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毕凡安慰到平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在激动的时候很容易因为一句两句话, 甚至是一些外界的声音而突然紧张起来。
唐错在学校没几个朋友, 在危机办的工作也比较闷,进了调剂科被白小园和谢子京带着, 才渐渐学会讲两三个笑话——虽然白小园多次表示它们实际名为“尴尬”。
把毕凡劝到停止哭泣和大吼, 停止所有歇斯底里的动作, 唐错认为这桩工程太大了,完全足以让自己在科室群里大肆炫耀。
但群里除了之前谢子京和白小园在交流哨兵和向导看对眼的事情之外, 并没有新的信息。唐错犹豫片刻, 又摁灭了屏幕。
“你救我吗?”毕凡问。
“救,一定救。”唐错抓住熊猫的耳朵, “……可是我怎么救啊?”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小声, 生怕被毕凡听到。
毕凡的不正常表现比他所想的更严重。唐错决定套她的话。他用寻常普通的语气问她药还剩多少, 毕凡果然拿出了一堆药丸子。包装都被丢了,一小袋一小袋地按天分装好,全放在药盒里。
她说自己每天都要吃这些药。
但在唐错翻看药丸的时候,毕凡悄悄凑近了说:“但是我很久没吃了。”
唐错:“为什么?”
毕凡:“我骨折了, 所以不能吃。这些药会让我的腿长不好。”
她举起手掩在自己嘴巴边上, 神神秘秘:“那个人让我吃, 他是来害我的,我不会听他的话。”
唐错:“……”
毕凡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因兴奋还是紧张而细细颤抖:“他派了很多东西来监视我。我的脑子里都是他!他连我的精神体都控制了,所以我不会让它出来的。”
“你的精神体真的是猫吗?”
“不是猫。”毕凡比划着,“是这么大的小松鼠……很可怜。它也被那个人监视了。其实我知道的,对面的邻居和小区物业都是他派来的人。”
唐错只能轻拍她的手。
典型的被害妄想。因为不肯吃药, 所以症状愈发严重。可惜他对“海域”里的异常情况了解不多,但秦戈一定懂得。
如果毕凡确实是精神障碍,那只能等待她的监护人毕行一回来唐错才能放心离开。
他现在完全理解为什么毕行一会收起毕凡的手机,也不让她使用电脑。太容易造成各种问题了。想到毕行一的工作本身也很忙碌,他甚至有些同情。
他在群里发信息询问事情是否已经结束,谢子京回复称刚刚送白小园回家。
“你一个人留在别人家里不害怕吗?”谢子京给他发语音,“唐错,走吧。我觉得毕行一也怪怪的。平时他妹妹也是自个儿呆在家里,你怕什么。”
【她精神不稳定,我很担心。还是等她哥回来吧。】唐错回复。
谢子京直接给他发了个发抖的表情:“滥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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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已经接近九点,唐错实在饿了。他留下熊猫陪伴毕凡,决定自己先整点儿东西来吃。
饭煮得半生不熟,粉蒸排骨刚刚出锅,家门便响了。
唐错端着粉蒸排骨刚走出厨房,便看到毕行一从门外走进来。
“不好意思,我自己弄了点儿东西。”尴尬的唐错忙解释,“还有两个菜,我来做就行。你陪一陪毕凡吧。”
毕凡又紧张地缩在桌边,唐错不认为现在是跟毕行一交流毕凡情况的好时机。
毕行一走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充满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太忙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毕凡把唐错的熊猫抱在怀中,根本不敢看毕行一。
“这是谁的?”毕行一连声音都变了,“你的精神体?”
他看向唐错。
唐错正把粉蒸排骨放到桌上:“是我的。”
他话音刚落,一根足有柱子般粗壮的触手忽然从后方狠狠击中了他的背脊。
唐错的熊猫在他受袭的瞬间从毕凡怀中扑到了他的背上,替他挡了一挡这力道十足的袭击。唐错滚到了沙发上,还没稳住自己,脚上忽然一紧,整个人立刻从沙发上跌了下来。
有东西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拖回餐桌那边。
粉蒸排骨连同碟子都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划破了唐错的脸,他不得不立刻抓住桌子腿,这才避免了被倒吊着拎起来。
他的熊猫在短暂消失之后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亮出爪子和牙齿,朝缠着唐错脚踝的触手恶狠狠地咬下去。
唐错在惊愕和疼痛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是毕行一袭击了自己。
“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毕行一在他身后大吼,伴随着毕凡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有病!”
