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烟雾蜿蜒着从木质香盒中升起。
雅致的淡香和药味混合, 舌根泛起酸苦。
灰色地毯在地面铺开,隔着玻璃可以看到精巧的摆件陈列在男人背后。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外套披在肩,身形高大,肩膀的轮廓瘦削, 裸露的皮肤死一样苍白。
他望了一眼天边渐渐暗沉的夜色, 皱眉。
都市夜幕的降临总伴随死气。
光芒还有一隙未收, 可谁都知道那也留不住多久,一天的终结在迫近, 崭新的黎明又隔得遥远。
他应该不是唯一一个讨厌夜晚降临的人。
男人掩着嘴唇发咳声, 手背青紫色的血管明显。他摆了摆手, 立刻有干练的脚步声响应他的动作。
助理在墙壁内嵌的显示屏点击两下,室内模拟自然阳光的亮度被调节出来,随后他弯腰安静地示意,倒退着关上门。
男人面前的电脑上,屏幕小窗中正播放着江声单人视角的直播。他习惯把声音开得很小,模糊的响动让人昏昏欲睡。
苍白枯瘦的手端起热茶,飘起的白雾模糊了他面孔的轮廓。
“继续。”他说。
严落白站在男人办公桌前, 将一叠资料与相片放在了桌面, 镜片反光,眼神锐利, 语气有条不紊。
“在X国的万国赌场查到了江庭之转移资金后的消费记录,最近三日支出已经全部在此列项。万国赌场对富有华人热情已是潜规则,暗中邀请他参与过一次宴会。私人侦探传回的照片如下。”
茶杯被轻放下,碰撞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青年拾起资料靠在椅子上翻看。
室内只有纸叶飞动和综艺中人声对话响起, 男人手撑在颊边,长发被带着徽印的发带扎起, 落在肩膀垂在胸前,一种绸缎般的质感。眼睫乌黑,是一种苍白的英俊,呼吸声轻微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死在了那里。
在这样的安静中,严落白垂眸不语。注意力分散了一小部分,去聆听背对他的电脑屏幕中那微小的声音。
江先生,对江声的确非常看重。
直播综艺漫长的直播时长和忙碌的社会是一种对冲,大概很少有人能从头看到尾。毕竟直播恋综的意义在于随时点进来都能看,价值在于明星陪伴,但能从头到尾看完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连严落白身为江声的经纪人有时候都觉得无趣,直播综艺失去了剪辑突出重点强化看点的特性后,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抓人眼球。
但江明潮,总是能够一丝不苟地看完。
好像他已经习惯了隔着屏幕的漫长注视。哪怕是单调的行为重复,他也不会觉得厌烦。
“哗——”
纸张被放下。
严落白抿直唇线,镇定自若地抬起头。
青年皮肤是极不健康的苍白,嘴角带着很淡的微笑。
“废物东西。”
严落白眼皮抖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并不是在骂他。
是在说江庭之。
他的继父。
“算了,到这里已经够了。”
男人似叹似笑的声音响起。他的口吻再温和,都似乎带着一种病中隐隐约约的冰冷阴鸷。
“别让他进失信名单给江江的履历留下痕迹。当然,我也不希望他过得太好,找到机会回国给江江添麻烦……知道吗?”
他的话说得并没有遮掩的意思,毕竟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一个有钱有权没有良心的人来说,想要合法合规地让一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是难题。
严落白垂下眼睫,推了推眼镜,轻声说,“我明白。”
江明潮的目光再次投向桌角的相框,苍白的手将其拿起。
两个人的合照。
照片被人撕碎又重新修补粘贴。照片内光线昏暗,江声抓着他的长发,像拽着狗链似的逼他低头和自己平视。
然后才意识到有人在拍照。一张惨白灯光下漂亮到惊心动魄的脸孔,凶巴巴的表情还没完全收敛,晃动发丝下表情有些茫然地与镜头对视着。
慌乱,想要遮掩。
他记得那时候江声飞快地放下抓着他头发的手,背在身后,不服气地咕哝,“是他先惹我。”
江明潮笑起来,可是笑音引起一串咳嗽。
可怜死了。
他的弟弟总是很可怜,总是轻易让自己陷入糟糕的处境,总是无法应对复杂的局面。
总是对太多人心有怜悯,总是静静看着不该参与的局面然后伸出手。
为什么,凭什么。
那些人,那些废物,那群狗而已,江声根本没有必要对他们抱有多余的感情。
“我的弟弟非常可爱。”
男人注视着相片中江声的那张脸,指腹轻轻抚摸,轻声说,“但偶尔,有些优柔寡断。”
他可爱的弟弟,落难的小王子,现在只有他一个家人。
他会斩除他们之间的一切阻碍,他可以让江声拥有一个绝对自由的未来。他祝他玩得开心。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再没有人能比得过他们亲密。
男人手指贴到相片上江声的脸上,很轻地摩挲了一下。好像隔着冰冷的触摸到真实的肤感似的微笑起来。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电脑屏幕中的画面。
办公室开启了自然光灯感,时间在科技下是混淆的。而在江声那里,已经到了夜晚。
因为前些天在音综消耗了太多精力,导致还没有到他平时睡觉的时间,他已经在不住地打哈欠。
他把相框重新摆放在桌子上,和之前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后看向站在面前的严落白,手指在桌面上轻敲,“现在,向我解释一下你的周报。”
还是来了。
严落白并不惊讶。
“你做了隐瞒。”江明潮往后靠去,冷漠的目光凝固在他的脸上,微笑着说,“情绪不应该让你失去应有的专业性,严落白。我了解江江的渠道,从来不只是一个而已。”
严落白思绪仿佛一片被骤然绞紧的空白,睫毛在镜片后细微地颤动起来。
*
顾清晖真的是个洁癖。
江声有了非常清晰的认知!
