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得有些诡异,只能听到窗外猎猎作响的风声。
老者突然抬起眼眸,紧盯住面前的阮祺:“帮人买古画,您帮谁买了古画?”
在老者眼里,阮祺虽贵为仙君伴侣,但本质上依旧只是个普通凡人。
他叫杉十五每日汇报对方的行踪,但并没有仔细探查过,也丝毫不觉得有深究的必要。
“是我刚认识的一个人,先前在集市上帮我解围过,他不懂这边的语言,所以才找我帮忙。”阮祺照实道。
“……对方是男子?”老者追问。
阮祺一下子明白对方的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之前经常和伯母出门摆摊,有时还会到庙里去解签,郎君根本没那么小气。”
村里的确有人小肚鸡肠,不许媳妇或夫郎与外面接触,甚至拦着他们出门做工。
可清珞向来不会如此,对方性情温和,随意又好说话,无论阮祺要做什么,都只是默默陪着,从来不会出言阻拦。
阮祺挺起背脊,更加理直气壮。
“郎君人很好,你不要把什么错处都归到他身上。”
瑶台仙翁一言难尽望着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仙翁重伤,此地自然是不能久留了,阮祺被杉十五带回房间,收拾自己这两日里积攒下的物品。
门外脚步嘈杂,阮祺心底有些不安,小声问帮他整理衣物的杉十五。
“仙翁这回打算带我到哪里去?”
“小人不知,”杉十五老实摇头,“君后若是好奇,为何不直接去问仙翁。”
问了也没用。
阮祺撇撇嘴,他自小到大都没离开过芜河村的地界,对外面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即使仙翁肯告诉他要去哪里,他也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
“哎,”阮祺将杉十五叠好的外袍塞进包裹,“就不能坐下好好聊聊吗,郎君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
杉十五:“……”
他只是个傀儡,对于仙君是否不近人情不做评价。
收拾好行囊,阮祺被安排在房间里独自等待,不再被允许出门,院内巡视的除了傀儡仆从外,又多了许多头戴面具的古怪人影。
阮祺偶尔朝窗外看一眼,还没与那些人影对上视线,就已经先吓得缩了回来。
二更天,屋外已经重新恢复寂静,阮祺靠在床边小睡了片刻,醒来就见杉十五端着糕点进屋。
“要连夜赶路,估计明日晌午才能安顿下来,君后先带着,等路上的时候垫垫肚子。”
阮祺收了糕点,却并没有什么胃口。
“那个,我今天在外面吹了好些风沙,若是明日晌午才能到的话,能不能让我现在简单擦洗一下。”
对于小君后格外爱干净这件事杉十五倒是清楚,可这个时间擦洗……考虑到凡人娇弱,杉十五只得颔首。
“君后稍等片刻,小人去给您烧热水过来。”
杉十五行动干脆,很快便将木桶与热水抬进屋内,无需阮祺开口,已经自觉关紧门窗。
“马上到三更了,请君后抓紧时间。”
目送对方离开,阮祺在木桶前站了片刻,直到确认周围巡视的傀儡不再朝这边走来,才迅速翻出香炭与火折。
没有驱虫的草药做遮掩,这时候点燃熏香其实略有些冒险。
可阮祺总有种预感,如果这时候不与郎君联络,他恐怕很长一段日子里都无法再与对方相见了。
仙翁重伤,所有人都在做离开的准备,正是四周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必须抓住时机。
阮祺迈进水桶,利落将点燃的沉香放入水中,还没等松手,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君后您在……”杉十五冲进屋内,见阮祺在木桶里,下意识转过头去。
然而就在他转头的瞬间,“轰”的一声巨响,惊雷滚落,将整个天际劈成粉碎。
仿佛镜面破裂,无数片晶石飞散,阮祺猛然睁开眼,心底的迷雾散去,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那些面具了。
鬼市!
常渊县的鬼市!
所谓沙漠根本就是幻象,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大昭境内。
还有顾允海,阮祺的确见过对方,此人是常渊县知县公子,曾经到水神庙里上过香,还是崔庙祝带着他亲自招待的,不眼熟才奇怪。
阮祺深深吸了口气。
怪不得,他从来到这里开始便觉得处处诡异,也难怪顾允海一个富家公子会跑来这里收购字画。
阮祺咬紧牙关,趁着杉十五愣神的空隙,直接从木桶跳了出来。
他是合衣站在木桶里的,沾湿了衣摆和裤脚,好在并不妨碍行动。
刚刚外面那道闪电。
郎君应当是已经寻过来了!
眼看着阮祺干脆翻出窗户,一溜烟跑进黑暗,杉十五吓得整个傀儡都不好了。
“外面危险,君后……”
幻境破碎,黑夜里的道路变得扭曲不堪。
阮祺拼命朝前奔跑,忽而感觉踩在松软的沙砾上,忽而又感觉脚下的石板冰冷锋利,让人寸步难行。
视线混乱,阮祺便索性合上双眼。
他之前来过许多次鬼市,知道此处巷道虽多,但最宽阔的主街道唯有一条,只要一直朝前跑,便能离开鬼市,回到常渊县西街上。
“阮公子?”