唐错有生以来第一次吼了脏话:“你他妈也有病吧!我什么都没做!”
“凡凡……”毕行一去抱毕凡。
毕凡发出更加尖利的叫声,仿佛一只被死亡威胁的雏鸟:“滚开!!!”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唐错此时终于开始后悔,他或者应该跟谢子京说的那样尽早离开,或者应该听白小园的建议去操练身体。虽然时间太短练不出什么成绩,但至少他可以自保,不至于被人这么狼狈地控制在这里。
毕凡一边哭一边低声说着什么话,半晌之后,缠在唐错脚踝上的触手忽然松了。
唐错立刻翻转身体,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刹那间,他看到了一根奇长奇粗的触手飞快缩回毕行一的身体里,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混杂着怪异腥臭的精神体气息。
触手上满是吸盘。唐错认出来了:那是章鱼的腕足。
他的心怦怦直跳:精神体的气息不可能这么恶心,毕行一的精神体明显不正常。
毕行一从毕凡身边站起,仍旧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唐错。唐错假装抱着自己的熊猫,一只手藏在衣兜里拼命乱按手机屏幕。方才是否已经关闭了群聊的界面,他记不清楚了。
“毕凡说你只是让熊猫陪她。”毕行一看了看唐错,又看了看地上粉蒸排骨的残骸,慢慢笑起来,“抱歉,我特别紧张我妹妹。她精神状态不好,接触了别人的精神体很容易受惊吓。”
在此时唐错的眼中,毕行一笑容之恐怖,胜过世间一切狰狞表情。
电饭煲终于发出工作完毕的提示音,比毕凡低泣的声音更刺耳。
“唐先生……”毕行一朝着唐错靠近。
唐错飞快瞥了一眼门口。太不妙了,毕行一正好处在他和门的直线上,他不可能绕过毕行一冲出门外。
手机没有回应。唐错不敢再做任何可能会让毕行一变得狂躁的事情。
他现在认为不止毕凡有受害妄想,毕行一脑子里的病显然也不轻。
为了转移毕行一的注意力,显示自己的友善,唐错压抑着恐惧,佯装镇定:“毕凡是有被害妄想吗?”
毕行一的笑容消失了,又露出方才不悦的神情,像领地被冒犯的困兽:“你看到了什么?”
“聊天的时候察觉的。”唐错艰难地抽了抽嘴角,强装内行,“我是精神调剂科的人,我懂一些精神障碍的症状。病程多久了?吃的什么药?”
“对……你是专业的。”毕行一如梦初醒,脸上又扬起笑容,“病很久了。我是外地人,今年才到二中工作,带着我妹就是想带她去二六七医院看病。唐先生,你别生气,我太紧张了,你大人有大量……”
唐错瞥了一眼毕凡。
他看到毕凡把刚才拿出来的小药盒放在背后,那是毕行一看不到的位置。
“毕老师,你别激动,我不生气。”唐错特意扬了扬眉。他年纪不大,长相爽朗,看着就亲切。毕行一见他放松神情,于是也慢慢松懈下来,干笑两声。
“我接触过很多精神障碍的病人和家属,你知道的,我们这种科室……是啊,这就是我的工作。我也算半个专业人士,毕凡的病历要不你拿给我看看?”唐错紧张坏了,他一边神情自若地撒谎,一边不自觉地抓紧了怀中抱着自己胳膊的熊猫,“而且二六七医院我也有熟人,毕凡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介绍的。还有药,我先看看她现在都吃的什么吧。”
毕行一完全没有怀疑:“好的好的!病历,药……我去找。”
他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唐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毕行一情绪的转变太快、太没有规律了,他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
毕凡从背后拿出药盒子,递给唐错。唐错连忙对她竖起手指,示意她继续藏好。
才把药盒塞回背后,毕行一已经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立刻又进入了毕凡的房间。
唐错的熊猫瞬间从他怀中消失。他迅速从椅子上抓起自己背包,俯身在毕凡耳边说了几句话。
“我是坏人,我教你说谎,我现在要跑了。”他语速很快,“就这样跟你哥哥讲,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拍拍毕凡的肩膀,转头蹑手蹑脚走向大门。
