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出生底层。
这个底层的意思, 不是小资中产想象的“贫穷善良&穷山恶水出刁民”,更不是上层精英想象的“月薪几千住豪华公寓,靠努力拼搏奋斗成为人生赢家”……而是, 让正常家庭出生长大的人难以想象的方方面面的窘迫困顿,以及同样来自底层的掠食者的不加掩饰的恶意。
举几个比较容易理解的例子,就是外卖员被偷外卖, 外地打工人的住房押金被本地房东扣押, 乡村贫困户的低保名额被关系户抢走,城市里的廉租房安置房被有关系有人脉的人家多吃多占, 患精神疾病的女性被老光棍穷鳏夫强O奸、产子, 家境贫寒的打工妹更容易被人渣狩猎……等等。
如果说小资中产、上层精英或许还会对在底层挣扎的屁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高高在上的怜悯、还会虚伪地装出尊重对方的嘴脸来,那么同样处于底层的掠食者,对于自己够得着的、处于弱势地位的人,基本就是不把别人当人看的了——例如保安对外卖员, 房东对租客, 底层穷男人对不得不依附他生活的老婆孩子。
生在农村,长在乡下的林霄, 十六年的人生里就没少见过这种底层对底层的恶意。
她回到乔秀英的卧室里, 对着衣柜里面那些衣物沉默了会儿, 取出挂着的紧身连衣裙、和大概是用于特殊作用的动漫护士服、JK、OL裙,一一查看尺码。
“制服O诱O惑”系列的裙子尺码挺小,不是S码就是XS,林霄目测只有明兰兰那种细细瘦瘦的小个子穿得下。
走御姐风格的紧身连衣裙就全是L码,大概是王丽那种块儿的尺寸——以裙子的长度,略矮一点儿的顾白不大撑不起铱錵来。
林霄没见过乔秀英真人, 不晓得她的块头具体多大、穿衣服要穿哪个尺寸,不过根据这些“工作用服饰”的尺寸来看, 乔秀英在曾经从事“非法经营”期间,手底下至少有一个以上的小妹。
之所以说是“曾经”而不是“现在进行时”……是因为林霄发现这些衣物挺久没拿出来见过光了,团在柜子一角的丝袜甚至有股霉味。
把衣物一一放回柜子里,按原来的位置挂好,林霄又去翻乔秀英的床头柜、梳妆台和客厅里的电视柜。
从没清洁到位的浴室下水口和混乱的衣柜来看,乔秀英显然是个很懒散的人,家里只是大面儿上保持干净,实则并不怎么用心收拾,使用频率高的梳妆台还好,床头柜和客厅里的电视柜拉开了抽屉,简直乱得不能看。
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电器说明书、超市小票、零食包装袋、袜子内衣裤、小孩玩具、发卡发圈等等杂物的包裹中,林霄翻到了几张叠在一起的医院单据。
一张是缴费凭条,一张是自助挂号凭条,一张是做验血的化验单。
缴费凭条的打印时间是2020年1月份,诊人姓名一栏印的名字并不是乔秀英,而是叫做“张婷”。
林霄盯着这个名字看了会儿,犹豫了下,没有把这三张医院单据放回原位,而是收起来装进了自己衣兜里。
医院的缴费凭条打印的诊疗卡号是就诊人的身份号,从这组身份编码上看,叫“张婷”的这女孩,2020年时,才将十八岁。
而张婷这种风格的名字吧……在好家庭长大的城市小孩大概没什么概念,可能只会单纯觉得好听,但其实这个婷字在那些“接男宝”的家庭,取用的是女停之意,和“大名鼎鼎”的招娣、宝来等“常用名”是一个“系列”。
现在招娣、来娣等名字很多要脸的家长已经不好意思给女儿取了,宝来、婷婷等名字就成了“接男宝”家庭的女宝专属,林霄就读的猫场乡中学,名字叫宝来、莱宝、X婷、婷婷的女同学数得出好几个。
林霄她爸就曾经想给林霄在户口上更名叫林婷婷,是林奶奶痛恨儿子不养孙女还想干涉孙女,给阻止了。
一个被家里人取名叫女停的女孩,十八岁时和乔秀英这种人产生了接触、可能还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连医院票据都随手扔在了乔秀英家里……林霄真不太愿意去想象这个当年只比她大了两岁的小姐姐当时遭遇过什么。
出于朴素的同理心,林霄觉得这个女孩子大概不会想让人晓得她的过往,所以她不想把这几张单据留在这里。
