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提到亲生父母的事,阮祺一整晚都心情低落,只在夜里悄悄将身边人抱紧,让清珞忍不住皱起了眉。
第二日早上,就在清珞迟疑该说些什么时,阮祺已经火速穿好衣裳,拉着他朝村外赶去。
“今天村口外有早集,快快,我想吃钱婆婆煮的圆子!”
清珞:“……?”
庙市隔日的芜河村依旧热闹,人群熙熙攘攘,各种吃食摊排满了小道两旁。
阮祺牵着郎君,几乎一路从街头逛到巷尾。
香甜的红豆糕,微辣的葱肉饼,加了蜂蜜的甜豆花,自然还有他念了许久的肉圆子,甚至连他一向不怎么爱吃的烤羊排,也都额外多吃了几大块。
出来摆摊的董念瞧着都有些被惊到了,忙拦着他去拿最后一块烤羊排。
“才刚早饭呢,这么多你能吃得下吗?”
“吃得下,”阮祺摸摸完全没填饱的肚子,“等会儿不是还要去收拾粥铺吗,不吃饱怎么有力气。”
“让他吃吧,”阮成丰才不管这些,直接将刚烤好的羊排和面饼递给他,“能吃是福,之前一直在外头奔波,如今好容易回家了,是该多补一补。”
董念想想也是,便没有再继续阻拦。
面饼不大,是用羊油烤过的,上面撒了满满的香料和葱花,为解腻,还加了自家腌的酸萝卜在上面,咸鲜香辣,阮祺吃得心满意足。
吃饱了早饭,阮祺正考虑要不要去哪里买杯香饮喝,就见一名老者拄着拐杖从人群里走出。
阮祺头皮发麻,还以为又要被按着学什么法术了,便听老者先一步道。
“小君后别紧张,老臣回去仔细考虑过了,修习法术是个慢功夫,非一日两日就能见成效,小君后不必心急,只需循序渐进便好。”
老者态度温和,神色和语气都异常恭敬,完全瞧不出先前逼迫他修习法术的模样。
不仅如此,还额外关心了阮祺的身体,说再多休息两日也无妨。
目送老者离开,阮祺忍不住问身边人。
“仙翁转性了,还是你与他说了些什么?”
昨晚阮祺虽然睡得迷糊,但也隐约能感觉出,郎君夜里似乎出了一趟门,估计便是去见瑶台仙翁了。
清珞神情淡然:“没什么,不过是稍稍劝服了一下。”
阮祺:“……”
这个劝服,不会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吧。
江里正本就擅长经营,阮祺不在这两月里,芜河村的集市规模已经不输县里,成了附近村镇数一数二的大市集。
除了先前就有的摊位,村口两旁更是增加了许多固定商铺。
阮祺抬眼便瞧见一间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前,年轻女子正与掌柜比划着什么,似乎想要买摆在货架上的胭脂膏。
女子身穿水色衣裙,手里举着纸伞,脸孔一片空白。
周围人却像是早已习惯一般,自顾自做手边的事情,丝毫也不见惊慌。
“哎,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旁边摊位的小贩注意到阮祺,笑着与他解释,“这是无面水鬼,是侍奉在水神座前的,您别看它瞧着吓人,其实性子极好。”
“您若是有什么贵重东西落到河里了,或是需要它帮您什么忙,去庙里上一炷香,它多半都会同意。”
阮祺确实惊讶了,他以为村里人都会很害怕水鬼来着,没料到才不过两月,居然已经相处得如此融洽。
对面水鬼买好了胭脂,快步朝这边走来,两手向上将胭脂膏捧到阮祺跟前。
阮祺连忙道:“我不用这些,你自己留着吧。”
水鬼垂下头,空白的脸上似乎露出低落,随即很快打起精神,换了盒面脂递给他。
面脂,妆粉,青黛,澡豆,一样样取出捧在手里,大有不容他拒绝的架势。
“……谢谢。”阮祺只得接过最初的那盒胭脂。
刚刚还在和阮祺说话的小贩看得目瞪口呆,一旁卖瓜果的汉子围观了全程,顿时笑话他。
“哈哈哈,班门弄斧了不是,你眼前这位可是芜河村的小庙祝,那水鬼最听他的话,你同他说这些。”
小贩脸颊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因汉子这一声吆喝,周围众人也都注意到这边,立时也有人认出阮祺来,纷纷与他打招呼。
“小庙祝回来了,有两月多没见了吧。”
“崔庙祝说您到关外去了,关外怎么样,是不是有大片的草原和牛羊?”
