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潮到的很早, 江声隔着很远就看到他。他穿着一身简单的衬衫,高挑颀长的身体靠在墙边。
江声莫名感到有些牙酸,不由得停下来做了下心理准备。
好了,江声, 没关系的, 就当昨晚上喝醉断片,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脚步轻得像猫, 没有引起江明潮丝毫注意。
“嘎吱——”
便捷躺椅的布料被重量撑起, 发出些响声。
江明潮的目光定住了。
他没有往后看, 却感受到一种极淡的热意,体温隔着距离带着一点压迫轻易传递。
站在他面前的严落白声音也立刻一顿。
剧组是吵闹的,烂尾楼作为今天的拍摄场地,陆续搬上不少的拍摄设施。不远处演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抱着手机闲聊,还有人说起前晚听到的巨大响声,怀疑是不是有人酒后打架。
可这一切都好像隔了很远。
时间是黏腻的水滴。缓慢地、凝滞地,在冗长时间内变形。终于滴落的一瞬间, 是江声听到江明潮笑了声。
隔着耳膜响动的所有声音, 都被冲破变得清晰。
“休息得还好吗?”
江明潮轻声问他。
戴着蓝宝石尾戒的清瘦手指笼着江声的头发往后放,很轻地摸了下他的后脑勺。
江声心已经放了一大半。
或许江明潮那时候也喝醉了呢?
没等他回答, 江明潮的冰凉手指已经顺着后脑勺扶到他的脸颊,抬起江声的脸仔细看了看。
青年从肩膀垂落的头发混在江声银色的头发里,两人的头颅颠倒错位,江声茫然地在光线中看不清江明潮的表情。只感觉到没什么温度的手指扭着他的脸捏了两下, 动作很慢, 语气带着些玩笑意味,“看来睡得还不错。”
江声脸颊一阵阵冷得发麻, 皱着点眉毛把脑袋后仰,胡乱摇头把他的手晃开,“不要动手动脚!”
他自己摸了两把脸,才察觉到是脸颊留着点衣褶子的红印。
而江明潮已经态度自然地松开手,靠在江声的椅子边上对严落白颔首,“继续。”
严落白沉默一秒钟。
金丝眼镜后的眼眸冷锐地扫过江声的后脑勺,眼睫一垂,如常汇报起来。
剧组的吵闹和寻常一样。前天和今天之间能够跨过一天顺利接轨,就好像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都被无形之手抹去,除了带走一个杀青的萧意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
看江明潮的态度,他似乎也不算在意。
江声略微把心放回原位,像安上了一个磁吸扣一样稳稳当当。
很好很好。
这样是最好,谁都不在乎,所有人都忘掉,就等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压根没有人知道他喝醉了亲到江明潮嘴巴上这回事。
一旁的许镜危给他的水杯插上吸管,递到江声的手里。
剧本已经拍摄到大后期,今天的剧情也是重量级大场面,江声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结束拍摄。只要结束,他就用不着和江明潮老是面对面。
以他和江明潮大忙人的见面频率,下一次见面起码在几个月之后。几个月,那不已经忘了个精精光光。
打定主意之后,江声立刻把许镜危递到他手里的水杯砰地砸到桌面上,从躺椅上支棱起来,雄心勃勃地看起剧本。
“看到江先生如此勤奋,我的心情真是欣慰。”顾清晖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子上,随便在江声的身边坐下。
江声:“走开,别打扰我学习。”
顾清晖极淡地扬了下眉毛,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够看到江声单薄优越的轮廓,漂亮的侧脸,眼尾弧如同流水的沿线。
非常认真,非常纯良。
也是非常熟悉的一句话。
只不过过去江声凶巴巴地这么说完,又会眼巴巴地盯着他。
毕竟这句话常出现的场合,是江声不写作业故意歪倒在桌子上唉声叹气呜呜咽咽滚来滚去,等顾清晖关心他又故作矜持,其实就是想让顾清晖帮忙,又不想显得自己太过懒散。
其实怎么想的都已经写在脸上。
他完全心知肚明顾清晖一定会吃这一套,只等他上钩咬饵,帮他解决掉麻烦,才愿意施舍一点小小回馈。
时过境迁,现在江声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需要他了。