离开乔秀英家时,林霄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找到丢失孩子的疑似生母而开心,反而像是心里面被压了块大石头似的,很不好受。
回到家里,林霄也没去找小房东姚学博帮忙用身份编码寻找这个叫张婷的女孩子,而是自己尝试着在网络上进行搜索。
身份编码里包含着很多个人信息,林霄根据这些个人信息利用搜索引擎全网查找,花费了半个多小时的功夫,还真找到了张婷的来历——
张婷,现年二十一岁,G省兴华市龙昌县人,曾就读于龙昌县高中。
林霄先在社交网站上找到了三年前张婷就读的龙昌县高中班级的毕业照,又顺着这个在网上放出毕业照的网友的社交账号顺藤摸瓜、翻了几十页的个人空间公开内容后,找到了这个网友与疑似张婷的人进行的对话。
这个疑似张婷的人,网名是一串无意义的符号,个人空间里的内容大部分都改成了私密、游客不能访问,但从少部分公开的内容来看,这个人确实有很大可能是张婷——她在四年之前、还在读高中时期发布的内容中,能判断出她似乎出生于一个并不关心她的家庭,与她互动过的、可能是她高中同学的网友用“婷婷”这个昵称喊过她。
而这个账号最后一则发布的公开内容,时间停止在2019年八月……根据时间推算,似乎是高中毕业后,就没再登录过这个账号了。
林霄琢磨了会儿,觉得这个叫张婷的女孩读书期间在社交网站上发布了几百条的内容,虽然大部分都设置成私密了,但从发布频率上看她应该是比较喜欢在网上无人注意的地方发泄心里面的烦闷的人,可能没那么容易放弃使用社交平台。
换言之,她可能换了小号。
顺着这个思路,林霄打起精神,去逐一查看网站上还有记录的、访问过这个个人空间的游客。
如果张婷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并为此舍弃了曾经使用过的社交账号,那么林霄想,她或许也会有怀念学生时代无忧无虑的时候,她可能会以游客的身份,来偷偷看一眼她曾经干干净净的青春。
一个没有正经网名、只有一串符号当账号,而且还隐藏了大部分内容的个人空间,几年里来访的游客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要逐一筛选是个很磨人意志的活儿……林霄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也只排除了访问游客中的一半。
下午六点去店里上班,林霄除了正常干服务员工作,其它时间就都耗在了这事儿上。
到凌晨一点多,店里面算是真正清闲下来了,林霄总算从一百多个访问游客中筛选出三个疑似是张婷小号的账号。
又花了一个多钟头对这三个访问游客的账号进行甄别、逐一查看其个人空间发布的内容以及和其它网友在社交网站是哪个的对话内容,林霄把目光集中到了其中一个游客账号上。
这个在2021年到2023年期间,曾经在网站上留下过两次访问张婷高中时期社交账号空间记录的游客,网名叫“回不去昨天”,使用的头像是无意义的二维图像,注册时间是2020年九月。
林霄认为这个“回不去昨天”是张婷小号的证据是,这个社交账号在注册当月的二十多天内,密集发布了一百多条个人空间内容,字里行间全是悲观厌世、痛苦崩溃的哭诉;当时浏览到这个账号空间的热心网友留下了不少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劝她想开的评论。
而星泉老板那个私生子,出生的时间正好就是2020年九月初。
换言之,生下孩子的人在当时极大可能正处于情绪波动最大的产后抑郁期,与“回不去昨天”这个社交账号在网络上发泄倾诉厌世情绪的时间段相同。
之后,“回不去昨天”这个账号在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发布过内容,直到2021年上半年才开始陆陆续续在个人空间里发布生活上的琐事信息……这也与这个账号第一次访问张婷高中时期社交账号空间的时间对得上。
张婷高中时期使用的社交账号上有很多对家庭的不满内容,但也有跟朋友游玩、吃到了好吃的东西的愉快,和对书本小说、电视电影的喜爱;或许……在经受过极大的痛苦后重新看到曾经沉浸于小小的幸福中的自己,给了张婷重头面对生活的期望。
