得要早些。
所以用完膳后,秦王政还能借口要去一趟书房再看一遍祭词,免得等下祭祀的时候忘词。然后顺理成章地撇开小崽子独自开溜,趁机让侍者给他重新调整一下发髻。
小孩子力气不够,技巧也不足,束的发只能算是面上光鲜。真顶着这个发髻出去,没多久就会散开来,肯定得重新束。
侍者动作麻利,很快把发髻弄好。
秦王回到寝殿接上儿子,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见小孩好像因为自己耽误了时间而闷闷不乐,还哄了两句。
这种时候只能抱歉地卖了侍者:
“阿苏没有误了吉时,是那侍者查看错钟漏了。”
小太子天真地相信了:
“真的吗?”
秦王政毫不心虚地点头:
“自然是真的,否则阿父怎么有时间去一趟书房复习祭词?”
小太子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这么好骗的儿子过了十岁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孩越长大越敏锐,又机灵又聪明。当爹的一边觉得很欣慰,一边又觉得很糟心,每次都要花费更多的心力才能把儿子哄好。
始皇帝看着偷偷藏起两根头发的成年儿子,只能配合地假装没有发现。
这束发的手艺多年如一日地糟糕。
不对,也不能这么说。
毕竟扶苏现在至少不会把父亲的头皮扯痛了,只是难免揪下来几根头发而已。
不要紧,人本来就会每日掉上个几十根头发。
始皇帝询问车队何时能抵达上郡治所。
扶苏一听就知道父亲在转移话题,他默默把那两根头发交给侍者拿去处理掉,配合地聊起新话题。
“应当还需要一些时日,马车行得比较慢。”
他们是初夏时节出发北上的,越往北走气温越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气候也在渐渐进入盛夏。
两相抵消,如今的温度和他们出发时差别倒也不大。不过马车的速度肯定是比不过升温的,更何况他们要去的地方盛夏时节也凉快不到哪里去。
今年注定要在外面熬过苦夏了。
始皇有些担忧儿子,扶苏畏热,恐怕会很难捱。可不在夏季出行,就得等到冬季,冬季的北方太冷了,更难捱。
他也曾经劝过儿子这次就不要跟出来了,乖乖留在咸阳城里避暑,但扶苏根本不听。
没办法,车队只好带上足够的硝石。
这次出行前,墨家特意改造过马车。这回用的是双层的马车,外面带个夹层,可以往里填充冰块。
就是薄冰容易融化,夹层如果太薄的话,冰块放进去没多久就化了。需要反复填充,很是麻烦。
幸而棉被保温性不错,增加了这个隔热材料在外层之后,情况好上了许多。
天气越发热起来以后,扶苏就不肯下车去了。史官借着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也蹭在王驾上,不到夜里休息的点绝不下车。
蒙毅每日看着他俩待在“空调房”里悠哉悠哉地吃着瓜果聊着别家八卦,整日一副不干正事的模样。
大马车里一共四个人,两个清闲两个忙碌,他们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史官还感慨呢:
“蒙卿真是我辈楷模啊!”
换成是他的话,自己忙成狗,身边有个同僚吃吃喝喝聊聊天,他能心态失衡到爆炸。
但是蒙毅就没有负面情绪,工作狂真可怕。
幸好太子殿下也公然偷懒,不然就他一个人闲着的话,他会很忐忑的。肯定要假装自己在写个不停,不然不合群。
不过大家都知道,写不出来硬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扶苏就给史官出主意:
“你不是还在写自传吗?起居录没有可以记的,你就写自传呗。”
史官警惕地拒绝了:
“那怎么行?当值的时候不能忙私事的!”
太子殿下居然还惦记着他的自传,难不成是又开始怀疑他在自传里写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了?
天地良心!他写的都是史实!
虽然这只是一本自传,怎么看都够不上正史的边。但他史菅敢以人格保证,绝对保真。
就是照实写的话,太子殿下好像会更警惕?
史官想起他前些日子才在自传里记下的事情,说的是太子非要给陛下束发,信誓旦旦保证不会拽掉陛下的头发,结果还是拽掉了两根。
嗯……
这个不能给殿下看见。
史官立刻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
“殿下,我那本随笔有了新增的内容,您要不要看?”
随笔里记录的都是各家八卦,有一些他记得的就直接和殿下分享了。不过各家八卦太多,总有他没记住的,这些就得翻看记录才能想起来。
扶苏立刻伸手:
“给孤看看。”
新一册的《史菅随笔》奉上,扶苏先翻到了蒙毅篇。可惜,蒙毅家最近没什么八卦可供记载。
接着又去翻别人的篇章。
不得不说,篇幅最多的还得是王绾和李斯。
王绾是因为去年已经致仕了,闲在家里没事干,就容易闹出动静来。李斯则是因为家里人多,还都和宗室沾亲带故,消息根本瞒不住。
像李斯他长子李由娶的就是宗室女。
始皇帝看重李斯,和他结亲时自然不会挑偏远的落魄宗室。所以李斯家中的儿媳、女婿之类的,全是和王室关系很近的亲戚。
既然关系近,难免来往多些。有些人比较有脸面,家里人就经常能觐见太子,史官跟着太子吃了不少瓜。
有时候太子没空搭理他们,就会派侍者过去应付。史官得到太子的准许,可以凑过去旁听。
大部分事情扶苏都听过,少数他忘了问的,侍者见不是大事、殿下又忙,就干脆不说了。
这会儿扶苏翻了一会儿,很快翻到了他没见过的新瓜。
王绾那边多是怎么教育儿子、培养孙辈,想让儿孙赶超李家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些,没什么好看的。
李斯不同,他最近又和老妻闹矛盾了。
起因是上回太子说李斯年纪大了,以后致仕正好给年轻人让位。李斯去找了始皇帝求安慰,始皇陛下表示太子虽然说话难听但很中肯,爱卿不要往心里去。
李斯:???