明明房间都是一样的布局,当顾清晖打开房门的瞬间,江声认为这个地方极简到睡人都是一种奢侈,就应该只用来拍照。
被子叠得很好,房间一切摆件遵循大到小和颜色分类排序,看来顾清晖大概还有一点强迫症。
昨天才下过雨,江声的阳台上全都是雨点的水痕。
可顾清晖的窗户明净得不得了,透过阳光的时候简直可以把人的眼睛闪瞎!像加了特效一样!
紧跟着江声就知道他吃惊吃早了。
顾清晖洗了一个小时的澡。
江声都靠在床边等得直打哈欠。
忍不住了,他四处看看,都找不到地方睡觉。只好小心翼翼地靠在床边一个小角。
到这时候,江声都怪有礼貌地想,顾清晖看到他直接睡在自己的床上不会生气吧。
但翻了个身,愤怒的江声又觉得根本没有这个担心的必要。
有什么所谓。
他最好忍着!
他最好记得他对江声做过什么,最好知道江声现在还在生气,最好知道江声现在已经看穿他的真面目,然后赶紧来求饶!
但还是乖乖地只靠那一个小角。
【江江怎么睡别人这里还能这么香的啊,江江!危!】
【换别人真的危,但感觉顾导有点子性冷淡,他上午还说他真的不在乎江江】
【好可怜,江声就只睡这么一点点……像灰姑娘。顾导甚至都可能无法忍耐,一个勃然大怒把江江掀起来,像灰姑娘继母一样让他去睡煤灰上,呜呜,可怜江江】
【洁癖狂不配谈恋爱我说!!】
【不是,我有疑问,他真的性冷淡吗,他说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吗?可是他和江江睡觉会洗香香洗很久诶】
【牛子毛都剃干净了吧】
弹幕安静了两秒。
【服了,这是小楚才能干出来的傻缺事儿吧。。楚熄粉不要乱代行吗真的很不礼貌】
【友情提示,还有一小时嘉宾房间直播镜头就该关了,趁这段时间抓紧看抓紧嗑,时间不等人!】
等顾清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江声已经睡着了。
他走出来,身上还带着蒸发出来的水汽,发丝也有些湿润,站在床边低头看着江声。
青年的脸埋在他的被子里,把整洁的床睡得有一点乱糟糟。
但他又真的很规矩,只缩在一小块地方,毫无自觉地露出睡衣底下一小段腰线。顾清晖看了很久,发丝的水珠险些落下来砸到江声的额角。
顾清晖意识到他注视的时长不合常理,于是缓慢地直起腰,轻轻把江声的睡衣拽了下来,视线却没有挪开。
有时候,顾清晖觉得他还是那个渴求总得不到满足的少年。
他渴望的接触很少被江声实现。哪怕是牵手,哪怕是拥抱。江声要求他以不平等的代价付出交换他的爱恋,以至于那些接触显得像是施舍。
知道人是怎么训狗的吗?
