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晓的努力下, 他获得了危机办顶层某个房间的使用权。
“这个房间, 以前是秦双双专用的。”章晓告诉秦戈和谢子京,“秦双双当时是危机办的主任, 这是她巡弋新入职人员‘海域’, 或者对某些危险人物进行‘海域’拷问的专用场所。”
站在电梯一角处的高穹抬了抬头:“她在这里检查过我的‘海域’。”
谢子京:“那为什么不给秦戈用?他现在是危机办唯一的调剂师。”
“他不是主任。”章晓笑着说, “而且那个房间太大了,违反了相关规定, 现在完全空置, 确实挺浪费。不过我听高天月的意思,他是打算腾出这个房间给你们调剂科做专用的精神调剂工作室。”
四人走入了位于危机办顶层的一个宽大房间。
房间是圆形的, 天花板高耸, 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 几扇疏落的小窗嵌在穹顶之上,阳光正透过玻璃射进来。
房间中央放置着一把躺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跟普通意义上的调剂工作室相比, 确实是太大、太大了。
高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释放出自己的狼。那头狼长得与普通的狼有一些差异, 这次倒没有再贴着章晓蹭来蹭去,而是一脸严肃地沿着墙角飞奔,检查房间内部。章晓站在房间中央,澎湃的白色雾气从他身上腾起。
谁都没看到他精神体的模样。那团雾气朝着高穹拥过去,高穹抱了抱它。随后雾气便彻底扩散了。密封的空间在这一瞬间充满了清爽柔和的气息,流动的空气拂动了秦戈和谢子京的头发, 无形无迹,像最新鲜、最轻软的春风。
谢子京呆呆站着,他的目光追逐着那看不见形迹的精神体。
它轻快、活泼,四蹄跳跃,踏过了冰层乍破的河流,落入新生的草叶与湿润泥土之中。
谢子京甚至感觉,它掠过自己的脸庞,短而柔软的绒毛在自己鼻尖擦过。它一定还亲吻了自己的脸颊。所以他立刻平静了,恐惧完全消失。
“那是什么?”他问秦戈。
秦戈摇摇头:“我不知道,章老师很少把它完整的形态显露出来。”
谢子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想摸摸兔子。”
秦戈:“……出不来。”
谢子京和他同时看向站在面前不远处的狼。灰白色的狼腿短身胖,但目光凛冽,上上下下地打量谢子京。
长毛兔就是不肯凝聚成形,一团白滚滚的雾在谢子京手掌里打转。它很害怕。谢子京抬起手,小声地跟那只不愿意露面的兔子说话。
在来这儿之前,秦戈曾经问过谢子京,是否还记得他父亲的事情。
谢子京想不起父亲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工作。他只隐约记得,父亲时常出差,或者来北京,或者去别的地方,有时候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工作。什么工作?开会呀,做调研呀,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工作。
秦戈没有把章晓告诉自己的事情说出来。谢子京的父亲谢谅,国内第二个调剂师,专为特殊人物服务,身份绝密,行动绝密。
在鹿泉事件中失踪的两夫妻,至今没有找到遗体,也没有任何下落。
秦戈的眼皮很久都没有过这样频密的跳动,但自从得知谢子京父亲的事情,他总是睡不好,梦里乱七八糟,“海域”中的山火更是时不时腾起,烧红了大半天天空。
他也恐惧。他总觉得,这次进入谢子京“海域”,会发生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他说不好那会是什么,但预感总让他不安。
谢子京坐上了躺椅。他看见天花板的日光,看见萦绕在这个宽大房间里的温柔气息。是属于章晓的,也是属于秦戈的。
秦戈为他注射了镇定剂。
十五分钟之后,章晓示意他可以开始。
两名向导同时巡弋哨兵的“海域”,先置条件是两位向导的“海域”必须连通。
章晓牵着秦戈的手,神态平静温和:“不用担心,我和我的潜伴会保证你跟谢子京的安全。”
秦戈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高山之巅,注视着星辰永远不断坠落的天穹,与无数熊熊燃烧的山火。有声音在身后呼唤他,他抱着自己的兔子,转身往山下跑。
山下不是峡谷,也不是火场。他闯入了一片森林,溪水淌过他裸露的脚面,令他忽然战栗起来。
在溪流的上游,他看到了一只汲水的小兽。
小兽脊背弯曲,贝壳状的耳朵被日光照得几乎透明,身上绒毛似在发光,随着它弯腰探颈的动作,瑟瑟抖落阳光的碎屑。
它抬起头,圆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秦戈。
秦戈怀中的长毛兔忽然来了精神。它拨开了挡住眼睛的毛发,与那头小兽相互对视。
小兽忽然转身奔跑起来。秦戈踏过溪水,紧紧跟在它身后。
他们闯入一片浓郁的林雾中,秦戈双足一颤,差点跪倒在地。
他看到了面前的书桌,小床,还有紧闭的书柜与衣柜。
“……这就是谢子京‘海域’中的密闭空间?”
