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峡谷的第十六个夜晚。
这一天距离基地收到那封求救信息过去一个月, 两人离地图上用红笔圈出的小圆点仅剩36小时的路程。
自从逃离了那座森林,他们就默契地不再说话了。
沙漠中植物稀少,动物隐匿在沙层深处, 夜里温度急剧下降, 木炭枯柴点燃的篝火上架了一口小锅, 煮沸的蔬菜汤飘着浓香。
周敛披了一条毛毯, 双手捧着刚盛的热汤暖手, 时隔三日第一次开口道:“咱们还是回去吧。”
旁边的杜彧笑了笑, 不言语。
周敛正色看他,问:“你真的相信, 这地方有活人?”
“嗯。”杜彧抬起眼皮, 目光灼然道,“总不可能是幽灵发出的求救信号。”
“我是觉得离奇。”周敛喝着汤, 一股滚烫入喉,舒服得眉眼舒展, “一个月了, 发出求救信的人还在不在这里?如果在,他们依靠什么生存?而且你想过没有, 能带着小孩在沙漠里活上一个月的, 会是什么样的人?”
“比较危险的人。”杜彧说。
他不是不能理解周敛的顾虑和担忧。
假设求救者形单影只、力量单薄,那这30天里,他们如何生存首先就是道大难题,沙漠中食物与水源稀缺,夜晚也无法保障自身安全, 何况还要照顾一个孩子?
最古怪的是直到小队出发, 峡谷都再也没有收到过第二条来自该信号站的讯息;所以两边并未达成联络, 对方是不能确保这边一定会派人去找他们的。
——以及部分值得深思却无从推测的细节:
为什么那条信息内容如此仓促简短?他们着急离开?没有再发第二遍是因为已经离开信号站了, 还是发生了意外?
不管是出于什么角度考虑,求救者停留在原地等待峡谷救援的可能性都很低。
周敛的想法无非是:再花36小时赶到讯息中的坐标地点,大概率是扑空或找到几具干巴巴的尸体。
若是反过来假设求救者人数众多,那状况就愈发复杂了。
这边只剩下他和周敛两个人,如果是陷阱,他们基本必死无疑。
然而这一系列问题,早在他们出发前,峡谷的人已推想分析过,尤其是格蕾塔;她并非一时起意,她清楚所有的风险,但她仍然决定执行这项任务,因为比起牺牲,她更不能忍受袖手旁观。
所以杜彧上车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这是一场纯粹的冒险;幸运的话无功而返,倒霉则是有去无回。
于是他对周敛道:“你以为派我们来的人不知道吗?”
看周敛一怔,他接着说:“现在折返,如果再遇到3头突变体,仅凭我们两人,你认为胜算有多大?即便九死一生地回去了,你怎么交代?你骗得过格蕾塔吗?”
一时无语。
周敛仰头喝光了碗里的汤,抹嘴叹道:“……我他妈的想活着。”
杜彧道:“当然了,没有人想死。”
周敛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沙,走向车,不忘问他:“你喝酒吗?”
“不用。”杜彧往火里添了一根木头。
长达半个月的路程消磨光了人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力,最后36个小时杜彧不记得是怎么过来的,沙漠像一条无止尽的赛道,他们是胜利无望的车手,再如何加速也抵达不了终点。
在一个金色落日的傍晚,他们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旅程,驶入路线图上的红点范围。
连绵的黄沙是铺在蓝色神殿下的毛毯,边际的沙丘是隆起的褶皱;通过望远镜,他们远远地看见一间半掩的房屋,和屋顶一面飘扬的黑色旗帜。
“操,还真他妈有人!”周敛的面色因激动而泛红。
杜彧的耳根轻微充血,心跳比平时快些,砰砰地回响在耳旁。这世界上还有人,除他们以外的人——亲眼见证这一事实,谁也难免心绪震荡。
“要小心。”他放轻声量,提醒道。
“我知道。”周敛恢复冷静,眼睛盯视着渺小的黑旗,驱车靠近。
那面旗挂上去的时间很久了,上面银漆绘制的图案褪色剥落,隐约看得出是一头展翅的猎鹰,犀利冰冷的鹰眼居高俯视着下方。
屋子半截陷进了沙地,黑色房顶完好,墙体有修缮痕迹。
只是这里没有人,一丝声音也无,寂静得犹如墓穴。
车绕着房屋转了一圈,停在了那扇看不出原色的铁门外。
周敛戴上无指手套,取出他惯用的轻型全自动冲/锋/枪,将一捆子弹缠在腰间,以防备的姿态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杜彧默默换位坐到主驾驶座,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握着一把常见的45 ACP,他认为用于防身是足够了。——后来事实证明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以周敛的体型块头,站在地面上几乎与屋顶一样高,投下的影子直接覆盖了整扇门。他敲门问道:“有人吗?”
杜彧的视线透过车窗追随着对方的背影,头靠在椅背,微垂的眼睑看起来十分懒散。
周敛连敲了三次门,并无应答,于是后退抬腿一踹!房顶与墙面的沙尘簌簌落下……
门应声而开,夕阳余晖照亮了屋内一小块遍布杂乱脚印的地板。
“呛死老子了咳、咳……”周敛扇开扑面而来的灰尘,脖子后转,瞪了一眼坐在车上的杜彧;后者恰好低下了头没看他。
周敛猫着腰走进漆黑的房子,他的鞋底落地的短短一息间,黑暗中爆发炽亮的火光与震耳欲聋的枪声!
