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的宴会十分盛大。不少社会名流优雅地行在其中, 礼服裙摆和西装裤脚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飘来飘去。
江声无聊透顶,他刚从狐朋狗友那堆废物堆里脱身暂时不想回去。也不想去找江明潮。
他耷拉眼皮胡思乱想,盯着地面看了会儿,感觉真是光滑得吓人, 他坐到地上去可以立刻被人当冰球踢得四处乱撞。
“江先生。”
一道声音在旁边响起。伴随这道声音一起出现的, 还有送到他面前的一碟精致的糕点, “尝尝吗?”
江声抬起头,看到顾清晖的脸。
男人一张清俊面孔淡淡覆着寒霜, 江声和他在综艺结束之后也见过几次, 毕竟还有短片拍摄的合作要继续。
江声不太懂顾清晖过来干什么, 茫然地盯着他看一会儿,才抬手接过蛋糕。
顾清晖在等候。看着江声捏着小银叉子给糕点戳了一个角,尝了尝,还不错,才豁达地拍拍旁边,“来坐。”
顾清晖轻声回应,迈开腿坐到江声的身边。
江声愣了下, 皱了下眉毛, 一时间觉得他们两个相处的氛围有些奇怪。
有吗?江声迟疑地转了下脑筋思考。
可他最近要么是和卜绘待在一起,要么就是和严落白待在一起, 一时间还真没有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哪怕只是坐在江声的身边,顾清晖都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
来自宴会的主人公,又或者是那两个才刚有资格露面的私生子女,又或者来自角落里三三两两拿着酒杯社交的二世祖, 再或者已经掌握权力的当家人。
又或者江声并不熟识, 只是恰巧从旁路过而已。
冷漠的,逼视的, 讥诮的,嫉妒的视线,凝固在顾清晖的身上。
江声一无所知。
他才吃两口就又觉得太甜,想起严落白经常给他带的那种蛋糕,感觉还不如那个,干脆皱着脸把一整块塞给了顾清晖。
投注到顾清晖身上的目光瞬间加重力度。顾清晖眉眼冷淡,戴着手套的指腹在盘沿摩挲了下。
江声靠在柔软沙发上,“下次什么时候去找你?”
顾清晖看着手里的叉子和蛋糕,戴着白手套,看起来十分端正的手捏起叉子,“周二可以,江先生。”
江声打开手机看了看日期。那也就是后天,“我让我哥和我一起。”
顾清晖叉着蛋糕尝了一口。
过于甜腻的绵软感在嘴里化开,他平静地品尝、吞咽,一种机械感流露出来,冰冷表情就没有变过,“好的。”
江声歪着脑袋的时候,细碎的黑发会在腮边散落。他一直盯着他一口一口吃完,又对他伸手。
顾清晖转头看他。
在宴会厅耀眼的光线下,江声穿着挺括的白色西装,领针是镶嵌蓝钻石的十字星,反射出的清澈光芒落在江声的侧脸。
他的头发扎起,碎发在风里吹动着。天生的一点恶劣很好地隐藏在他黑漆漆的天真眼睛里。
他只是突然兴起。
也许是这场无聊又沉闷的宴会,又或许是他想要了解某个人与某个人之间的相似与不同,做对比。
顾清晖把手伸出去。从下而上轻轻扣住他的手腕、往前挪。慢慢收紧,攥住他的手。
江声看着他笑出来。
“我最近遇到一只新的小狗。”
江声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在不算喧哗的宴会厅,甚至是相当高雅奏着美妙音乐的场合,他们谈论着不相干的话题。
顾清晖也配合地放低声音,“是吗。”
手心开始隔着一层轻薄布料升温,琉璃般的琥珀色眼珠冷漠地看着他,“他有过去的我听话吗?”
……
秦安作为今天宴会的主角,麻烦事很多,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他好兄弟江声的关注。
江声今晚一直和顾清晖待在一起。
还让他吃他吃剩下的蛋糕!
这本来是秦安的待遇。
他扯着健硕身躯上的纽扣,礼服的领带佩戴领带链,晃动的金光也让秦安不爽极了。
作为宴会的主角,秦安和秦宴都需要在宴会开始之前穿一套西装,在慈善晚宴开始后更换另外一套并致辞。
秦安都不懂为什么,这个赘余的流程到底有什么必要?
为了显得他很有钱?有两套衣服穿?
有这时间还不如多看江声两眼,他的好兄弟如此懵懂无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野狗占便宜了。
秦安不太耐烦,有说不上的急躁。他走在上楼的路上,一会儿想着等宴会结束,怎么也要江声留下来和他一起玩;一会儿又想,江明潮怎么做哥哥的。简直就是铁废物,留着江声一个人和顾清晖相处,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顾清晖那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他实在关心,忍不住扶着楼梯的扶手往底下看了眼。
原本坐着江声和顾清晖的沙发已经空无一人。
秦安疑惑地皱了下眉,下意识想转向去楼下,又及时顿住。暂时来不及深思,他想着等换好衣服再去找江声也不迟。
他加快脚步走在上楼的路上,却发现更衣室的门已经打开。秦安伸头看去,愣了下。
顾清晖和江声在拥抱。
顾清晖的手套已经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一只手托着江声的腰部,另一只手按在江声的后背。江声漆黑的发丝如同蜿蜒流淌的墨水般从他指缝淌下。
等等!