很幸运,毕行一回家时没有反锁。
唐错尽量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钻出去之后,再悄悄回身关上。
毕行一还在毕凡房间里寻找他找不到的目标物。毕凡坐在轮椅上,直勾勾地看着即将离开的唐错。
门关上了。唐错根本不敢坐电梯,他找到安全通道之后立刻飞奔下楼。
在阳台上能看到离开小区的道路,唐错顾不得周围人诧异的眼神,猫腰从茂密的绿化带中穿过,最后冲出小区门口的时候,一身都是木茱萸花金色的碎屑。
他瘫在路边,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连太阳穴里的血管也在一蹦一蹦地干扰他的心神。
毕凡最后一瞬的眼神,唐错忘不了。那是清醒且绝望的哀求。
他不能确定毕凡当时是否神智正常,但自己既然知道两个人都不对劲,就不能坐视不理,尤其毕行一还是中学教师,随时有可能危及他的学生。唐错草草抹干额头的汗,掏出手机打算把这件事告知秦戈等人。
但手机屏幕上是蛛网状的裂纹。原来它摔坏了,已经无法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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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错没回复。”谢子京看着手机说。
他询问唐错是否已经安全离开,但一直到他和秦戈回到自己家中,群里并未收到任何回应。
秦戈站在门口等他开门,谢子京本想给唐错打电话,想想又觉得唐错这么大个人肯定不会出问题,还是自己这边比较重要,于是将手机揣回兜中。
“我不是给你钥匙了吗?”谢子京说,“缀了个狮子头的那把。”
“谁会整天把那种傻乎乎的玩意儿带在身上。”
谢子京掏出了钥匙。
一模一样的钥匙环,环上是一个手掌大小的软胶兔子头。
秦戈:“……”
谢子京:“买一送一,两个包邮。”
软胶兔子头随着他开锁的动作一晃一晃。秦戈盯着看了一会儿,心想你根本不喜欢我的兔子吧,完全不像好吗。
他平日一天蹦不出十句话,心里倒是时时刻刻在举行辩论大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此时此刻的想法自然也没有说出口,但谢子京却仿佛能听到似的,转身冲他举起了兔子:“乍看不像,但看久了越来越像,都很可爱。”
秦戈:“……好吧,你买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子京冲他一笑,待他进入之后关了门。
隔绝了室外的气流,室内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起来。秦戈在玄关低头换鞋,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都酸了:谢子京的气息鲜明地充斥在这个空间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就是空气本身,一切物质本身。
趁着谢子京不注意,秦戈从包里掏出了抑制剂。他现在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抑制剂的习惯。
干咽两颗抑制剂之后,他的焦躁和蠢动得到了缓解。
无形的牢固纱帐包裹了他,把他隔绝在炽热的空气和物质之外,外界所有的动静仿佛都减弱了。秦戈坐在沙发上发呆。抑制剂短暂的副作用在他身上表现为短时间的倦怠和反应迟钝。他感到了安全,但同时也觉得不舍:被炽热所包围确实让人害怕,但他又很好奇。
好奇化作了他不乐意承认的期冀:被某一个人的信息素完全吸引,被动物本能完全支配--他没有这样的经验,现在仿佛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深渊对他伸出诱惑的蔓藤,他害怕坠入之后不得脱身。
“你发什么呆?”谢子京给他拿来一罐红牛,顺着秦戈视线看向白墙。这房子陈设极其简单,谢子京租用时是什么样,现在仍然是什么样,客厅除了沙发与茶几再无他物,只有吃火锅那天白小园给他带来的厨具让厨房沾了一丝人气。
“……红牛?”秦戈奇道,“为什么是红牛?”
“我们不是要彻夜长谈吗?”谢子京在他身边坐下,侧身看着他,“或者你更喜欢酒?”