给予奖励,培养习惯。
但江声是随心所欲的主人。顾清晖每一次都在期待他的奖赏,可江声不会每一次都满足他的期待。他让欲望变成难填的沟壑,经年别月,只会越来越深。
有句话是说,人在成年有能力之后,总是希望补偿少年时的自己。
顾清晖原本觉得没什么可补偿的。
过去的应该过去,他用遗憾做理由说服了自己。
但看到安静躺在这里的江声,顾清晖感觉到一阵火热的割裂。成熟稳重的他身体里仿佛走出另一个阴郁的少年。
像是隔着一层玻璃趴在这里看。
脸都贴到玻璃上。
眼睛睁大,鼻子在闻江声的味道。
湿乎乎的白雾都落在玻璃上,一阵一阵地被抹去。
风拍打窗户,吹动窗帘。
欺负他,报复他,像江声过去对他那样。
江声躺在他的床上。一张总是纯良无害的脸现在坠入梦乡,黑发如同溪流,白肤如同映照月光,像是月光下诞生的精灵。
他如此纯洁,对顾清晖的觊觎与平静的恨一无所知。
水珠滑过下颌落入锁骨,冰冷的触感让顾清晖倏然清醒。
他转过身,疏冷的琥珀眸看向闪烁红光的镜头。
【???哥你要做什么】
【代入感好强,一股冷意从背后窜了上来,感觉我像是偷窥小情侣玩play被发现的小老鼠……】
【不要啊!不不不!我要看,让我看!!】
【神啊,我一辈子积德行善,求一个隐藏摄像头不过分吧……】
【呜呜,可是嘉宾房间因为隐私设置没有隐藏摄像头啊啊啊啊!】
【明知道接下来就是精彩瞬间,却告诉我要被屏蔽,哈哈,顾清晖我恨你!】
顾清晖摘下围在脖颈的毛巾,轻飘飘地扔在了摄像头上面。
再回头看向江声,他眼睫颤动一下。
那双浅色眸子总是显得轻盈剔透、冷淡寡欲,他维持着冷淡表情,扔掉床头的手套。
那本是他早上准备的。他对一整天的安排做了计划,原本打算今晚睡觉时戴上。
他原本想,他会减少和江声的触碰,因为触碰的亲密感引爆的情绪失序会让他变得亢奋。那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他应该减少和江声的接触,避免重新堕入深渊。
顾清晖拿起手机遥控关掉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下床头的一盏小灯。
江声的面孔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漂亮极了。侧脸轮廓有些单薄清瘦的静谧,睫毛很长,鼻梁挺拔,嘴唇柔软。
顾清晖垂着睫毛看他,有些想不通。
为什么江声可以毫无防备。难道他看起来完全不具备危险性吗?
还是说这么久不见,江声的三分钟热度已经演变出另外的分支——比如七秒钟记忆。
前不久的那个夜晚他对他做过什么,他这么快就忘了。
柔软的床垫陷了下。
顾清晖跪在床上低下头,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扭过江声的脸。
柔软的发丝顺着轨迹落在他的手背,些微的酥麻感让顾清晖睫毛一颤,然后平静地用指腹按在他的下唇,让他张开嘴巴,手指强硬地顶开他的口腔,触碰到一点柔软的舌尖。
江声条件反射地蹙了蹙眉,合上嘴,咬住他的手指。
不疼。
让人发昏的热意顺着血液直冲头部。
顾清晖舌根滚动着似乎想吞咽什么。可又觉得干涸至极,神经火烧火燎,连带眼眶都变得涨热起来,清澈的眸光在暗色下沉淀,凝固出晦涩的情绪。
他没戴手套。
江声离开之后,他渐渐越来越难以忍受和别人的接触。
也许正是因为常年戴着手套,他的手已经失去了正常感知他人的能力。
真实的触感简直有种让人上瘾的酥麻,瞬间从尾椎骨开始浑身乱窜。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江声的嘴唇。
柔软得要命,按一下就陷下去。
“咚——咚——”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顾清晖眼睛一抬,面无表情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咚!咚!”
敲门声越发剧烈。
顾清晖抽出手指,莹润的一点丝线勾连开。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沈暮洵架着一只废手看着他,张扬的眉眼扬起来,“江声呢?”
“他睡着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清晖手指被风吹得有些发木的凉意。
沈暮洵:“他说要帮我换药的。”
顾清晖淡淡道,“看来他要失信了,你总不会想把他特意叫起来的。”
沈暮洵眯起眼看了他两秒,侧脸往房间里看了看。耳钉的红光有些闪到顾清晖的眼睛。
“我想进屋看看。”
“抱歉,我不喜欢有别人进入我的私人空间。”
“那个不是人吗?”
楚熄原来也在。
他抱着胳膊往后眺,看到床上把头垂在窗沿睡着的江声。
“我的意思是。”顾清晖回头看了一眼江声,“你们是别人。”
楚熄看着他,“你和江声的关系,什么时候就不能算别人了?还是说一次捆绑游戏真让你觉得自己和他密不可分?”
顾清晖抬腕想看一眼手表,但上面空无一物。他只好再看向墙上的挂钟,这次可以顺理成章地颔首,并罕见地微笑一下,“到睡觉时间了。抱歉。”
他“砰——”一下摔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