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并不算丰盛,却是十分家常。
翠绿鲜嫩的韭菜炒鸡蛋,油焖笋,麻辣油香的辣炒兔丁,两道凉拌小菜,其中最显眼的,还要属每人面前那一大碗刀削面。
骨汤做底,面条筋道爽滑,上头铺了满满的肉片与油辣子,单只是瞧着,便叫人胃口大开。
可惜,三位客人全都呆坐在桌边,表情僵硬,竟无一人敢最先动筷的。
“怎么了?”阮祺取来青梅酒,依次替几人倒上,“是菜不合胃口吗,还是你们不能吃辣?”
应该不是菜做得太辣,梅秀舟也就罢了,岳闻朝和陶玄景可是经常到家里吃饭的,吃的也都是家常菜,看不出有什么忌口。
“没没,”陶玄景哪敢说是不合胃口,赶忙摇头,“主人家还没有上桌,我们哪里好自己先动筷。”
“都是自家人,这有什么的,快点吃吧,再等会儿菜都要凉了。”阮祺笑着道。
因为身上沾了面粉,他与郎君都重新换过衣裳。
说话间工夫,清珞已经换了湖蓝色衣衫进门,还是阮祺给他缝的那一件,只是袖口和缘边处做过修改,添了新买的银线,细细密密的水纹越显灵动。
“动筷吧。”清珞扫了众人一眼,坐到阮祺身旁。
三人总算松了口气,陶玄景最先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夹起根菜梗放进碗里。
随着清珞入座,一屋人总算开始专心吃饭,几人不敢对仙君亲手做的刀削面发表意见,只好对着阮祺做的菜品一顿猛夸。
“哎,这道韭菜炒鸡蛋做得不错,”陶玄景认真品鉴,“鸡蛋滑嫩,无论火候还是时间都把控精准。”
“韭菜长短适中,既不会太长难以咀嚼,也不会太短到影响味道,就连咸淡也恰到好处。”
“……谢谢。”
阮祺汗颜,一道简单的韭菜炒鸡蛋,瞧这架势,还以为他做的是什么珍馐美味。
那头梅秀舟也不甘示弱,吃了口菠菜,面上顿时露出赞许神色。
“嗯,公子厨艺果然精湛,尤其是这一道凉拌菠菜,鲜嫩和脆爽都刚刚好,调味加的那一点陈醋更是点睛之笔,依我看就连县里的酒楼,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水准。”
阮祺更正:“……那个,其实菠菜不是我烫的。”
炉膛里火势太旺,清珞担心他被烫到,几个需要提前焯水的菜都是对方帮忙,阮祺只负责最后加调料拌匀就好。
梅秀舟被噎住,嘴里的菠菜也瞬间咽不下去了。
陶玄景垂头忍笑。
一旁岳闻朝觉得自己似乎不合群,犹豫了半晌,也跟着夸赞道:“哦,辣炒兔丁里的笋子很脆。”
“是,”梅秀舟努力为自己找补,“这辣炒兔丁里的春笋放得正合适,口感脆嫩,特别入味。”
阮祺继续更正:“春笋也不是我烫的。”
梅秀舟:“……”
屋内落针可闻,清珞实在看不过几名下属耍猴戏,给阮祺夹了菜,轻声道。
“先吃面吧,再等会儿要坨了。”
“嗯。”阮祺连忙颔首。
虽然汤底和调味都是他弄的,但到底是郎君亲手煮的面,等坨掉再吃就太可惜了。
和阮祺想象的一样,面条筋道,上面挂满汤汁和辣油,越嚼越香。
吃到底下时候其实略有些烫,加上阮祺本来就不太能吃辣,嘴唇被辣得通红,却仍旧停不下来。
看对方吃得满足,清珞也露出些笑。
“这次调味和面汤都不错,等日后有机会了,可以给你大伯他们也做一回。”
这话正说到阮祺的心坎上,他灌了杯冷水,忙不迭点头。
“好好,那下回也是你来煮面吗?”