秦戈摇摇头。干咽下去的抑制剂在喉咙里留下清晰的异物感,就像仍旧有药丸子卡在那处,不上不下。他一口气喝了半罐。
他对谢子京有欲望。但那不是因为爱而产生的。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秦戈长舒了一口气。
“兔子。”谢子京把水杯放好,冲秦戈摊开手掌,“快。”
秦戈:“你的口吻让我感觉自己正在做某种不正经的交易。”
“确实不正经。”谢子京说,“从你进门的时候开始,我脑子里全都是不正经的想法。”
秦戈把手悬在他手掌上方,目光冷冰冰:“谢子京,我一会儿就要巡弋你的'海域'。你信不信我能让你这辈子再也无法在脑子里产生任何不正经想法?”
谢子京乖乖闭嘴,看着自己手掌上慢慢成形的长毛兔。
为什么秦戈的兔子这么小?为什么它不仅体型小,连胆子也小得过分?谢子京心里有不少问题,但长毛兔的爪在勾住他手指的瞬间,这些问题全都不重要了。谢子京用两只手抱着它,贴着脸蹭个不停。
秦戈:“你洗脸没!”
谢子京:“早上洗了。天气这么干,没必要一天洗两次。”
兔子立刻消失了。白雾散去,秦戈一脸冷冰冰。谢子京连忙去擦了个脸,飞奔回沙发。
“妈妈好严格。”他再一次如愿以偿抱上了兔子,“哦,爪爪。”
兔子再一次消失了。
秦戈:“你刚刚说什么?”
谢子京:“好他妈严格。”
秦戈满脸狐疑,在谢子京“兔子换海域”的催促下,只能再次把兔子释放出来。
兔子迫不及待地跳进谢子京手掌,眯着眼睛,耳朵晃动,小尾巴也摆来摆去,显然心情极好。
精神体的情绪状态受它的哨兵和向导影响,而同样的,它们也可以反过来影响哨兵和向导的心情。
秦戈要一直绷紧面部肌肉,才不至于让自己看着谢子京和长毛兔蹭成一团时露出笑容。
“不许亲它。”他竭力让自己的警告显得严厉,但于事无补。
谢子京知道他现在心情很好,便举着兔子的小爪子说:“看,我们的小爪爪。我最喜欢的果然是你的长毛兔。虽然最近在危机办里也发现几个精神体是兔子的向导,但没有一只兔子像你这么可爱。”
秦戈:“……你可真闲,我们都忙成这样了你还有空去找别的兔子玩儿?”
谢子京:“什么兔子都没有你好。”
他盯着长毛兔圆溜溜的黑眼睛,满脸都是秦戈难以形容的慈爱。
长毛兔抖抖耳朵,主动凑过去在谢子京脸上亲了一下。
秦戈:“……”
谢子京:“它又亲我了。”
秦戈恼羞成怒:“它是看你没洗干净脸!”
谢子京趴在沙发上大笑,秦戈愈发恼怒:“你应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有个条件,我得一直摸着兔子,才允许你进入我的'海域'。”谢子京想了想,打了个响指,“为了避免意外,我还要把我的大猫叫出来。”
“什么意外?”
“万一你在我'海域'里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大猫可以抱着你。”谢子京回忆道,“就像唐错的熊猫抱你胳膊一样。”
被那只狮子抱一下估计我胳膊就没了。秦戈正想抗议,雾气已经从谢子京身上窜出,一团团堆叠在地上,巴巴里狮从雾中走出,抖擞鬃毛。
它仍旧一脸倨傲,与黄金蟒的一番搏斗似乎令它疲倦了,站了没一会儿就趴在沙发下,脑袋紧贴秦戈的小腿,打了个呵欠。
……明明谢子京精神得不得了,一脑袋咕嘟冒泡的黄色废料,为什么他的精神体却显得这么困倦?