不知跑了多久,身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顾允海惊诧道:“这么晚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阮祺停住脚步,有些警惕地望向他。
街道昏暗,顾允海上前一步:“到底怎么了,刚才就瞧你慌慌张张的。”
“哦,”似乎是看出他的防备,顾允海举起手中的古画,“是白天买的那幅画,我想找师傅重新做一个木匣,方便保存。”
阮祺神色依旧没有放松。
顾允海笑着靠近:“你是一个人过来的?正好我也要回府衙,不如先送你出去吧。”
“你还记得上回来庙里时,与我说过什么吗?”阮祺突然打断他。
对面人先是疑惑,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然暴露了,顿时不再掩饰,温和的容貌如融化的蜡像,露出狰狞的鬼面,沙哑着嗓音道。
“君后,仙翁还在寻您呢,请您随小人回去吧。”
阮祺吓得一个哆嗦,想也不想便钻进旁边的巷道。
戴鬼面的人速度奇快,几乎是紧贴在地面滑行,仿佛瘦长的阴影。
就在那双干枯的手臂就要抓住阮祺时,有人抢先拎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进另一条小道。
“陶玄景?”阮祺惊魂未定,总算看清抓住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几日未见,这位红袍星官脸色越发苍白,面容比初见时更显阴沉。
“你是与郎君一起过来的?”阮祺问。
“是。”躲过身后的鬼影,陶玄景环顾四周,神情似乎有些纠结。
“你没事吧,”借着墙下的灯笼,阮祺担心道,“看着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
“无事,只是最近急着寻找您,所以消耗比较大。”听闻到对方的关心,陶玄景心底越发复杂。
阮祺顿时愧疚:“是我自己太弱,拖累你们了。”
不,陶玄景想说,对方只是凡人,能做到如今这一步已然很不容易了。
况且阮祺会被带走,原本也有自己的责任。
“您……想要到仙君身边吗?”陶玄景问,声音微不可闻。
“当然。”阮祺连忙点头。
陶玄景心里一横,彻底将仙翁的警告抛到脑后。
“好,还请您跟紧属下,属下这就带您过去。”
有陶玄景护卫,一路上顿时顺畅了许多,周遭的幻境能够困住阮祺,对于精通卜算的陶玄景却并没有太多影响。
他不需要分辨眼前的幻境究竟是真是假,只需要确定正确的方向,便可以不管不顾地直冲过去。
靠近鬼市中央,整个地面都开始剧烈摇晃,集市戴鬼面的人惊叫着四处逃窜。
阮祺扶住道边的槐树,差点被檐下的灯笼砸了脑袋,顶着狂风勉强开口道。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陶玄景惨白着脸摇头:“就在前方,他们应当是已经打起来了。”
打起来?
阮祺顾不上站稳,扶着槐树便要往前走,却根本分辨不出方向。
地面弯曲变形,房屋与摊位拥挤在一起,银白的月华洒落,仿佛刀锋划破夜幕,在梦境般虚幻的街市里,阮祺却突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已经过不去了。”陶玄景屏住呼吸。
下界脆弱,除非情况特殊,否则仙君绝无可能轻易在下界使用神力。
然而眼前的场景,对方明显是借助了某种手段将鬼市彻底隔绝开来,避免波及到外界。
阮祺试探着往前,果然正如陶玄景所说,无论他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退回到原地。
“您望着我也没用,”陶玄景瘫靠在墙壁上,心底反而松了口气,“禁制是仙君设下的,任谁来了都破不开,您还是安心等在这里吧。”
求助没用,阮祺索性收回视线,自己四处摸索着寻找办法。
阻挡在鬼市中央的事物晶莹剔透,仿佛结在河面的坚冰,阮祺刚将手放上,就被冻得缩了回去。
阮祺迟疑片刻,用袖子裹住双手,一寸寸小心摸索过去,确认这冰面应该是从鬼市正中直接劈开的。
明明只有几步远,当他想要跨过去时却仿佛天堑。
“没用的,”陶玄景将刚修好不久的法印取出,“您与仙君之间虽然有姻缘线相连,可只要仙君不肯让您过去,您就……”
陶玄景话音未落,却见阮祺忽然站起身来,神情恍惚地望向虚空某处。
“你有没有听见,小孩的啼哭声?”阮祺皱眉问。
“什么?”陶玄景握紧法印。
断断续续的啼哭声传来,那哭声异常细弱,像是才出生不久的婴孩,让人忍不住揪心。
“……真的有哭声。”阮祺下意识迈出一步,伸手触碰到冰面之上。
“别!”陶玄景提高嗓音。
再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阮祺的手直接没入冰面。
一阵让人牙酸的脆响,原本平整的冰面突然裂开冰花。
四散的冰花如蛛网般蔓延,不过转瞬,便在陶玄景惊恐的注视中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