“提醒一下江先生而已,”顾清晖一张寡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翻着剧本冷静分析,“这场戏节奏快、又全是长镜头,同时还有一段爆破戏。爆破点位是安全距离,威力不大,但处于安全考虑,最好能够一次过。”
江声皱着眉毛,逐字逐句在剧本上加批注,字写得乱七八糟龙飞凤舞,抽空回答他,“嗯嗯。”
顾清晖看着江声认真的侧脸。
他一认真起来,表情就会带点平时没有的冷淡。
细碎的银发凌乱落在眉眼,睫毛低垂,醴泉一般的眼眸极为清透,又极为空无极为缥缈。压根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看得人心口空落落的,有些发痒。
今天拍摄的戏份是艾萨克进监狱亟待审判,审判人是米修斯。
一场艾萨克背叛的兄弟阋墙戏码,节奏很快,甚至有一场具备危险性的爆破戏。他们这才来到远离市区的这一片荒地烂尾楼。
剧情的前情是米修斯的身份已经被质疑了无数次,他必须要杀死艾萨克证明自己永远忠于教会。而艾萨克的身份揭露,疯子杀手怎么会有真感情,哪怕对自己的亲弟弟也一直在利用、套话、挖取情报。米修斯还在犹豫是否要对他开枪的时候,就已经是艾萨克的机会。
破败的烂尾楼上,道具师已经简单搭建起偌大的西式带有教会风格的审判庭,往上能够看到华丽穹顶泛着蓝光,透出星空的颜色,那是米修斯把压在地面上看到的景象。
紧跟着是脚步声。
数不清的枪口抵着米修斯,让他不能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咔哒——”
是枪上膛的声音。
面前有人半跪下来,黑色的作战服别着许多弹匣,然后温热的枪口用力抵住了米修斯的额头,用力,将他往后攘,迫使他抬起头。
从背后扭住他的人力气太大了,大到米修斯毫无挣扎的余地,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他银色整洁的头发黏在脸颊,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枪口,“艾萨克。”
艾萨克的脸上又添了新的伤口。是可怖的爆裂伤,到现在都没有好。这张可怖的脸在米修斯看来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陌生。
“你的良心和怜悯又给你添了大麻烦。”枪管发烫,使劲点在米修斯的额头,“愚蠢的弟弟。”
米修斯皱眉。
清冷无瑕的一张脸,和艾萨克截然不同。
黑色长发的清瘦男人握着枪管往下滑,轻浮地顺着米修斯的脸颊顶起他的下巴。
被人从后扭着身体的米修斯只能无力地抬起头,银色的长发垂落在地面。
“猜猜你的老东家现在会怎么评价我?”
“一个可怖的杀人狂魔,一个丧失人性的疯子,一个不稳定性极强的社会毒瘤,而这样的人,偏偏还是一个危险的幕后杀人组织的高管。他们会畏惧我,会向我求饶——而你——”
米修斯接上他的话。
“而我,还在赌你还有良心,赌你还在乎那么多年以前的仇怨,赌你还在乎我?”
艾萨克笑了声,沙哑的声音震颤,咳嗽了两下。
在他的黑色枪管下,弟弟那张让无数人憧憬仰慕的脸上蹭着灰尘,狼狈却又高傲,冷淡地注视着他。
“艾萨克,你总喜欢称呼我为‘血缘至亲’,你不知道这四个字在我看来有多么可笑。你我之间唯一的维系只是——”
艾萨克的枪管抵住他的嘴唇,强行制止米修斯继续说他不愿意听下去的话,又用枪管挑起米修斯的银发勾到耳后。
这是一个危险至极的动作。
毕竟随时都可能走火。
米修斯一声不吭,额角已经有了些细密的汗珠。
黑色长发的高挑男人一手撑着膝盖阴沉地笑起来,认真地看着他。
“我一直觉得,你的怜悯是一种软肋。但今天是个好机会,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好好教你。”
偌大的审判庭被艾萨克的人包围得水泄不通,所有教会行政人员的血把地毯浸透。
米修斯被枪口抵着太阳穴,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财团侵蚀下,教会藏污纳垢,他们当然不是绝对的无辜。尤其是审判庭这种地方,金钱、权利是比正义和公平更深入人心的主色调。这在过往的剧情中早有铺垫。
可注视着这一切,米修斯依然无法平静地接受。
属于审判庭的监视器闪烁红光,记录着猩红的一切。
“够了!”