林霄一页页地翻着“回不去昨天”这个账号空间中那一条条内容,分析着账号主人在网络上发布这些碎碎念时的心情。
虽然她目前还并不能确定这个账号100%属于张婷所有,但她确实有了那么点儿欣慰的感觉……如果这真的是张婷,那个一度被人拉拽着往深渊里堕落的女孩儿真的走了出来、有了面对人生的勇气与希望,那么即使与她无关,林霄也会为那个女孩高兴。
2023年初,“回不去昨天”在再次访问过张婷高中时期使用的社交账号后,似乎已经完全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了,她在今年上半年发布的一条公开内容中开心地提起,她升上了拉长。
也就是电子厂生产线上最基层的班组长。
林霄长出一口气。
“回不去昨天”这个账号没有发布过任何一条带照片的内容,想要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张婷,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林霄依然想要赚到那笔找回孩子的酬金,但她完全不想去打搅“回不去昨天”的生活,想了想,她决定自己跑一趟。
八月五号,周六。
林霄和店里的同事换了班、请明兰兰帮她顶今天的晚班,早上十点左右,就跟她奶说了一声,背着跟小房东借的背包、揣上巴巴托斯带出了门。
“回不去昨天”的社交账号上没有发过自己的照片、提过自己的名字,但在几百篇个人内容里是提过自己的部分信息和工作地点的,她是龙昌县人,今年二十岁出头,在兴化市产业园区电子厂上班。
G省别的地方不发达,交通倒是挺发达的,安阳市就有直达兴化市的高铁,票价也只要几十块钱。
中午十二点,林霄搭乘高铁抵达兴化市,找本地人问了下公交路线、折腾了半个钟头左右找到了开往郊区产业园区的公交车。
将近两点,林霄才靠着一路打听找到了“回不去昨天”上班的电子厂。
这个厂的规模不大,是个只有几百人的私人小厂,在这种厂里上班是没有什么朝九晚五、双休的说法的,工资全靠加班,周六和平时没啥区别,厂房里全是工人。
把背包背在胸前的林霄一进厂区,看门的大爷打量她了一眼就道:“我们这里不要暑假工。”
“老伯,我是来找人嘞。”林霄连忙道,“我家姐在这里头上班,我来找她有事。”
“你家姐叫啥?”看门大爷道。
“王丽。”林霄镇定自若地编瞎话。
几百个工人,看门大爷自然不可能个个都认识,见林霄态度大方得很、不像说假话,王丽这个名字也确实是随处可见……懒得动弹的大爷便摆手道:“那你自己进去问,不要乱走哈。”
“晓得了,谢谢老伯。”林霄礼貌地道谢,特别镇定地抬脚走进陌生的厂子内。
这种私人办的小电子厂管理没那么严格,再加上人员流动比较频繁,生面孔进来了也并不打眼,一脸淡定的林霄一路找到“回不去昨天”提到过的车间,都没人拦过她问过话。
想在上百名穿着统一的蓝布T恤、坐在工位前的流水线女工之中找出一个只有几年前的大合影照片(毕业照)的人,是个挺有难度的事儿,林霄也晓得在这种车间里随便乱走容易暴露,于是她挂着一脸淡定、走到了距离大门位置最近的女工旁边,弯下腰,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问道:“姐,张婷张拉长是在哪个位置?”
电子厂的女工大部分来自乡镇,林霄这一口带着乡土口音的西南官话在车间里一点都不突兀、特别合情合理,那女工甚至都没抬头看她,随口就回答道:“这边过去第二排最挡头那个就是。”
林霄辨认了下女工指的方向,抬脚走了过去。
这个电子厂加工的不是什么高精尖的电子产品,就是做外包的,工人上班期间连口罩帽子都不戴。
稍微走近些,林霄就确定她找对了人——坐在第二排流水线最挡头的那个年轻姑娘,虽然五官长开了一些、面部圆润了一点,高马尾也变成了短发,但还是能跟高中毕业照里的张婷对得上。
林霄目不斜视地从张婷工位后面经过,路过张婷时,蹲下来装作系鞋带,从张婷坐着的椅子下面捡起一根手掌长的头发。
女生长期坐的椅子,后方地上肯定会掉落头发,同样是女生且留着短发的林霄最清楚这一点。
之后,林霄就像只是路过一样,大步走出车间,离开了这家电子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