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人需要技巧。
好在郁臻不难哄, 有吃的喂到嘴边他就顾不上哭了。
杜彧去冰场周边快打烊的甜品店给他买了蛋糕,可惜时间太晚,只剩下黄桃馅儿的;他一边吃, 还是觉得委屈, 说:“我喜欢芒果和巧克力。”
其实他不挑剔口味, 他从小贪吃, 什么都吃;他挑剔的是杜彧——为什么害他摔跤, 为什么害他吃不到最喜欢的蛋糕。尽管这不是对方的错, 可他除了杜彧还能怪谁呢。
“你都不买我最喜欢的……”他塞了一大块蛋糕,鼓着腮帮子含糊道, “你压根不觉得你有错。”
杜彧不停地看时间, 心不在焉道:“我知道错了,明天买。”
郁臻:“你给我做!”
“……我不会。”杜彧诚恳地望着他。
“那你去学啊。”郁臻放了盘子和点心叉, 喝了口柠檬汁解腻,“学起来又不难, 你就是不想。”
“我明天就学。”杜彧答应道, 又问,“你是不是吃完了?那我们回家, 时间不早了。”
郁臻重重地放下杯子, 说:“你怎么总是催我?跟我一起玩,你觉得不耐烦吗?”
“我没有那么想。”杜彧拿纸巾擦掉他嘴角蘸的一点奶霜,“是我姐姐回家了,她跟我说邹策又来找她,状态很不对劲……我有点担心她。”
“她一个成年人, 家里又有其他人在, 能出什么事啊。”郁臻忿然道, “你是个小孩诶, 她遇到危险应该报警求助,而不是要你去救她。”
杜彧笑了,他很少笑得这般开朗,眼里如有星辰坠入潭底,水光与星芒同辉,“你果然上辈子就是我的猫,这么为我着想。”
郁臻:“我才不是。”
言归正传,杜彧说:“感情纷争叫警察来也没用。而且她都联系我了,我不能装作没看见吧。”
郁臻拍拍衣服站起身,“行,你姐姐也是我老板啊,关心她就是关心自己的生计,回家回家。”
杜彧忽然搂过他的脖子,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尖。
不疼,但痒。郁臻推开人,揉耳朵,“不要咬我!你是狗吗?”
杜彧哈哈笑着走前面去了,可能是怕挨打。
回去的一路,杜彧都在查资料,低头看得认真。
郁臻悄悄瞅了一眼,是蛋糕配方和食谱。
抵达那栋深山老林里的庄园,已是夜里十一点。
这样大面积的老房子,它的安保工组通常存在大量漏洞,监控摄像头难以覆盖每一个角落,而由于建造的年代技术受限,常见的新型防盗系统也无法适用。
郁臻当猫时在宅子里乱窜观察过,杜玟应当考虑了防盗问题,又或者是历任屋主的一贯做法;家中贵重物品只有带不走的家具和雕塑,墙上挂的名画、柜子里放的古董等全是标价都没撕仿制品,从根源上杜绝了财产损失。
换句话说,无论是修建它的人,还是居住在这里的人,都不曾考虑过防止盗贼进屋的问题。
事实上,再精密先进的手段都防不住处心积虑想进来的人。
所以,杜玟在自家遭遇危险,算是一起正常范畴内的意外事件。
可是她遇到紧急情况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就显得诡异无比了。
房子太大,他们不可能每个房间挨着找一遍,于是杜彧直接穿过门廊和中庭,去了二楼杜玟的住处。
郁臻变回猫,猫的听觉比人敏锐,他跟在杜彧脚边,和对方一起上楼。
他听见了杜玟的房间里传出的响动,被墙壁的隔音墙弱化了大半,模模糊糊、不清不明地钻入他的耳朵。
有尖叫和玻璃破碎声。
“喵嗷——”他们在里面!
杜彧站在门外,因剧烈运动后呼吸急促,他冷静地选择了拧动门把手,而非敲门和呼喊。
——万幸门没锁,开门的动静极微。
杜玟的尖叫声立刻变得清晰刺耳,像擂鼓般震动着杜彧的耳膜,他的心跳骤然急遽加速,气血直涌上头顶。
他没有冒然靠近,只深呼吸稳住了气息和心跳,目光四下逡巡,寻找一件趁手的武器。
郁臻作为猫跑得更快,且悄无声息,他踮着轻盈脚步穿过小客厅去了杜玟的卧室,然后呆楞地立在那里——
“再瞎叫唤就弄死你。”
邹策背对着门口,青筋爆突的左手扼住杜玟的后颈,将她摁在窗台边,过度嘶吼过的嗓子变得沙哑道:“我哪里对你不好了?从我们小时候认识的第一天开始,你想要的,哪一件我不是双手捧着送到你面前?你把我当狗一样呼来喝去耍了二十多年,我有过一句怨言没有?”
杜玟的双手被反剪捆在背后,上半身被迫伏在窗边,像只被绳子紧缚的白天鹅。她的口红晕开弄脏嘴角,长发散乱着被风吹得飘扬,室内的灯光与深蓝夜色在她的脸庞交融,盛满惊恐的眼睛无伤那张面孔的艳丽妩媚。
“我们不合适,邹策。”她的额头被撞出了血淋淋的新伤,睫毛颤动着,眼神恐惧,但毫无试图求饶的怯懦,她说,“我跟你好好谈过了,你太固执。”
“不合适,不合适……”邹策梦呓般呢喃着这三个字,右手的枪抵住了她的眉心,“这就是你背着我找别的男人,还跟所有人炫耀我他妈就是个任你愚弄的白痴的理由吗!?”
