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常渊县西街。
将卖旧书赚的银钱交给书生,回去鬼市的路上,阮成丰始终愁眉不展,仿佛藏着心事。
董念瞧着不对,伸手拍了他一把。
“怎么了?”
四周静谧,除了鬼市,街道上已然看不到多少行人。
阮成丰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才迟疑着问:“你有没有觉得,今晚来买书的那群人有些古怪。”
董念闻言蹙眉,不过还是勉强开口道:“过去鬼市上又不是没有戴面具的,能有什么古怪。”
“不,”阮成丰心头发紧,“我就是忽然想起县里有传言,说每到子时前,都会有孤魂野鬼在街市上游荡。”
“这些鬼怪青面獠牙,为了避免被外人看破,便会戴上面具遮掩。”
阮成丰嗓音压低,艰难道:“你没发觉吗,方才来买旧书的那群人,全都戴着鬼面,竟没有一个是能看清容貌的。”
“……你说那一群,当真是活人吗?”
董念深吸口气,汗毛瞬间倒竖。
夫妻俩战战兢兢回到鬼市,心底只想着能尽快离开。
结果还没走到地方,就先闻到一阵诱人的烤肉香气。
烧烤摊位上火苗窜起,阮祺正拿着一把刷子给肉串刷酱,墙边不远处,鬼面摊主抱头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大伯回来了,肉串马上就烤好了,这边还有蘑菇和青菜,你们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帮你们烤。”阮祺招呼道。
往常家里也出摊卖过烤鱼,但伯母担心他被烫伤,向来不许他靠近炭火。
如今有了机会,阮祺总算体会到自己尽情烧烤的乐趣。
董念瞧了眼开心烤肉的阮祺,又瞧了眼生无可恋的鬼面摊主,再寻不到半点恐怖的气氛。
什么神神鬼鬼的,果然还是想太多了,这世间压根没有鬼怪,不过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阮成丰也忍不住失笑,行啊,他们居然连祺哥儿的胆量都比不过,真是白活这么大岁数了。
阮成丰彻底放松下来,探头瞧摊位里的肉串:“来两串羊肉的,多放辣子。”
“好嘞。”阮祺痛快答应。
夜风微凉,站在炭火旁却丝毫感受不到凉意,反而微微出汗。
阮祺不习惯羊肉的腥膻,除了给大伯那两串,其余烤的依旧是鸡肉,鸡块鸡皮,还有划了花刀的鸡腿和鸡翅。
炭火噼啪作响,滋滋冒出的油花混合着调料的辛辣,四溢的焦香直飘出几条巷外,叫人忍不住垂涎。
阮成丰咬下一块烤肉,微微发烫的羊肉外焦里嫩,麻辣鲜香。
先前的恐惧早跑没了踪影,只余下满足的喟叹。
“哎,这肉果然还是要大火烤过才香啊。”
大火烤制的不只是肉串好吃,就连时蔬菌菇也是一样的美味。
其中一种圆形伞盖的蘑菇是直接放在铁架子上烤的,只需加简单的调味便能烤出满满的汤汁,一口下肚,简直比烤肉还要鲜嫩。
终于吃饱喝足,阮祺和鬼面摊主道了谢,多付了银钱给对方。
本想问问烧烤用的炭火是从哪里买来的,然而还没等开口,鬼面摊主已经直接将炭盆递到他面前。
阮祺满头雾水,不理解对方此举的含义。
鬼面摊主弓着背,笑容异常殷勤:“公子有所不知,我用的只是寻常的青炭,真正能使火势旺盛的,其实功劳全在这炭火盆上。”
“公子能瞧上这炭盆,是这炭盆三生有幸,既然公子喜欢,那便赠与公子了,无论烧烤也好,日常取暖也好,全凭公子安排。”
白送给他?