他冷声说。
“不够。”
艾萨克回答。
明明是艾萨克胜利的局面——可当教会的白袍尽数染上鲜血,紧随其后的就是艾萨克引导的,铺天盖地的爆破戏份。
是数不清的惨叫,断壁残垣砸落在地上发出碰撞声,硝烟和飞尘扑到米修斯的鼻端。
戏外的工作人员下意识慌乱奔跑,走了几步才想起是在拍戏,紧跟着就灵光一闪。
“啊!”
艾萨克开局的所谓背叛,实际上完全是和米修斯共同商议的结果!
他比米修斯狠辣得多,所以在场除了他和米修斯,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个活口留下。
但至少——拿上膛的枪发热的枪管,硬生生地逼迫弟弟看自己昔日同僚死在面前,绝非两人一开始商定好的发展。
叽叽喳喳的议论围绕在顾清晖的耳边。
“不过好难想象啊,不是说最后的结局是两个人隐姓埋名幸福生活吗,现在这样子闹得这么大,总感觉要回到这个结局是很困难的事情啊……”
“尤其是艾萨克!”
“没错,啊啊啊虽然他和我宝的对戏每次都真的带感死了,特别是那几个拿枪贴着神官大人的下巴往上抬的镜头,我都不敢想网上有多会嗑!!但是撇开这个不谈,这个人设就是很难善终啊,不太符合价值观吧?”
按照原计划,他们会在最后的监控下表演淋漓尽致的一场对抗戏码,作为米修斯忠于教会的铺垫。
所以米修斯没有半点迟疑,利落地夺过枪对艾萨克连开好几枪,避开要害。
艾萨克踉跄着往后倒,黑色斗篷都被鲜血浸润,他跪倒在地,声音嘶哑,用力按住手臂的伤口,长嘶一声又笑起来。
“不能少打几枪吗?我也是会疼的。”
“我说过,你真的该涨涨教训。”
米修斯在巨大的风沙里呛咳起来。
银色长发在棕色的砂砾暴风中流淌,湛蓝的眼眸在望向一旁的血水时震颤,他转过头轻声开口,“难道折磨我会让你觉得愉快,难道我必须走上你的道路,变成你这样的人,才能算是你的弟弟?”
“不要这样了……艾萨克,我不喜欢这样。”米修斯问,“你玩够了没有。”
轰动不绝的爆炸中,艾萨克已经感受到失温的冰冷开始侵袭他的身体,声音几不可闻,“不够。”
他在笑。
“我亲爱的弟弟,我的一切都会留给你。”
江声的手十分突兀地,被冰冷的手死死握住。
审判庭的监控器只剩下最后一盏,红色的光芒穿透烟雾照到米修斯的肩膀,能够看清他死死抵着艾萨克胸口的枪管。
艾萨克死死盯着他,在咳声中轻笑起来。
“我的罪恶,我的权利,我没有过完的余生都留给你。你现在可以踩着我走到更高的地方去了!恭喜你!”