中肯在哪里?陛下你倒是说说中肯在哪里?
这话跟直接说“你别生气,我儿子就是爱瞎说大实话”有什么区别?!
反正李斯很郁闷,回家之后就跟老妻抱怨了此事。
他认为陛下这是被太子带坏了,以前陛下遇到这样的事情都是说“爱卿不必多虑,朕绝对不会为了新人冷落爱卿”的。
现在呢?
现在陛下说话也和太子一样不中听了!
李斯不由得怀念起当初那个会撒娇的王上来。
如今大约也就太子能见到陛下撒娇了。
李斯觉得自己的抱怨合情合理,虽然他作为臣子不应该抱怨这些。陛下说什么他就该受着,哪儿那么多小情绪。
倘若老妻是用这点劝他的,他也就接受了。
可并不是。
李夫人听完的反应是:
“这话有什么问题吗?太子没说错,陛下也没说错。你个老头子早该致仕了,正好你前不久不还念叨着没空和孙儿相处吗,致仕了空闲就多了。”
李斯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夫人还道:
“我听人说,一般君王不会任由一家里出好几个高官。你要是不退下来,咱们儿子就只能一直在郡守的位置上坐着,有没有这回事?”
比起丈夫当丞相,那肯定是儿子当丞相更风光。李夫人其实不清楚儿子有没有封侯拜相的本事,可这不妨碍她做做梦。
李斯:……
李夫人完全没发现丈夫的气恼,也有可能是发现了但觉得无所谓。她儿子女儿都争气,不用给糟老头子面子。
所以李夫人还在叨叨:
“要我说你就是被陛下宠坏了,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怄气这么久。还是说你接受不了自己年纪大了的事实,别人一提你就要气死?”
李斯终于忍不住了:
“你才年纪大了!”
他虽然六十多了,但他老当益壮,还能为大秦奋斗十年!
李夫人一句话扎心:
“十年?那也得陛下肯再用你十年。说真的,我都怕你哪天猝死在相位上,连累陛下被人骂刻薄。”
李斯气得七窍生烟,这次巡游愣是没让他夫人跟来。他想的是你不让我舒坦,那我也不让你高兴。
然而李夫人已经出门玩过一次了,倒不是很想再来一趟。主要她现在可稀罕南嘉崽崽了,还挺舍不得和外孙分开的。
所以李夫人开开心心地留在了咸阳,整日去二公子府上带孩子。李斯的目的没有达成,出行这么多天依然耷拉个脸。
扶苏看完之后点评道:
“原来李丞相是为这事生气呢。”
接着又想起一件事:
“李斯家里怎么搞得跟筛子似的,什么消息都能传得出来?这次又是谁说出去的,李斯自己知道消息泄露了吗?”
史官幸灾乐祸:
“这可怪不了别人,他和夫人吵架,夫人还觉得委屈呢。她就是说了几句大实话,也没说什么过分的。”
因而后续儿女们问起母亲为何又与父亲闹矛盾了,李夫人就自觉没什么不能说的,全给秃噜出去了。
她只是告诉了自家儿女,自家儿女为了替父母缓和关系,少不得要和亲近之人商量如何解决。
一件事情知道的人多了,那就很难再瞒住。
李姻的婢女进宫来替小公孙领新式玩具的时候,就随口说了两句自家主子最近在烦心什么。
史官一听里头肯定有故事,就特意去打听了一下。最后靠着史夫人的强大关系网,成功搞明白了前因后果。
关于这件事,史官有个疑惑。
他悄悄问太子殿下:
“李丞相的长子真的是因为丞相不肯从朝中退下来,所以才只能做到郡守怎么都升不上去的吗?”
虽然史官自己就是朝臣,但他们世袭的史官和其他臣子有壁,走的并不是同一条晋升路,他也不太懂朝中的权力制衡。
史官觉得李夫人说得挺有道理的。
扶苏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你说呢?”
李氏和王氏一门双侯的时候,他们见父亲眨过眼吗?区区一个李由,用得着父亲亲自打压?
史官恍然:
“所以李斯要是真因为这个提前致仕给儿子让道,他们李家岂不是亏大了?”
扶苏摇头:
“放心,李斯没那么傻。”
要不是李夫人后头说了那么多扎心的话,李斯当时就会给夫人解释明白里头的道理。
李斯在朝中,李家才不会没落。他要是真致仕了,日后如何就不好说了,毕竟李由的能力只能算是中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First blood!
始皇:Double kill!
李夫人:Triple kill!
李姻:Quadra kill!
还差一个Penta kill就能五杀封神了()
要不把史官的记录算进去吧
惨李斯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