阮祺更困惑了,下意识摇头:“不行,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眼前的炭盆比脸盆还要大上一些,白铜镂雕缠枝牡丹纹样,单从做工便能看出价格不菲。
“没没,”见他不肯收,鬼面摊主急得汗都要下来了,“也没有特别贵重,公子且安心收下吧。”
盯着纹饰精巧的炭盆,阮祺其实也有些心动。
只是今晚赚来的钱都已经拿去给书生了,如今他身上只剩余几钱碎银,肯定是不够买下这个炭盆的。
阮祺在怀里摸了摸,终于摸出两块玉佩。
“我带着的钱不多,这两块玉佩给你,若是不够的话,等我下回来鬼市时再将银钱补齐。”
看清他掌中的玉佩,鬼面摊主目光顿时发直,一把抢了过去,忙不迭道。
“够了够了,这些已经足够了,我叫汪勤,公子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可以到鬼市来寻我。”
鬼面摊主欢天喜地离开。
阮祺挠头,这玉佩在鬼市里,果然是很吃香啊。
旧书都已经卖完,书生母亲也顺利请了大夫,美美吃了顿烧烤,最后还白得了个炭盆,这一天也算是收获满满了。
炭盆除了烤肉,日常也能用来取暖。
阮祺特地去店里买了铜丝罩子和青炭,打算把原先的炭盆直接淘汰掉。
家里的炭盆已经用了不知多久了,灰蒙蒙的,怎么都洗刷不出来,如今有了这白铜雕花的新炭盆,感觉整个房屋都跟着精致起来了。
火星被铜丝罩阻隔,卧房内暖意融融。
夜半三更,阮祺却突然被噩梦惊醒。
他紧抓着被褥,却怎么也想不起方才都梦见了什么,只隐约记得一张张面具在他跟前晃过。
昏沉的夜幕里,戴鬼面的摊主将面具取下,露出焦黑枯槁的面容,冲他笑容讨好。
阮祺抖了抖,忍不住钻进身边人怀里。
片刻觉得不够,干脆拉起对方的手臂,整个圈在自己背后,最终连耳朵也埋了进去,总算感到一丝安心。
清珞半梦半醒,听着枕边窸窸窣窣仿佛小动物一样的响动。
唇角弯起浅笑,将人搂紧后沉入梦乡。
大漠日落,烽烟滚滚。
银甲天将把长戟插在土堆之中,望着一闪而过的灵讯,狠狠吐掉口中的黄沙。
自从被红袍星官诓骗,险些迷失在万千小世界之中,这已经是银甲天将第二回收到对方的灵讯了。
灵讯内容和先前一样,都是对方已然找到仙君所在,催促他尽快赶去,并想办法告知瑶台仙翁之事。
找到仙君?
银甲天将冷嗤一声,他看起来就这般好骗吗。
若对方当真寻到仙君所在,怎么可能让他来抢这份功劳。
那个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混账。
狂风卷起黄沙,银甲天将拎起长戟,却突然眯起了眼眸。
或许……过去瞧瞧也未尝不可。
倘若那人再敢诓骗自己,他便有理由狠狠教训对方一顿了。
炭盆烧了整夜都没有熄灭,阮祺起来只感觉浑身暖烘烘的,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大伯和伯母已经赶早集去了,早饭是阮祺自己做的,担心这两日烧烤吃多了上火,干脆烙了糖饼,做了野菜拌豆干。
春季的野菜大多有清热的功效,味道有些苦,但加蒜泥醋和白糖拌了,便会十分清爽解腻。
吃过早饭,帮忙重修旧宅的江万殆便领着泥瓦匠人过来了。
不同于前两日只是简单修补外部的院墙,今日起便要开始加厚主屋四周的墙壁了。
阮祺瞧着被搬进院中的砖石,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
“江叔,那个,我们这几日,是不是都不能住在这里了?”
“肯定不能住啊,”江万殆理所应当道,“这儿又是土又是沙的,衣服被褥都要弄脏了,你们还没找到搬家的地方?”
“没事,”江万殆安慰,“你大伯家里不是还有空房吗,挤挤凑合一下,我加快些速度,最多几日就能忙完了。”
大伯家里的确有空屋没错,正是阮祺成亲前住的那一间。
不过自打阮祺离开,那间空屋已经成了堆放杂物的仓房,平日摆摊用的推车和蒸笼都搁在那里,已经腾不出住人的空间了。
见阮祺愁眉苦脸,一旁江锐安忽然道。
“哎,水神庙里刚收拾出来几间客房,如今还没人住呢,你们不如找崔庙祝问一问。”
神庙?