阮祺无奈,有没有草原他不清楚,他只是到沙漠里转了一圈,还是幻境里的沙漠。
这一日过得格外充实。
早上帮伯母摆摊,晌午去神庙解签,下午又和大伯一起收拾粥铺,清点桌椅,做好开业前的准备。
就在临近傍晚,清珞以为对方已经将亲生父母的事情彻底抛到脑后,阮祺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说,我父亲是常渊县知县,之前见过的顾允海其实是我的亲大哥,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清珞神色略有些微妙。
先前阮祺总提起顾允海,说觉得对方熟悉亲切,他便叫人仔细探查了一番,没想居然是这种结果。
“那……”
“你是被管事儿子从府里偷抱走的。”清珞缓声道。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那时顾知县还是京城官员,不能离京太久,故而只是暗地里派人找寻。”
顾知县奉命到常渊县办差,身边人手本就有限,倾尽全力也没能将孩子寻回。
幼年的顾允海因此事一病不起,顾知县为了安抚大儿子,不得不抱来容貌相似的婴孩,对外谎称孩子已经寻到。
而那被抱养来的孩子,正是现在的顾家二公子,顾洵。
“管事儿子生性懦弱,当年会染上赌瘾,冒险把你从府里偷出,应该也是受了外人教唆。”
“后来他带你躲藏进棱子峰,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并没有把你交给幕后之人,反而将你随意丢弃在山林,最终被进山打猎的阮成彪捡到。”
彼时阮成彪妻子难产,孩子夭折,为了稳住妻子,阮成彪瞒过所有人,用新捡来的婴孩替换掉才刚夭折的孩子。
两户人家,两个阴差阳错,离奇错位的孩子。
阮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清珞叹息了声,伸手将他抱住:“想见一见你的亲生父母吗?”
“可以用隐身术,没有人会发现,之后是想要相认也好,彻底隐瞒也好,都随你高兴。”
日落西山,已经收摊的集市逐渐染上暮色。
清珞并未催促,只安静等待他的答复,右手一下下拍抚着他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传来闷闷的嗓音:“真的没有人会发现吗?”
清珞平稳道:“放心,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不会发现。”
阮祺被逗笑,终于点点头:“好,那我们去县衙内宅……你知道县衙内宅该朝哪个方向走吧。”
对面人没有回话,只伸手揽住他的后腰。
身体一轻,阮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风声呼啸而过。
眼前的场景飞速变幻,不过是转瞬之间,脚下街道纵横,仿佛有无数星点洒落。
站在屋脊之上,阮祺八爪鱼一样死死抱住郎君,努力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从屋檐上滚落。
“这里应当就是你说的县衙内宅了。”清珞环顾四周道。
阮祺气得拍了他一把:“以后再飞起来时,能不能事先提醒我一下。”
“你怕高?”清珞疑惑问。
不是,这种高度换任何一个人来都会害怕好吧。
想起对方不是凡人,阮祺只得抿抿唇,将目光转向面前。
“快戌时了,你能找到我……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清珞颔首,这回阮祺学乖,第一时间便将双眼闭紧,等感觉到脚下平稳,已经是站在了花厅之外。
夏夜清凉,一家人似乎刚用过晚饭,正围坐在花厅里闲聊饮茶。
顾允海身旁坐着名中年男子,相貌端正,气质文雅,轮廓上……隐隐能看出阮祺自己的影子。
阮祺呼吸滞了滞,即便知晓这些人看不到自己,依旧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他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将脚步收了回去。
花厅里逐渐有声音传来。
顾知县侧着头,像是与身边人说了句什么,妻子温妤微微睁大眼,不敢置信望向顾洵的方向。
“你看,你最近总是郁郁寡欢的,惹得阿洵以为你生了什么病,这不,才听闻那神医路过常渊县,便急着将人请了回来。”
“娘,您都不知道那神医有多难请,”顾允海一脸苦相道,“我晌午正睡着呢,就被阿洵急忙忙拉到神医的住处。”
“那神医脾气坏得很,起初根本不肯同意,还将我给的银票直接丢了出来,让我和阿洵吃了闭门羹。”
顾允海叹息:“阿洵也是倔,见神医不答应,他便跪在门前恳求,我怎么拉都不肯起身,后来足足跪了两个多时辰,那神医才终于给我们开门。”
“大哥!”顾洵在旁边扯了扯兄长,示意他不要多嘴。
“真的没事,”对上温妤担忧的目光,顾洵连忙摇头,“我早知道那神医脾气古怪,提前有做过准备的,而且才两个时辰,我幼时淘气经常被先生罚跪,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顾洵笑容腼腆:“况且也不全是我的功劳。”
“神医最后愿意来县衙,还是因为听闻娘平日乐善好施的缘故,否则我跪破天去,他也不肯过来的。”
温妤伸手拉住他,眼圈已经有些泛红。
“对对,还有我的功劳呢,”顾允海咬着果子贫嘴道,“虽然我嫌膝盖痛没跪多久,但也是正经跪了的,娘可一定要记着。”
温妤没好气剜了他一眼。
顾知县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轻声安慰道:“好了,神医也说了叫你放宽心,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灯烛摇曳,温妤的神色逐渐柔和,虽然心底还有些迟疑,但在顾知县的注视下,最终还是轻轻颔首。
花厅不远处,阮祺站在黑暗里,安静望着面前那一团光亮,许久都没有做声。
隔着花厅是县衙的小花园,隐隐有香风送来,带着此起彼伏的蛙鸣。
清珞垂眸打量阮祺,原本以为他会露出伤心神色,却没想他只是笑了笑,眼里满是轻松。
“这般瞧我做什么?”阮祺仰头问。
“看你会不会哭。”清珞诚实回道。
阮祺气得捶了他一记,愤愤道:“还想看我哭,有你这么做郎君的吗。”
他回首望向花厅,里面的人已经相携着离开,路上说说笑笑,留下的丫鬟很快将四角的灯盏熄灭。
“没什么可哭的,”阮祺嗓音很轻,“看着他们一切都好,我也能够安心了。”
正如顾知县方才所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最要紧的,永远是眼前的家人。
“天色不早了,”阮祺笑着拉了拉身旁的郎君,“……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