小兽不见了,章晓站在房间中央,饶有兴味地看着墙上的海报。
秦戈连忙起身,他尴尬极了:“这是……”
“我知道。”章晓笑着说,“这很正常。他一定很喜欢你。”
章晓告诉他,自己的“海域”是一片森林,而高穹的海域是被冰雪覆盖的平原。但是在长久的相处之中,他们各自的“海域”都因为对方而产生了新的变化。
“我能在自己的‘海域’中看到雪山,高穹的雪原边缘也开始出现了绿色的森林。”章晓说,“秦戈,两个相爱的人是会相互影响的,所有的一切都彼此渗透,然后在对方的精神世界里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转头看着墙上的海报。
其实这面墙与秦戈当时来看到的已经大不一样了。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无数海报,无数照片,全都是和秦戈有关的。但是里面没有谢子京。
“全都是你。”章晓说,“但是没有他自己。”
秦戈:“以前没有这么多的。”
章晓:“是啊。因为和你在一起,他变得丰富了。”
他走到书桌前,尝试拉开抽屉,但抽屉没有动静。秦戈连忙也伸手去拉,但抽屉纹丝不动。
“没关系,你看过抽屉里的东西是吗?”章晓摆摆手,“他信任我,但不意味着他愿意把所有的秘密向我敞开。这里收藏着的一定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章晓又看向桌面上的书籍和照片。相框里仍旧是秦戈拿着花靠近镜头的瞬间,是谢子京脑子里关于秦戈最原始的记忆。
相框边上摆着几个小摆件,有熊猫,有沙猫,还有一个个头大一点儿的狼人。
章晓细细看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秦戈:“是他在危机办认识的人。狼人就是雷迟,沙猫和熊猫是我们科室里的其他两个人的精神体。”
章晓一下就站着了:“……你们科室,有熊猫?”
秦戈:“有啊。”
章晓脸上掠过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随后很快轻咳一声掩饰。他认真把这个房间的角角落落都看完了,最后站在衣柜前。
“这个是通路?”他问。
秦戈敲了敲柜门:“谢子京?”
柜门里没有动静,秦戈尝试开门,门根本拉不开。
章晓并不焦急,他坐在谢子京的床上,忽然说:“这个房间是不是他十几岁时候住的?”
“对。”秦戈又敲了敲柜门,“谢子京,开门啊。”
章晓静静看着他与柜中的谢子京沟通。过了很久,衣柜的门终于敞开一条缝,一张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庞从柜子里探出来,满脸狐疑地打量章晓。
“你好。”章晓笑着跟他打招呼。
穿过通道的时候,秦戈忽然紧张起来。他察觉到身边谢子京的恐惧。仍穿着校服的十八岁少年注视着前方,被秦戈攥在手中的指尖冰凉,且轻轻颤抖。
谁会愿意把废墟一般的世界展示给别人看?那几乎是他最不堪的秘密了。
三人穿过通道,踏入冰凉腥臭的废墟之时,少年谢子京转头看了一眼秦戈。秦戈立刻抱了抱他:“不怕,我在这里。”
少年人脸上涨红,又是害羞又是紧张似的,也抬手抱了抱他。
章晓脸上轻松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走入废墟之中,一声不吭,径直往前去。
前方那片银色光芒仍在跃动闪耀,但他们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章晓爬上废墟,抬头四顾。在近乎完全黑暗的广阔废墟之中,唯有那间小房子是亮着的,突兀地立在颓垣之中。
他低头看着踏在水中的谢子京和秦戈,秦戈发现,章晓的神情很古怪。
“你吃苦了。”章晓看着谢子京,“这么多年了,这儿一定很不好过。”
谢子京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定定看着章晓。
章晓转头看秦戈。
“你和谢子京是伴侣吗?”他又问了一次。
秦戈摇摇头:“现在还不是。”
“你们之间产生过映刻效应吗?”章晓问。
秦戈一愣,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映刻效应*是性反应的一种,而且是极其特殊的一种共鸣现象。它是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是比俗称的“一见钟情”更为强烈的即刻反应。
产生过映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都对诱发者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依赖、恋慕及占有欲,而且它无法压抑,无法消除,一旦产生便极难削弱。这是一种至今仍旧无法得出合理解释的情感反射现象,更怪异的是,产生了映刻效应的两个人,在对方死亡的时候,另一方也会陷入难以摆脱的痛苦与绝望。
在大多数时候,映刻效应并不是相互的。所深爱的人对自己没有任何感觉,但你的余生却永远被这种无源无因的恋慕捆绑。对热衷于游戏人间的哨兵和向导来说,映刻效应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有。”秦戈再次摇头。他不知道章晓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章晓:“那就好。”
他看着周围的废墟。
“秦戈,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秦戈的判断出了错。谢子京的海域并没有被摧毁。它只是被破坏了,因此记忆才会混乱甚至丧失,但精神体却一直维持原状。
精神体与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世界联系异常紧密,精神世界的异常必定会反映在精神体身上。章晓接触过真正被摧毁的“海域”——在精神体被吞噬消失的瞬间,“海域”立刻开始崩溃,并一点点地消失。但谢子京的狮子没有异常,甚至没有像别的精神障碍患者一样,出现异变。
“海域如果真的被摧毁,人不是发疯,就是死亡。”章晓说,“你没有接触过真正被摧毁的‘海域’,对你来说是幸运,但对一个精神调剂师来说,是很大的遗憾。不过放心吧,谢子京的‘海域’是可以恢复的。”
秦戈的心狂跳起来:“谢谢章老师!谢谢!”