察觉他分神,谢子京攥住了他的手:“我还有一个要求。”
秦戈:“……我劝你最好一次性说完所有废话。”
谢子京:“你要像上次在医院里巡弋蔡明月'海域'的时候一样,巡弋时一直牵着我的手。”
秦戈:“当时蔡明月情况不一样,我……”
谢子京装作没听见,把掌中的兔子放到了巴巴里狮面前,把手臂交叉在胸前,无声地表示拒绝。
秦戈:“好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背后一凉,强烈的寒意从脊椎攀爬上来,顿时让他紧张得心跳加速。
低头看时,才发现他的兔子在地上趴成了一个极圆的毛团。毛团一动不动,黑眼睛淌下两条泪。
巴巴里狮正用自己粗壮的爪子按着兔子,像按着一个白面团。
“它们第一次见面吧?”谢子京饶有兴味,“大猫收爪子,用肉垫。”
巴巴里狮嗷呜一声,表示自己知道。它像揉面一样搓了一会儿兔子,突然收手,脑袋也趴到了地上,和兔子几乎处于同一水平面。
它金色的眼珠里,映照出面前一团瑟瑟发抖的白色绒毛。
秦戈没有收回兔子。
他感觉到的紧张和以往的恐惧不一样:兔子不是怕狮子,而是头一回看到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庞然大物,它的惧意里另有好奇和探究,这让它即便滚滚淌泪,但没有主动选择消失。
“它怕你的狮子,但是不怕你。怎么会这样?”秦戈总觉得自己的兔子常常做出各种意外之举,但今晚实在太过异常了。
谢子京:“很正常啊,精神体和主人的感受可能是割裂的。它老亲我,怎么没见你亲过我。”
秦戈心想,不可能割裂的……但是一旦这样承认,立刻就掉进了谢子京的陷阱里。
他干脆不应,粗鲁地拉过谢子京的手:“你这次不能把那些地方锁上了,我想看。”
“我尽量。”谢子京勾着他手指嘿嘿地笑,“你想看什么,我都展示给你。”
秦戈忍住怼他的想法,闭上眼睛,手心相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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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已经进入过的原因,没有任何阻碍,他在片刻的眩晕之后,已经站在了谢子京的房间里。
大体上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墙上的海报数量变多了,无一例外也都是秦戈。
蓝色的窗帘仍在轻轻晃动,窗外的光线朦胧不清,照亮了书桌。秦戈发现书桌上多了一些东西。
拳头大小的沙猫和熊猫摆件,就放在《哨兵和他的六个向导》封面上。
秦戈坐在书桌前,尝试打开抽屉。
这次果真异常顺利,谢子京没有锁上它们。
第一个抽屉里摆满了旧磁带和旧CD,有早已经过气的歌手,还有刚刚解散的乐队。秦戈还看到了几盒人教版的英语单元磁带。
第二个抽屉是几张奖状和荣誉证书。每一份证书都是谢子京的:五(3)班谢子京获得了校运会500米跑冠军,初一(8)班谢子京获得了学习标兵称号,高二(14)班谢子京拿到了奥赛金牌,高三(14)班谢子京获得全国特殊人类技能大赛高中组的哨兵第一名……
等等等等。
在技能大赛的荣誉证书里夹着一张照片,是谢子京戴着金牌在体育场里拍的单人照。他颈上挂着金牌,双手背在身后,大咧咧站着,背景就是铺满草皮的赛场。但他眼神没有看镜头,就像是在按下快门的前一瞬间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穿着运动服的少年微微侧头看着镜头之外的某处,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容。
……真年轻。秦戈拿着照片细细看了很久。没有现在这么痞,但那股又皮又讨打的劲儿似乎已经隐隐有了冒头的征兆。
看得久了,总觉得照片上的谢子京似乎下一秒就会转过头直视自己。秦戈不好意思地放下照片,再继续找的时候竟发现,第二个抽屉里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最后一份荣誉证书就是谢子京高三时获得的这份,连同他的照片。
秦戈满头雾水,拉开了第三个抽屉。
里面是一束花。
枝叶新鲜,花瓣幼嫩,用金色缎带捆着的花梗是翠绿的,像是刚刚才剪下来的一样。
秦戈觉得这束花有点儿眼熟,接着立刻看向桌上那张自己的照片。
这束花正是自己手里拿着的。中央一朵向日葵,还有环绕着它的黄玫瑰绿康乃馨。
秦戈:“……”
他一时无语。自己手里的花……值得专门辟出一个抽屉放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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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柜的门也能打开了,无论是教科书还是漫画或者地摊文学,全都排列得很整齐。秦戈扫了一眼书脊,心想谢子京的品味还真老旧,这些都是十几年前流行的作品,有的作者连连休刊至今还没画完,有的作者不断炒自己冷饭鲜有新作。
所有书本全都无法翻阅,像是被胶水死死封紧了。这倒十分正常:如果‘海域'里出现的每一份可以阅读的东西都能翻开,那就意味着哨兵或者向导需要清晰地记忆这些资料的一切细节,比如扉页的寄语是什么字体,最后一页有几行。
唯有如此才能百分百还原——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海域”中,大部分书籍都是虚像。
秦戈关注的是柜子里的手办。
所有的手办看起来都不新了,但是被主人保存得很好,连最难擦拭的边角处也没有一丝灰尘。看到初号机身上那块透明胶带,秦戈确定这些细节不是谢子京脑海中自动的美化和补足,而是曾经真实存在的。
就像这个房间一样。
他走到衣柜前尝试打开,却发现唯有衣柜仍旧和上一次一样紧闭着。
“又骗我……”秦戈怒道,“谢子京!”