阮祺连忙抬头,这的确是个办法。
水神庙内,听闻阮祺的来意,崔庙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大手一挥。
“住什么客房,你是继任庙祝,这神庙里本来就有你的住处,你回家把东西收拾了,今日就搬进来吧。”
“谢谢崔叔。”阮祺惊喜。
所谓继任庙祝居住的房间,其实就是崔择川原本年轻时的住处,紧挨着东配殿,再往东便是一小片松林。
房间分内外两间。
里间是卧房,有一张紫檀攒格的架子床,旁边立着香几和灯架。
外间是静室,供桌立着铜鎏金的水神像,地上有打坐用蒲团,墙上挂着一副山水,角落有崔庙祝自己的落款和题字。
“……这就是水神啊。”阮祺好奇凑近神像。
神庙主殿内虽然也有水神塑像,但那神像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已经破旧斑驳了,根本瞧不清原本的容貌。
眼前铜鎏金的水神像明显是出自名家之手,线条流畅,衣袂飘逸,低垂的眉眼宁静慈和,仿佛悲悯着芸芸众生。
“水神是女子吗?”阮祺认真思索。
清珞呛了口茶水,坚定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阮祺反问,“火属阳,水属阴,水神为何就不能是女子了?”
清珞放下茶盏,直接捏他的脸颊:“没有原因,你只要记住如今不是便好了。”
阮祺:“……唔。”
既然暂住的地方已经找到,之后搬家的事情便比较简单了。
为了防止落灰,阮祺将所有外面的衣物和被褥都收进了柜橱,只挑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带上。
两套碗筷,两套床褥,记账用的纸笔,一本《边城游记》,还有新得来的白铜炭盆。
庙里虽然有三餐供应,但几乎都是素食,很少能见到荤腥,拿个炭盆过去,平日也能自己烤些东西来吃。
搬家之前,阮祺绕路去了隔壁一趟,打算将要在神庙暂住的事告诉郎君下属,顺道瞧瞧先前买回的母鸡和鸡仔。
陶玄景办事妥帖,后院的鸡棚打理得整洁干净。
鸡食是剁碎的野菜和米糠,几只鸡仔啾啾叫着,精气十足地跟在母鸡身后啄食。
陶玄景指着鸡棚给阮祺介绍:“……浅黄的那只估计是有些不熟悉环境,这两日都没有下蛋,另一只带花色的昨日已经开始下蛋了,公子若是想要的话,属下现在就给您拿来。”
“嗯。”阮祺连忙点头。
鸡蛋除了颜色深浅,其实都大同小异。
阮祺却莫名觉得自家鸡下的蛋格外顺眼,盯着竹篮里的鸡蛋欣赏了许久。
“要留着做纪念?”清珞逗他道。
阮祺瞥了他一眼:“别闹,鸡蛋放久就不好吃了,家里还剩两枚蛋,正好一起做煎蛋。”
大伯和伯母还没从集市回来,幸好要搬的事物不多,阮祺索性也没叫陶玄景帮忙,自己背着包袱便上山了。
路上有熟悉的香客瞧见,纷纷热情招呼。
“小庙祝这是要搬到庙里住啊?”
“在庙里住好,小庙祝还给解签吗?”
“对对,我有支簪子丢了,何时得空了,祺哥儿帮我算算究竟掉哪去了。”
阮祺已经习惯空闲时到庙里来解签了,于是也没推辞。
“搬完东西就过去了,婶子若是不急的话,可以到庙里去等等。”
周婶子顿时高兴:“哎呦,那婶子就在里头等着你了。”
有众人七手八脚的帮忙,一应物件很快安置妥当,庙里仆役打扫了台面和门窗,顺道还给两人送了茶水和糕点。
用过茶点,清珞撑不住先午睡去了。
阮祺叠好衣裳,和杂物一起收进柜橱,洗净了双手,自木盒里取出三支香,准备给外间静室里的神像敬香。
线香是崔庙祝自己手工制成,用了上等的楠木粘粉,烟气小,不刺鼻,只能闻到淡淡檀香和沉香的味道。
阮祺左手持香,右手扇灭明火,躬身礼拜后依次将三炷香放入香炉。
刚直起身来,便听有人在耳旁道。
“祺哥儿上香呢?”
“嗯,”阮祺将蒲团放回原处,“崔叔等一下,我收拾了东西马上就去庙里。”
崔庙祝背着手,笑眯眯望着阮祺:“不急,你有没有求神仙保佑,让你和郎君早点有子嗣?”
什么子嗣。
阮祺面皮一下子红透,险些被供桌绊倒,慌忙摇头道。
“没有,我们才刚成亲呢。”
“其实可以求一求的,”崔庙祝循循善诱,“若是你有了孩子,咱们就能对外头说,这水神也能保佑人绵延子嗣。”
水神庙如今香客虽然多了不少,但从人数上,依旧远远比不过隔壁县里能求子的观音庙。
崔择川早忍不住羡慕了。
阮祺:“……”
你想求子,也得问水神能不能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