“嗯,”清珞取过布巾,帮他擦嘴边的辣油,“你如果想的话,往后都是我来做。”
三名客人埋头吃面,半点也不敢吭声。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几人离开时面容古怪,表示这段时间还有事情要忙,往后就不过来蹭饭了,也免得劳烦阮祺。
“这有什么麻烦,”阮祺疑惑道,“反正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做饭的,一起吃还更热闹些。”
“不不不,”陶玄景汗如雨下,坚定拒绝,“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最近确实忙碌,就不打搅公子和君上相处了。”
阮祺:“……”行吧。
这一日过得清闲异常,不用摆摊,不用到庙里帮忙,阮祺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
隔天实在闲不住了,便和大伯说想去毓川县一趟。
结果再次遭到反对。
董念心底发沉,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假装轻松道。
“毓川县太远了,雇车也要坐好久,你准备去买什么?”
“没,就是到街上随便逛逛,”阮祺将新洗好的被褥晾在杆子上,“我已经几天没出门了,庙里那边也说最近不用帮忙。”
即使能外出摆摊也好,阮祺就是太憋闷了。
只是可惜,大伯和伯母以他月底就要成亲为理由,说什么也不肯叫他跟着一起摆摊。
家里的杂活就那些,董念又是手脚麻利的,阮祺即便将屋子抹得一尘不染,也根本费不了多少时间。
与其整日无聊发呆,阮祺宁愿找点活干。
董念与阮成丰对视一眼,阮成丰收到暗示,心思转得飞快,突然有了主意。
笑着道:“毓川县和常渊县差不多,街市嘛,也没什么好看的。”
“你如果真是无聊了,等明日大伯带你到山里去,现在好多野花都开了,你去挑几株移栽进院子里,给你成亲时用。”
按照芜河村的习俗,春夏婚仪要用花草,秋冬婚仪要用果实,都是寓意美满的意思。
阮祺终于来了兴致:“真的,可伯母最近不是不让您进山吗?”
“只是摘几株野花,又不是到深山去打猎,”董念咳嗽了声,“快去快回就行。”
阮祺点头答应,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白日大伯和伯母照例到外面摆摊,阮祺被留在家中,一面打扫院子,一面考虑着明日要挑选什么花草。
最好是颜色鲜亮的,红色或者茜色都行,要能容易成活,若是没到婚仪便都枯死了,也不吉利。
这一点倒是可以去找陶玄景帮忙,对方先前移栽的那两株花椒树都已经顺利成活了,长势十分喜人。
阮祺这边打算得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二日棱子峰上便有黑熊伤人的消息传出,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董念本就是谨慎的个性,这回更不敢放两人进山了。
“再等几日吧,”阮成丰安慰阮祺,“村里已经让猎户一同进山,到时将那黑熊赶到别处,咱们便可以过去了。”
董念也跟着安慰:“你不是闲着无聊吗,明天我和你大伯都不去摆摊了,正好月底你成婚,我也想提前把屋子都收拾一下。”
“别别,”阮祺赶紧摇头道,“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顾虑我。”
目送两人离开,阮祺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县里到底有什么,让伯母宁愿不去摆摊,也要拦着他不许出门。
“……实在好奇的话,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清珞坐在桌边道。
阮祺塞了枚药丸给他,心底依旧犹豫:“可如果真有什么事情。”
清珞艰难咽下药丸,伸手将他拉到身前:“有我在,别担心。”
阮祺扬了下眉,目光直直落在对面人身上。
对哦。
差点忘了,自家郎君可是妖怪,那确实是没什么好怕的。
清珞:“……?”