杜彧受响动所惊,只见刚踏进门的周敛那高大身躯被无数颗子弹击中,血光四溅!
是陷阱。
他在顷刻间作出反应,冷汗淋漓的双手掌控方向盘,脚下盘猛踩油门使车向前冲去!
然而就在他注意力集中于前方的那瞬间,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人正拦在车前——看到障碍物要避开的下意识反射令他动作先于判断,立即调转了车头向右侧撞出!
另一边约有五六人踩着周敛的尸体从房子内鱼贯而出,其中一名身材矮小的红发男人疾跑速度快得像鹰,竟趁车辆被人拦截的时机追上了杜彧!跃身一条两手攀住车窗下沿——
突然变向的车身向外一甩,杜彧费力地稳住身形,转头时到一张面颊凹陷的脸近在咫尺!头发剃光只头顶留有几簇红发的男人双眼爆凸,亢奋地吼叫着,上半身贴在窗边沿试图挤入驾驶室内!
他左手开车右手开枪,对方却已预判到他的动作,偏头躲开子弹的同时绑在腕间的匕首刺入他的脖子!
杜彧上身右/倾堪堪避过这致命一击,可惜车室空间狭小,纵使反应再神经敏捷也施展不开,眼看本来要割破他喉咙的刀尖硬生生捅进了他的肩膀,大股鲜血随利刃抽出而狂飙!温热的腥锈味弥漫鼻尖……
他反手用枪托对那人狰狞的脸猛砸数下!他敲断对方的鼻梁,随即感到黏滑的血液沾上手指,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打开左侧车门,将油门一轰到底!
在车骤然提速和车门失去稳定性的双重颠簸下,红发男人果然两手一松掉落进车轮碾过的沙子里……
杜彧重新拉上车门,后方数道枪声四起!
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车身的装甲外壳和防弹玻璃上,造成可忽略不计的弹痕损伤。
他握着枪的右手碰了碰自己的左肩,滚热的血汨汨不断地涌出,刚才那把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肉里,伤口若不及时做止血处理,恐怕会导致他不想预见的后果。
后视镜里看去,那群人没有追来,房子附近也并未停着车或其他交通工具。
他们是不能追?还是不NFDJ想追?
杜彧无暇细思,他朝着不知是何处的方向,卷起尘烟一路奔去。
离开峡谷的第十八个夜晚。
沙漠的夜像永不会天亮的冬天,停在沙丘背坡的车是寒冷的夜里仅存的一处光源。
充满血腥和酒精味的驾驶室里,杜彧在给自己处理外伤,他取下嘴里衔的一端纱布,单手打结包扎完毕,额头汗珠密布。
他在无人追击的情况下以最快时速行驶了6小时,这个距离未必安全,但他需要休息;他仰靠着喘息了五分钟,等皮肤感觉到冷意,才缓慢地穿好衣服。
然后他食不知味地咽下食物,喝了半瓶水。
目前有许多事有待理清和思考,可一旦回想今天发生的事,他的脑子就陷入钝痛和空白交织的煎熬。
现在他只想休息。
他握着枪,合上眼眸,就这样睡去。
杜彧做了梦,少见地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他还住在华丽空阔的大房子里,每天为练钢琴而困扰,因为姐姐笑他偷懒,妈妈已经一个星期不跟他说话了。
他决定等周五妈妈回家了,在她面前完美地弹一首曲子,那样妈妈就会理他了吧。
……
之后他没有等到妈妈回家,身体就长大了。
有个人亲手教他如何缝合伤口,他们用猪的皮肤做练习,对方拍着他的头说:“看不出来,你很适合做细致的事情。”
再然后,他被窸窸窣窣的动静吵得头痛欲裂,终于不堪其扰地睁开了眼——
依然是狭窄的驾驶室,他的双腿和腰部因长时间保持着同一姿势而酸胀不已,左肩的伤口痛得滚烫发麻,隐隐有发炎的症状。
杜彧活动着颈部,回头看车的后排空间。
——车门翕着一条缝,夜风混着沙吹进来,一只装武器弹药的箱子开着。
他丢掉手/枪,去清点数量,并无减少。
杜彧挑了把趁手的轻型冲/锋/枪,确认枪膛内子弹充足随时可以把活人扫射成筛子,便从那道没关上的车门跳了下去。
车里的灯光朦胧地透出来照在沙地上,他对着车底说:“——出来。”
“我不说第二遍。”他又道。
半分钟,或者是一分钟。
总之在他耐心耗尽的前一刻,一个人慢慢地从车底探出了头——杜彧立刻将枪口对准那颗脑袋。
“不不不……别杀我。”
软软的、示弱的,类似蜜里含着沙的声音。
“站起来。”杜彧命令道。
声音的主人连忙爬出车底,却没有听话地马上站起身,而是先扬起头望着他。
对方半张脸裹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眼窝深邃瞳眸明亮,像山谷里藏着一汪清泉,额前几绺头发扫着眉尾。
杜彧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一些毛茸茸的动物,它们无害的、温顺的眼神。
围巾被拉下来,那是一张难辨年纪的脸,说是17岁或27岁都说得过去;下巴尖尖的,鼻尖微翘,睁大眼睛目含祈求地注视他。
“我会听话的,你不要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见上了……
郁:又把我忘了(。
杜:第N次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