“我没有愚弄你。”杜玟说完,放弃和他解释,她似乎想闭眼,但垂眸的刹那看见了床边的白猫——
她一愣,忽地笑起来。
白猫不解地歪过头,困惑地打量她。
杜玟笑道:“果然不该养猫,没用的东西。”
“没有人来救你。”邹策松了扼住她后颈的左手,施力后肤色青红不均的手指轻柔地整理她的长发,右手的枪仍然抵紧她的前额,“放心,我不杀你。你是我梦寐以求的未婚妻,我们还要结婚,交换戒指,然后你会怀上我的孩子,我们一起抚养他长大。”
“其实我一直不希望你那么拼命的工作,何必呢?你就安心地嫁给我,如果你实在对我没感情,我们可以商量,你真要去外面找乐子,我也不拦你。”邹策的语气一转,发狠道,“但你要是敢毁了我们的婚礼——我弄不死你,就弄死你弟弟。”
郁臻听到了身后有人靠近,脚步压在地毯上,声调沉闷轻缓。
他回头,是杜彧静静地站在灯下。
身量修长挺拔的少年,肤色白皙,眼眸漆黑,正死死盯着窗边那一幕。这个年纪的杜彧,体力与应变速度不逊色于成年人;关键的是,他手里握着一把枪。
郁臻认出,是杜玟放在床头抽屉里的那把。
杜彧恰好学过如何开枪。
郁臻对枪声并不陌生,他不害怕,可他的耳朵受不住那样响亮的噪音。
在枪响的那一刻,他嗖地逃出了房间。
待空气中浓郁的硝烟散去,郁臻才再次踮着步子回到杜玟的卧室。
他感到意外,因为死的人是邹策,受伤的人是杜玟,在哭的却只有杜彧。
杜玟双手的束缚被解下,她搂着跪在血泊边的弟弟,圈住杜彧的头埋到自己胸前,尽可能温柔地安慰道:“别哭,阿彧……姐姐没事了。”
杜彧的脸颊沾了点点滴滴的血迹,埋在杜玟的怀里哭得很用力。
郁臻没想过杜彧哭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像条没人要的小狗似的。
他走到了邹策的尸体旁边,嗅了嗅,嗯,确实是死了。
杜彧情绪有点失控,近乎于是哭嚎了。
这是崩溃的表现,给杜玟吓得不轻。
她抱着杜彧没动,脖子上都是弟弟的眼泪,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安抚道:“没关系的阿彧,你只是为了保护姐姐。你还小,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用自责,不用这么难过,好吗?”
杜彧始终是哭,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姐姐……你是我姐姐……”
“嗯。”杜玟说,“姐姐很感谢有你在,谢谢你,阿彧。”
郁臻跳到了杜彧的身上,他的前爪按着杜彧的手臂,撑起身体站立,湿漉漉的粉嫩鼻头凑过去闻嗅对方的眼泪。
“喵嗷……”不要哭,不要哭。
那晚是杜玟主动报的警,等杜彧哭累了以后,她扶弟弟坐到沙发上休息,让现场维持原样,接着一瘸一拐地去楼下厨房给被关起来的佣人们开门。
全程镇定得若无其事,尽管她那身伤是货真价实的。
傍晚邹策来时她在开一场远程会议,佣人们聚在厨房里吃饭,所以邹策带着枪进屋,谁也没注意。
她下楼迎接他,被他举枪威胁,她大叫喊人,有佣人赶来。邹策要挟她为人质,要其他人交出通讯工具滚回厨房,并将门彻底反锁,在他们谈完事情之前不许出来。
他们在卧室聊了两小时,结果仍是不愉快,然后邹策动了手。
后来杜彧赶回来,他在杜玟房间茶几的陶瓷摆件下发现了一把枪,并使用那把枪击倒了邹策。
表面上看,这是一起因情而起的入室绑架案,人证物证俱在,受害者与目击者的证词一致,动机充分,细节完整。
男女青梅竹马,男方追求了女方十年,被抛弃后因爱生恨,拿起了武器走上歧途。狗血烂俗的情杀戏码,为人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谈资。
关于案件处理的经过与后续,是冗长而苍白的三个月,当事人无一愿意再回想。
若郁臻仅仅是一名不知前因后果的旁观者,他不会怀疑这起事件其中暗藏的隐情。
但他前前后后数个月都陪在杜彧的身边,他记得事后杜彧有近两周没去学校,整日窝在卧室的床上发呆。
警方建议杜玟,最好让杜彧做相应的心理咨询和精神治疗。
不过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杜玟没有让任何一位医生见到杜彧。
那天次日的凌晨,郁臻化作猫蜷缩在枕头边,他看杜彧独自坐着,脸色惨白,眼眶哭得红肿,目光木讷。
“小乖。”杜彧抱起他软得没骨头似的身体,低哑地出声问他,“你进过我姐姐的房间,对吗?你知道她房间有枪吧。”
“喵。”知道。
杜彧的眸色深如潭水,“她那把枪,平时是放在哪里的?”
“喵嗷。”床头的抽屉里。
“为什么。”杜彧放下了猫,陷入专注的思考,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昨天偏偏放在了那里?”
昨天那把枪是放在茶几的陶瓷摆件下方,要拿起摆件,才会发现枪所在。
什么情况下会有人端起那座五千克重的陶瓷小屋呢?
自然是当人想寻找一件趁手的重物或利器要砸晕某个对象的紧要关头。
“小乖,你说姐姐为什么要叫我回家呢?”杜彧望向天花板,嗫嚅着问。
郁臻在不知不觉中变回了人,他抱住杜彧,摸着对方的脸,道:“好了,不要想了,我们睡觉好吗?”
“她为什么要让我学那些?”杜彧感觉身体被困惑和痛苦填满了,他埋下头,肩膀发抖。
郁臻把人又抱得更紧了些,“不要想了。”
“她是我的姐姐啊。”杜彧说,“我唯一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