毓川县距离芜河村有些远,即便雇车,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赶到。
为了节省时间,车上时候,阮祺仔细规划了今日的行程,还有具体要购置的货品。
毓川县无论面积还是人口皆少于常渊县,整座县城内唯有两处比较大的街市,一处是东街琳琅坊,一处是北街鼎烹阁。
顾名思义,东街卖杂货,北街主饮食。
阮祺其实很想尝尝毓川县几个比较出名的美食,不过今日恐怕是来不及了,只能暂时搁置。
车一路行至琳琅坊外,阮祺风风火火拉着清珞下车,直接奔最近的古玩店而去。
“你要买古玩?”清珞望着面前描金的匾额问。
阮祺向来不喜欢铺张浪费,家中能称得上摆设的唯有一个插花枝的青瓷瓶,叫他花钱买不实用的古玩玉器,倒宁愿多买两只鸡仔。
果然,阮祺迅速摇头:“怎么可能买古玩,我是过来买神像的。”
“上回成亲你一直昏迷着,所以估计不清楚,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完整的婚仪至少也要有三个步骤,拜堂,祭神,合卺。”
“祭神要买自家供奉的神像,可以是水神、河神,也可以是其他神像,除了不能使用铜铸与铁铸,并没有别的限制。”
阮祺仔细解释:“大小其实都无妨,但为了摆着好看,一般都会选择比喜烛稍矮一些的,当然也不能太小了,否则会显得不够庄重。”
“等成婚后或者留在家中,或者也可以捐给庙里,让庙祝帮忙处理……比如先前成亲时用的那尊水神像,因为冲喜沾了晦气,就被崔庙祝做法事沉到芜水河底了。”
阮祺说得事无巨细,清珞却听得神色古怪,最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
“打算买水神像?”
“这是自然,”阮祺理所应当道,“我可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成亲用别的神像,多不像话。”
清珞欲言又止:“……行。”
店铺名叫品珍阁,地方不大,却是毓川县最出名的古玩店,其中最赫赫有名的,当属店里的金玉神像。
刚进到门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铜鎏金的六尺水神像,手持利刃,身覆金甲,带着摄人的威压。
阮祺还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水神雕像,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住了。
“客官。”店伙计身材矮胖,瞧见有人进门,连忙笑脸迎上前来。
“这是咱们师傅新铸的水神像,特地用了凶神相,可以穰灾辟邪的,您若是需要的话……”
“不不,”阮祺往旁边挪了挪,“是成亲要用的,不需要这么大尊的神像。”
水神是上位神,根据地域习俗的不同,也分善神相与凶神相。
善神相就是芜河村庙里供奉的那种,慈眉善目,保佑人平安康健。凶神相则是更北方的地方会供奉的,可辟邪穰灾,驱除邪祟。
比如边关将领开战前若是要祭祀水神的话,便会选择凶神相的水神。
总之是因地制宜,大家各取所需。
“哎呀,原来是成亲要用的,”伙计笑眯眯道,“那还请两位客官到里面,我们有专为成亲准备的水神像。”
“有银铸的,有玉雕的,还有用陶土烧成的。”
“知道芜河村最出名的水神庙吗,我们店里所有成亲用的水神像,都是找那位崔庙祝亲手供奉在神前,受足七七四十九天的香火才摆在货架上售卖。”
“婚仪当天用我们店里的神像,保管二位得神仙保佑,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店伙计嘴皮子很快,跟台上唱戏文似的,直说得天花乱坠。
阮祺虽然疑惑崔庙祝怎么还接这种杂活,却还是不免被对方说动了。
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阮祺的脸颊有些红,故作镇定地点点头道:“也行,那你拿几样过来我瞧瞧吧。”
品珍阁内的神像的确不错,整体价格也算合适,阮祺最终花五两银子挑了尊象牙白的瓷器水神像。
做工精细至极,从眉目神态到法袍褶皱,无不端庄流畅,即便是凑近打量,也几乎找不出一丝瑕疵。
伙计一边替他打包,一边赞许道。
“果然还是客官有眼光,这象牙白的水神像别看价钱有些贵,却是所有神像里做工最复杂的,前后加起来足有七八十道工序,尤其是这种没有瑕疵裂痕的,更是一等一的难得。”
挑到心仪的神像,阮祺也很是开心,刚想询问清珞觉得如何,就见对方视线转向店外,似乎正盯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阮祺付了钱,忍不住凑过去问。
今日街上的摊贩格外多,即便隔着门窗,也能听见外面吵闹的叫卖声。
阮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越过拥挤的人群,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眸顿时睁大。
其实本不应该感觉熟悉的。
毕竟,阮祺已经十数年没有与对方相见了。
那人穿着灰色衣袍,颧骨很高,眉眼有些刻薄,似乎正在与街边的摊贩争吵,最终拂袖离去。
行人如潮水,那人也如同水中的一粒沙,转眼便消散无踪,再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阮祺木着脸,神情空白了一瞬,手指用力拧紧。
背后有人在唤他,可他已经听不清了,只低声念出一个字。
“爹?”