江声从来没有这么沉浸到一场戏里过,也几乎没有这样畏惧过——这并不是他剧本上写的一切。
在他的剧本里,米修斯和艾萨克演完足够欺骗审判庭的一切就已经收手。
“最后一盏监控会为你佐证。是你浴血厮杀,具备最顽强的精神和坚定的决心,是你杀了最罪大恶极的反派,我身上的人命都会变成你的勋章!你讨厌我吗,恶心我吗?没关系,你总要利用我的——现在你终于可以完整地树立自己的威严,夺取教皇的权柄,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了。我教过你很多,但这些,应该不用我教你了。”
江声:“等等——”
艾萨克黑色的睫毛在风沙里蒙上一层尘土,他冰冷的手和江声紧紧牵着,用力抵住自己的胸口,有些冷汗。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做——”
“砰——”
粘稠温热的液体,伴随着让人耳鸣的剧烈枪声,竟然像是真的洞穿江明潮的躯体,溅到江声的脸颊。
他听到嗡鸣声钻入耳孔,把大脑挤压空白,感觉到可怕的热意从眼眶涌动。他没有低头去看艾萨克在他怀里的死状,却感觉到一股力度晃动砸到他的胸口,把他软弱地往后击,然后那力度又落到他的腿上。
紧跟着,是温热的热流,浸润他的斗篷和裤子,伴随有扑鼻的腥味。
江声一眼都没有低头,他用力抬起头,雪白的睫毛模糊视野,吞咽带着涩意的涎水。
多么盛大的庆典,礼炮绽开的彩带都是鲜血和硝烟。
江声滞涩的声带里,没有话语被准许通行。
穹顶上是火焰是灰白色的烟雾,江声的眼睛被熏得流泪。爆破声仍然没有止境地从无法辨清方位的地方响起,他恍惚中以为世界只剩下他和江明潮两个人,恍惚中又觉得,灵魂动荡着从身体中抽离。
阴阳剧本在很多剧组里都常见,意思是为了最终的表现效果,两名主演可能并没有拿到相同的剧本。
只是江声没有想到他也会遇到。
他很诧异,很茫然,很痛苦,同时感到无与伦比的糟糕。但也知道,如果一开始他就知道剧本是怎样的,可能他根本没有办法表演出这样复杂而沉重的情绪,这超出他的表演能力。
江声想起,江明潮曾经有一段时间身体非常糟糕,江声见不到他,楚鱼也不准许他去见。只是江声偶尔可以接到江明潮打来的电话。
“江声。”
他的声音像是被挤在一个罐子里,闷闷的,模糊地传达到江声的耳朵里,声音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江声分辨不清的嘶哑笑声。
“你觉得家人是一个怎样的定义啊。”
那时候江声在给楚漆过生日,房间里全都是热闹的声音。来了很多同学,他们缠着江声,叫他过去。
“我现在好痛。可我、只想给你打电话……而你会在什么时候,想起我呢?”
落叶一片片掉落,轨迹在风里没有规律。
他的接近总是带着苦涩药味的,江声不喜欢。他的手背上总是数不清的针管痕迹,江声不喜欢。他的手冰冷,江声不喜欢。
可他用这只手牵着江声,充当监护人,并且承担了一部分责任,他没有血缘,却比江声的爸爸称职。他替江声开过家长会,接过他放学。在他和别的人玩耍的时候,看着他,奚落过他,捏着江声的脸嫌弃他睡觉睡出来的红色痕迹,调侃他叫他小丑鬼。
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亲近的言语和动作有了彷徨的距离。
江声本来不在乎江明潮的。
他比江明潮健康多了,他走得飞快,足够把江明潮甩在身后。他得到的东西太多也太轻易,他从来不缺一个朋友,一个哥哥,他什么都不缺。
江声原本应该感到被欺瞒的愤怒,或者一场戏落幕的成就感,可他只觉得一切情绪被抽离,有巨大的、空洞的茫然从头到尾贯穿了他,那是属于米修斯的情绪。
他在灰色的烟雾、隔开的火焰中,低下头。银色的长发和雪白的衣服都粘上血液和泥土,连他的脸上都是大片大片鲜艳的红。如此狼狈,如此落魄又不堪,如同明月上的神祇被拉拽下来。
在所有人都以为米修斯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蓦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不会原谅你。”
声音很低,混在硝烟里,清冷的声线温柔而圣洁。言语却如同淡漠的诅咒,轻轻响起。
“哥哥,很多年后,我下地狱的时候还会见到你。我给你时间,准备你的忏悔词,到时候,我要一字一字,听到你嘴巴烂掉为止。”
真冷漠。
真残酷。
他的温柔给了所有人,都从来不给哥哥。
在他怀里,在他腿上,艾萨克永远不会再睁开眼。所以不知道,一滴又一滴的温热液体落在他的脸颊,在他一片血痕的脸上滑开道道痕迹。
江声想,实际上,现在他也没有很在乎江明潮。
如果有哪一天,江声的眼泪也没有办法唤醒他。那时候,江声一滴眼泪都不会为他流。
“卡!”
顾清晖在远处说。
江声终于回过神来,他晃悠着把江明潮推开,忍不住恶狠狠地在衣服遮掩下使劲掐了一下江明潮的手心。
然后被冰冷的手轻轻地握住。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江声偶尔……也会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