房间小到无法产生回声,他的怒气被这处小小的空间吞没了。
秦戈完全不想细看墙上已经更新的、主角是自己的海报,转身走到床上坐了下来。
这是谢子京的床,但是它似乎有些小了。
秦戈尝试躺下,发现虽然能伸直双腿,但是床铺显然太窄。他盯着顶上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找到了答案。
书柜里的书籍和手办,抽屉里陈旧的磁带和CD,还有他止于高三的荣誉证书——这是谢子京中学时代居住的房间。
谢子京曾在这个地方居住过,所以他在“海域”里近乎完美地还原了一切细节。他留恋这个年纪的自己。
然后“海域”的发育就此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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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域”的发育是海域研究学被推广之后,渐渐成形的一个概念。
从幼年到成年,一个人的人格在不断修正、发展、完善,他的精神世界会日趋复杂丰满,于是同样的,他的“海域”也会呈现出越来越多的细节。
这些细节必定与哨兵和向导所经历的事件有关。虽然细节往往不是绝对真实的,但能在“海域”中产生某种强烈的存在感,比如彭湖的“海域”中无穷无尽的诊室,蔡明月“海域”里浸满了血的手术室,还有秦戈“海域”中那些高耸的山峦与时刻不停地从高天坠落人世的星辰。
“海域”会随着一个人人格和精神世界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它会有一个大体的、不会变化的框架,但其中的细节一定是不断更新的。
可是谢子京的“海域”又一次刷新了秦戈所学的知识。
如果秦戈所见到的就是谢子京完整的“海域”,那么谢子京的人格和精神状态就相当于一直停留在他的中学时代,最迟到高三为止。
之后再无任何改变。
——不对。秦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书桌上,手掌大小的沙猫和熊猫相互依偎着,放在那本黄书封面上。
书籍封面是秦戈,封底是谢子京。秦·耶和华对谢·亚当递出一根手指,点亮了蒙昧的生命。
这张小书桌上所放的似乎都是对谢子京极为重要的东西。他的“海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至少多了秦戈,还多了白小园和唐错。
秦戈忽然意识到,这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正在发生变化。
而这种变化,似乎是从他上一次进入之后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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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玩吗?”谢子京问。
秦戈捂着发晕的脑袋,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头疼欲裂。谢子京的“海域”很正常,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会感觉这样难受。
强烈的眩晕和隐隐要发作的神经性头痛压制了抑制剂的作用。秦戈感觉到那层保护着自己的牢固纱罩正在消失,自己正逐渐暴露在谢子京气息完全支配的空间里。
就连他的兔子也已经抛开紧张和莫名其妙的眼泪,钻进了巴巴里狮的鬃毛里打滚。
眯缝眼睛的狮子趴卧在地面上,兔子窝在它前爪搭筑的空间里,几乎完全被浓密厚实的鬃毛埋住,只从金色的粗硬毛发里露出眼睛嘴巴和鼻子,兴致勃勃地看着秦戈。
秦戈能感觉到它的兴奋。但他只想让它停止这种兴奋!