秦安呼吸不明不白地急促了下。
不是,顾清晖不是早就和江声分手了吗?在恋综里面也一直不声不响做隐形人,也看不出对他兄弟多喜欢的样子。他们现在应该是陌生人,最多勉强算是朋友。
那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之后又会做什么?江声脾气那么好,说不定顾清晖求他两句什么都稀里糊涂地应了,好脾气的人总是被骗,善良的人总是被欺负,是这样的。
秦安忍不住往后退,心乱如麻地走得飞快,脚步又急又重,一路走到小花园才停下。
他都不明白他在躲什么。奇怪。
又忍不住在想,不是,怎么会这样。是顾清晖强迫的?但是江声看起来也不抗拒。可是朋友哪有这种抱法的?
他和江声每次都是张开手狠狠抱一秒就得松开,这才是好兄弟该做的,好兄弟是不会抱着不放的,抱着不放是男同啊!
顾清晖都和他抱多久了。江声是不是觉得和顾清晖那个不知道多少年前的狗屁前任的感情都比他深了!
秦安阴暗爬行。
路过的秦宴看着他,“你有病啊,你干什么?”
秦安在小花园里走来走去,“别吵,我在思考!”
不对不对,其实抱一会儿也没什么。
秦安认真思考。
就像秦安,秦安虽然是个铁铁铁的直男,虽然他梦里还有过江声,但是他找可多小网站花了2500块测过了,他真的是直男。
但是如果要直男秦安和江声像顾清晖这样抱一块,他想想就美得很,他也不抗拒。
既然他这么直的直男都能接受,说明这根本不是男同的行为……
秦安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
是秦安想多了,秦安豁然开朗,他准备重新回去再围观一下。
顾清晖能抱江声那么久,难道还能是江声愿意给他抱?肯定是他抱得江声很舒服。
江声是秦安的好兄弟,好兄弟是什么意思,好兄弟就是比他男朋友还重要的意思。这方面,秦安也不能落后。
他要去学学!
而且他本来就要换衣服,回去也是正常的。
等重新回到更衣室的门口,秦安却听到争吵的声音。
实木门还敞开一个缝隙,顾清晖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现在出现在里面的是楚熄和江声。
他们似乎在争吵什么,楚熄很急,抓着江声的肩膀。
江声一直推拒,有些苍白的脸上慌乱着不住往一旁的衣柜里瞥。
秦安刚准备推门进去大喊,就发现江声用力一咬牙,攥着楚熄的领口就把他按下来。
楚熄被亲懵了。
秦安也被亲懵了。
目光下意识定在被楚熄宽阔肩膀后挡着的江声的脸,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的柜子推开,一个身形高大的西装男人缓缓走出来。
秦安在思考。
不是,前任怎么能接吻呢?前任接吻就是很怪异吧。
这个事情,无论是傻子还是聋子世界上没有人不知道吧?
但是朋友是可以亲的。
他不是都在综艺上亲过江声了吗,大家都看到了,大家都接受。秦安也接受,他这么直的直男都能接受,说明这件事在朋友之间是可以普遍存在的。
他眼睛直勾勾盯着楚熄疤痕纵横的大手底下,漏出来的一点江声的脸颊肉和红润水亮的嘴唇。两个人接吻的声音粘粘乎乎的……
真恶心……
可是那是江声……
江声仰着头,低低的马尾蹭在后面的柜子上,华丽的蓝宝石落着一叠彩光。一张脸上的表情秦安看不清楚,他努力看,看出楚熄不断急促地滚动着喉结吞咽,江声不住地缩,楚熄不住地往前。
狗东西,对江声也这么凶,不要命了!
江声好像皱着眉毛,眼皮都变红了,一点亮晶晶的目光不住地往外瞥,像在求救。
楚熄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亲得江声下巴上都是水。
秦安的心脏普普通通地加了会儿速。
顾清晖:“……”
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确定自己还拥有实体,而不是一片鬼魂。
早听说秦安脑子不太好用,但顾清晖也没想到这么不好用。
他都站在他面前半天,他就像没看到似的,瞎得离奇。
“嘎吱——”
门好像响动了下。
被亲得有些晕晕乎乎的江声瞬间紧绷起来,用力推动楚熄的肩膀,含含糊糊的声音轻颤:“有人,有人!”