章晓:“可是还有一个坏消息。”
秦戈顿了顿:“是什么?”
“这个‘海域’确实有一些不正常的东西。”章晓欲言又止,干脆低头问他,“你觉得这里最不寻常的是什么?”
秦戈看着满目的废墟。黑色雨水不断坠落,薄薄的积水里全是砖块与木条,腥臭气味浓郁难闻。
“废墟。”
章晓摇摇头:“不对。”
秦戈仿佛回到了精神调剂师考试的现场,面对着一道从未见过的难题。
他谨慎地四处打量,甚至看了看紧紧依靠在自己身边的谢子京。
答案几乎瞬间窜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转头看向远处孤零零的小房间。它伫立于废墟,是茫茫残垣之中的一个异类。太完整,太干净,太不合时宜了。
“是啊……”章晓跳下了墙头,“它才是最不寻常,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它是谢子京残留的记忆。”秦戈忙说。
章晓摇摇头:“不对,秦戈,你看清楚。它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也就是说,有人先破坏了谢子京的‘海域’,然后才把这个房间建筑起来。它不是残留的东西,是强行安插进来的。”
秦戈愣愣地站着,只感觉自己浑身都被冷雨淋透了。
“就像他对你毫无来由的爱一样,都是被人安排的东西。”章晓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些怜悯,“秦戈,要是想恢复谢子京的‘海域’,我们必须先摧毁这个小房间……”
秦戈下意识摇了摇头。
“……驱赶他所有的错觉与幻想。”章晓仍旧把话说完了,“清除所有与他原本记忆无关的内容,他的‘海域’才可能恢复正常,也才有可能把过去的事情全都记起来。”
秦戈一动不动,他还在顽固地抗议:“章老师,谢子京……他对我……那不是恋爱幻想,对不对?”
“对,不是恋爱幻想。”章晓认真地看着他,“秦戈,不是幻想,但它是被别人强行捏造出来的虚假记忆。它是假的。你和他只有当初运动会上的一次照面。有人在谢子京的记忆里捕捉到了他对你的一点儿好感,于是用好感来大做文章。秦戈,你要清醒。不摧毁它,谢子京的‘海域’是没办法重建的。”
紧抓着秦戈手掌的少年忽然退缩了。他急急倒退几步,神情惊悸。
秦戈喘着气,站在雨水里头,站在谢子京无边无际的废墟里。最好现在立刻降落星辰,最好立刻在这里燃起大火。他不敢想离开之后的事情。
章晓抱了抱他。
“……不……它不是假的。”秦戈声音沙哑,挤出所有力气,才能说出这一句,“他很爱我……这不会是假的。”
---
*映刻效应:映刻效应由发展心理学研究者朱玛丽于1954年提出,是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经过大量的分组对比研究,朱玛丽发现精神体有限的记忆功能在映刻效应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精神体会对产生映刻效应的哨兵或向导留下深刻印象,并且会不断地加强,这种印象会对精神体的持有者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映刻效应多见于诱引出部分精神体力量,诱引完整精神体的现象十分罕见,目前只见一例。由于映刻效应无法压抑,无法消除,一旦产生便极难削弱,不少人对其存在抗拒心理。研究表明,产生过印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都对诱发者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依赖、恋慕及占有欲。
资料来源:《向导/哨兵通识》(特殊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第三章“性与性常识”。
作者有话要说:映刻效应在逆向里发挥了巨大滴作用,嘻嘻。高穹和章晓的故事也都在逆向里。(暗搓搓一个硬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