精神体的莫名兴奋传递到他身上,他的眼神怎么都无法冷酷起来了。
看出他的不妥,谢子京没有靠近。他坐在沙发另一侧,皱着眉,一口口地喝冰镇红牛。
秦戈满脸通红,他想起了谢子京所说的话:这是相互的。他能感觉到谢子京的信息素,谢子京同样也能感觉到他的。
晕眩的感觉又令他不敢贸然起身回家。秦戈干脆站起,竭力绷紧自己的表情,跨过巴巴里狮,走到了落地窗边。
夜太黑了,楼群的灯光悬浮在黑夜里。秦戈把额头贴近玻璃,片刻之后才感觉凉意沁入了自己发烫的大脑,终于得到了冷静。
他的兔子很快活。秦戈有些心酸,一方面很为它的快乐高兴,一方面又觉得这厮背叛了自己。
他干脆坐在落地窗边上,依靠着冰凉的窗户扭头问谢子京:“你还是没有向我打开衣柜。”
谢子京装作满脸诧异:“那一定是我们的感情还不够深。”
他喝完了手里的饮料,把秦戈那半罐拿到秦戈面前,自己也在窗边坐下了,还刻意与秦戈拉开了距离。
秦戈想起第三个抽屉里的花。
他忽然想问谢子京一些别的问题,和他古怪的“海域”无关但和他这个人有关的。
“你平时回来都做些什么?”
谢子京伸手抓住狮子的尾巴,捏着末端的毛团玩:“看书玩游戏睡觉。”
“周围的邻居认识了吗?”
“不认识。”谢子京想了想,笑道,“不过楼下的大爷大妈都挺熟了。”
秦戈:“……大爷大妈?”
“大爷大妈很健谈,也不嫌我问题古怪。”谢子京拨了拨头发,“而且我帅,他们都喜欢跟我唠嗑。”
秦戈觉得他真奇怪:“你喜欢跟大爷大妈聊天?在危机办里好像也跟传达室大爷很熟悉。”
“谁都可以,我喜欢跟人聊天。”谢子京放开了狮子尾巴的毛团,看着黑夜里的灯火说,“搬到这里之后,我就不喜欢回家了。回家没有人,也没有说话声音。”
他说自己在西部办事处的那几年过得太静,太漫长了。办事处的人不多,他又优秀得过分了,常常会被安排去执行艰难的任务,一个人在山谷里一呆就是几个月。
“好冷啊。”谢子京抖了抖,“所以我喜欢长毛的动物,山里的每一只兔子和它们的小孩我都认得,没有一个能逃出我的手心。”
“……所以才去跟大爷大妈唠嗑?”秦戈问,“大爷大妈也不能一直陪你闲聊啊。 ”
谢子京嘿嘿一笑:“没人陪我聊,我就自己跟狮子聊。”
他用手指戳了戳玻璃窗。
找不到说话对象的夜里,他就和自己的狮子坐在窗前,看着对面楼群的灯光,一个个地给灯光里走动的人影想故事。
骂哭了孩子的父亲举着糖葫芦敲小孩卧室门;疲惫的白领回到家中先揉十八回猫狗再起身加班;喜欢在阳台吊嗓子的老太恰好有位耳背的老伴,堪称绝配。
谢子京指指点点,不知是有意无意,渐渐靠近了秦戈。
秦戈听得很认真。心里那场辩论大会已经偃旗息鼓,所有的小人儿都在台上齐声念诵,仿佛广告词:噢,小秦心里软。
他太容易对谢子京心软了。这很致命。秦戈看着谢子京的侧脸,察觉到炽热烈风一般的信息素已经缠上了自己的手脚。他动不了。他知道谢子京现在需要什么。一点儿安慰,一点儿似真还假的情意,一些冷夜里可以取暖的温度。
当谢子京终于在极近距离正视秦戈的时候,秦戈忽然明白了他需要这一切的原因——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海域”不讨喜又恶心,以为秦戈会憎厌。他此时是伤心的,但不好意思讲。他一点点靠近秦戈,是需要秦戈像当日一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不恶心。
“……我倒数三秒。”谢子京小声说。
秦戈心想不用了吧。他张开手,想给谢子京一个拥抱。
但谢子京显然会错了意。他立刻靠近,就像他的狮子袭击猎物一样,准而快地在秦戈唇上落了一吻。
秦戈感觉自己就像从内部爆燃的一个矿堆,血液要燃烧起来,连同维持清明的神经也一起熊熊舞动。
意识稍微回到头脑中时,他已经完全沉沦在谢子京的吻之中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上颚和舌面居然是这么富于感觉的部位。谢子京的舌尖在入侵和洗劫他的内部,勾出的激颤比以往经历的任何一次牙痛都更令秦戈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