楚熄乖乖地停下来,一双眼睛还直愣愣地看着他,很快又委屈起来。
“你为了他才亲我!我抓到他不就揍他两下,最多揍死,我还能怎样。”
“可是你不让我抓他,哥哥你就要被我亲了!到底是他的死活重要还是哥的清白重要。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他扭曲着脸孔愤怒低吼,声音又低下来,“是不是别人来,你也这样。”
江声才没时间管他在说什么颠三倒四的怪话。之前宴会他就看到楚熄,他站在楚漆身边,西装也不像从前那样穿得随便,可高冷凶悍了。
他还以为楚熄那一脸精英霸总冷漠样是进阶了,没想到西装底下还是个小狗。
江声伸手,用力把楚熄因愤怒和显摆而死死绷紧肌肉的胸膛推开,走下桌子拉开门去看。
楚熄不可置信,很有些受伤。
他这段时间除了努力工作之外,就是看着江声的照片拼命健身,怎么江声不关心他的大胸!
大胸难道只有长在楚漆那个大胸贱种身上才能叫大胸。
江声根本没工夫想,他有些紧张。
不知道现在外面这个人是谁……顾清晖走了吗?
走了吧?再不走他纯傻子,挨打也是活该。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拉开门。
首先是感受到阴影。
然后是高大的体型,宽阔的肩膀。
江声的心脏重重跳了下,紧绷起来。
风吹来,送来楚漆身上的味道,掺杂浓烈的酒味。
“声声。”
楚漆的声音很轻,沙哑得像是掺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注视江声的碧绿眼睛冰冷深邃。他的目光盯得很紧,像是因为已经不常见到江声,也没有什么多余理由去见他,所以见到江声的每一眼,楚漆都在沉默中格外用力。
他把江声的脸看了个遍。
这一瞬间,出现在他回忆中的却是江声在某一年拍的入学照片。黑发少年轮廓单薄稚嫩,认真看着镜头,没什么表情也不微笑的时候,会体现出的冷漠超越别人的想象。
漂亮的水晶,易碎的琉璃。传达一种冷感的倔强,顽强的坚硬感。
拿着那张小小薄薄的照片,一转身,就在晚风里看到江声的脸。
少年跟在他的后面,黑发在风里飞扬,有着蜜糖般的金光。放学时人潮拥挤,投向他的目光不知凡几。他并不在乎,拿手遮着夕阳,嘴里还嚼着棒棒糖。书包在楚漆背上,他负责无忧无虑地享受阳光。
察觉到楚漆的视线,他会转过来,照片里看起来漆黑到冷漠的眼睛会弯弯笑起来。
“楚漆!”
江声的声音和回忆重叠。
楚漆从一种钝痛中抽离出来。清晰地看到金色的夕阳光芒消退,站在他面前的江声脸上有着些薄红,蓝宝石领针折射的光芒极冷利地扎透楚漆的眼。
他攥着手回过神,缓慢地眨一下眼睛,“我来找楚熄。”
江声这才反应过来,生日宴会后半场是慈善拍卖,大家按理来说都应到场。
楚熄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到了江声的身边。
他在江声面前是一个样子,在楚漆面前却明显转变成另一个样子。
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说话,嬉皮笑脸也好,挤眉弄眼也好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不见。
没有挑衅,也没有尖酸刻薄的言语。他只是平静地低头整理着被江声揪得满是褶皱的领口,然后迈出来一步,回头对江声挥挥手,才笑起来,“走了。”
江声本来心弦紧张地绷紧,没想到这件事情如此轻飘飘地带过,盯着两个人沉默寡言地顺着楼梯下去,都还在发懵。
不远处传来几声轻飘飘的咳嗽。江声把脑袋从房门探出来,转过头去,看到江明潮的脸。
“我们也该走了。”
江声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眨眨眼,回神:“哦。”
江明潮的手放在江声的肩膀,“又开始变可怜了。”
他的气息有些虚弱,笑起来的声音也飘忽。
江声抬起头看了一眼他。
江明潮的脚步顿了顿,粗糙冰冷的指腹轻轻擦过他的眼皮。
第一次见江声的时候,两个人的处境都不算好。江声对他没有太多敌意,他是个很善良的好孩子,只是警觉的本性让他后背弓起,像只刺猬。
那时候,江明潮就觉得他很可怜。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他的弟弟。
很可怜。
瘦弱,处境不佳,又不愿意对别人怀揣恶意,沦落到可怜的处境也活该。他常常趴在阳台眺望,江明潮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眼睛,总是不知道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在医院插着管,连着呼吸机。母亲陪伴着他。
“可怜,可怜。我的孩子。但你必须在三点之前好起来。五点钟你的金融课老师就要到了,我花了三百万美金的时薪才请过来。”
闷热的呼吸一口口地被咽下,江明潮的眼角酸涩,他竭力挣扎,下意识睁开眼向窗外。只能看到树梢的一角,被风吹动的树叶,声响都被耳边医疗器械运转的声音掩盖了过去。
那一刻,在痛苦中,在不甘中,在无法理解的恨意中,江明潮很突然地回忆起江声的眼睛。
他是不是也在想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